可他发现,压不住!
    顾承谦竟然还质问他会不会做噩梦……
    薛况这等有心谋反的乱臣贼子,也配让他做噩梦吗?!
    抬眸望着顾承谦,他声音平静得好似不流淌的深井,却蕴蓄着一股震骇的惊心动魄。
    “太师大人,你掌管半个朝廷,国库内帑,你一清二楚。不妨回答我——”
    “国库的银子,赈灾的银子,都哪儿去了?”
    顾承谦说不出话来,慢慢闭上了眼睛。
    顾觉非笑了出来。
    他真不愿放过这个老糊涂。
    话,一句比一句残忍,句句都冒着血腥气儿!
    “你不记得了是吗?”
    “水灾前一个月,边关来了战报大将军薛况又要打仗了。你跟那个姓卫的老不死,架着萧彻,把国库里最后的几分银子,拨给了忠臣良将!”
    “每一笔银子,都从账上过。”
    “当时从你们手里,流出去多少银钱,一个月后,江南就死了多少人……”
    “太师大人,你来告诉我:到底是谁,沾了满手的血腥?!”
    “后来赈灾的钱粮,是你筹的?是卫太傅筹的?还是那个响当当的大英雄、大将军薛况筹的?!”
    这才是质问!
    一声比一声更厉!
    一句比一句更像刀剑!
    顾承谦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明灭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划分出了一道痛苦的界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年那些报上来的东西。也比任何人都清楚,最终赈灾的钱粮,是哪里来的……
    顾觉非却觉得自己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衢州城里,百姓易子而食,白骨堆成高山;黄沙场上,薛况十万大军,铁甲光寒,旌旗招展……”
    “这就是你们要的英雄。”
    “这就是你们要的忠臣良将。”
    屋里,一时安静。
    白日将尽了,外面的斜阳,竟才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得那雪白的窗纸,有一片金红的颜色,像极了鲜血。
    顾觉非看着,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顾承谦才睁开了眼睛,将一切的一切,都强压了下去,才能重新来,注视着这个锋芒毕露的儿子。
    这,才是他的真性情。
    他为官太多太多年了。
    很多事情,已经清楚明了。
    是非善恶,在这种利益交错的场合里,并没有那样分明。这一点,他清楚;抄过大半个沧州官场充国库的顾觉非,也清楚。
    可这不代表他们有资格,背后暗下毒手!
    “薛家一门的忠良,打从薛老将军开始,我便认识。”
    “这朝野上下,水至清则无鱼。你说薛况以战养兵,我信。”
    “可拨饷银的时候,谁能预料一个月后的事?”
    “薛况若能预料,他宁愿全军上下饿死,也绝不会向朝廷开口!”
    “若没薛况,何来大夏如今的安宁?”
    “他在战场,抛头颅洒热血,你跟萧彻,却在背后暗下毒手,要害他性命!”
    顾承谦终于还是红了眼眶。
    薛况他是看着的。
    每每还朝,总要促膝长谈,他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
    可是六年前,他们竟然诟诬他谋反!
    还要算计他死!
    而他向来引以为骄傲的儿子,便是幕后谋划之人!
    从来都是待人接物,无有错漏;风度怡然,翩翩君子;运筹帷幄,天衣无缝……
    可那都是画皮!
    “二十三年……”
    “你装了二十三年,也沽名钓誉了二十三年……”
    “处心积虑地,诟诬他侵占军饷、虚报账目,陷害他暗中养兵,还要找人捏造他与外族勾结,有心谋反的证据!”
    “你当我不知道吗?”
    “若非你里通匈奴,他们哪里来的本事,能围杀薛况?!”
    “薛家一门忠烈,留人孤儿寡母,你们怎么下得去手?!”
    热泪一滚,终究还是从这个当朝老太师的眼底掉了下来。
    他一把年纪,竟忍不住老泪纵横!
    一声一声,都是控诉,最后又生出一种绝望:“我怎么会教出你这么个可怕的儿子……”
    父子俩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坐在书案的两头,仿佛分庭抗礼,又似乎针锋相对……
    顾觉非坐着,听着,也看着。
    脸上的嘲讽不见了,愤怒消失了,只有眼底,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悲怆。
    他发现,顾承谦竟是真心实意地,相信着薛况,觉得证据都是伪造,还为他惋惜。
    甚至因他的死,恨了他这个“残害忠良”的儿子,整整六年……
    就仿佛他的诗书礼仪,不是他所传;待人接物,不是他所求;步步谋划,也不是他所教。
    就仿佛他不曾因他的天衣无缝,而赞赏骄傲。
    沽名钓誉,二十三载!
    多好的八个字啊。
    “所以,在太师大人看来,‘心’比‘迹’重要,‘过程’比‘结果’重要。”
    “薛况即便是数度放过匈奴大将那耶扎,以战养兵,掏空国库,背上江南数万人命,养兵造反证据确凿,也是他无心之失。”
    “他照样是个英雄”
    “我这等阴险狡诈、手段恶毒的小人,便是救过成千上万的人,也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顾觉非的声音,很慢,很缓,似乎需要很用力。
    他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雨夜。
    他拿着那封从边关截回的密信,质问他,为什么要给薛况通风报信。
    可换来的是什么?
    换来的是逐出家门!
    旁人都道,他顾觉非是天上神明;
    顾承谦以为,他是披着画皮的怪物;
    可只有他,信以为真,剖开了自己血肉之躯,才看清楚:里面瑟缩着的,不过一只可怜虫,一条丧家犬!
    唇边,终于还是慢慢地挂上了一分笑。
    顾觉非觉得自己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人传薛况被乱刀分尸,尸骨无存。可我如今,竟前所未有地希望,他还活着。在某个地方,等着卷土重来,起兵造反。好叫你个老糊涂,睁大眼睛,看个清楚明白。”
    他的声音,缥缈得像是飞过的风,不在天,也不在地,更不带半分烟火气。
    可在他话音落地的那一刻,顾承谦终于忍无可忍,抄起了案前的汤碗,便向着他砸去!
    “逆子!”
    “啪!”
    一声炸响!
    那汤碗落在顾觉非的身上,又因为力道太猛,顺着捧在了他身后紫檀靠背的雕花上。
    稀里哗啦,顿时粉碎!
    醒酒汤浇了一身。
    左侧脖颈,被锋锐的碎瓷片划出了一条浅浅的血痕。
    顾觉非坐着没动,也没躲过。
    他望着站在对面,胸膛起伏,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的老太师,忽然发现他两鬓真的白了。
    雪似的。
    一时想起十日以来,发生过的种种。
    心里有一千句一万句话,可最终也都没有说。
    顾觉非无言地起身,踩过了满地的碎瓷片,向着外面走去。
    书房的门一开,便有“呼啦”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吹起他的青袍与鹤氅,宽大的袖袍好似玄鹤的两翼,展翅欲飞。
    他出了门,一步也不曾回头。
    决绝,一如六年之前,那个瓢泼的雨夜——
    冒着寒雨,一路上了大昭寺,隐居在雪翠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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