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又想起了那一句:“遇到难啃的硬骨头,你们这样‘客气’怎么请得过来?”
    这是顾觉非在他们请不来鬼手张时候,说的一句话。
    是他向来谦恭谨让的大儿子说的一句话。
    明明是那样明显的一个地方,他当时竟然半点没有注意到。
    以至于,很久很久以后,他把昔年与他相处的种种细节翻找出来,才发觉,这一句是他为数不多的、露出破绽的时候。
    看似玩笑的口吻,简单的“客气”二字。
    里面,又藏着几多的惊心动魄与刀光剑影?
    当时的他,与周围所有所有人一样,对这个大儿子,顾府的大公子,顾氏一门近百年来最为之骄傲的天才,有着雷同到仔细想来会令人后怕的认知——
    曾游学天下,结交四方,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对他无不佩服;
    朝野上下,八方同僚,亦有不少曾蒙他解决危难,对他交口称赞;
    他更是庆安帝的伴读,与其知交莫逆,无话不谈。
    京城的女儿家,谁不慕他才华惊世,那一股疏狂兼着儒雅的气度?
    这是一个在所有人眼中,都近乎完美的人。
    美玉无瑕,天衣无缝。
    从他开蒙以来,再没一个同龄人排在他前面,也几乎少有人对他生出恶感。他越来越出色,八面玲珑,多智近妖。
    于是,这样的认知,便渐渐深刻,根深蒂固地留在所有人脑海里。
    也包括顾承谦。
    这样的认知,持续了太久,太久,让人早已习惯。以至于,在六年前,这认知如山倾岳倒、轰然崩塌之时,他都不敢相信。
    过了很久,才是满心的失望,满心的愤怒,甚而——
    满心的恐惧。
    顾觉非看上去,依旧是那个完美得叫人挑不出错的顾大公子……
    可天底下,又有几个人知道,揭开了画皮,藏在里面的,是什么骇然的怪物呢?
    除了恐怖,他竟不知用什么才能形容。
    陈年旧事,一一从顾承谦脑海之中,浮了过去。
    他慢慢把手中这一只锦盒,端正地放到了书案上头,看了许久,眼底却闪过了几分悲凉:终究是他,没能保住薛况……
    如今,又如何当得起他孀妻,以这般厚重的心意相待?
    顾承谦眼里头,一时险些涌出热泪,却偏偏只能僵直地站在这书案前,抬眸凝望那被移来,挂在他墙上的《快雪时晴帖》,久久失语。
    另一头,大管家万保常已带着陆九龄先往偏厅内坐了,才转去后园,吩咐了个丫鬟,去唐氏那边通禀,并请陆锦惜往偏厅来。
    陆锦惜走得不算快。
    顾氏毕竟名门,又有前朝留下来的深厚底蕴,先辈祖籍也在江南一带,是以整个府邸比照着江南园林的制式修建,格外雅致。
    移步换景,不在话下。
    大冬日里,园子里也能瞧见一些绿树红花,倒让人快忘却这还是春寒料峭的早春了。
    她见了,一时心旷神怡,走得越发慢起来。
    白鹭和青雀跟在她后头,倒也不言语。
    隔着一堵墙,便有隐约的谈笑声传来。
    陆锦惜知道,绕到前面,便该是宴请招待女客的花厅,于是定了定心神,便要随着丫鬟走过去。
    没料想,后头一个丫鬟,急匆匆从回廊那头跑来,沿着小湖边奔了一路,忙到她身后头,行了礼,喘着气儿道:“夫人,万管家着奴婢来禀,请您随奴婢往偏厅先去,陆老大人望候您说说话儿。”
    ☆、第028章 糟蹋过几根嫩草
    那就是陆九龄了。
    陆氏那一位疼她至极的父亲。
    方才在门外送寿礼的时候,那一位大管家万保常便说陆九龄在书房内跟顾太师叙话,且还要为她通禀一声。
    这样算来,陆大人与顾太师的关系是极近的。
    来这一遭寿宴,陆锦惜就知道要面临诸多的考验。
    别的她其实都不怎么怕。毕竟陆氏出门少,旁人对她的了解,大多也仅限于十多年前的印象,还有旁人口耳相传的那些话。
    所以,性格有点变化,在所难免。
    可对着陆九龄,兴许便不那么一样了。
    陆锦惜心头苦笑,只觉得自己这才来寿宴,怎么就好像一下就调了最难档?
    可这一位爱女心切的老大人,已经着人来请,她哪里能拒绝,又哪里忍心拒绝呢?
    陆锦惜微微叹了一声,对眼前这丫鬟笑了一笑:“那便劳你引个路了。”
    这样客气的言语,叫那跑腿的丫鬟有些吃惊。
    她连声道着不敢,对这一位传说中的将军夫人的印象,却忽然变得极好,一路上引着陆锦惜并她两个贴身丫鬟去偏厅,还忍不住贴心地介绍了道中一些景致。
    在假山重叠、小池清幽的府邸内,穿行了约莫有大半刻,前面才出现了一排的屋舍,偏厅的大门已开着了。
    丫鬟便送到门外:“陆老大人便在里面,奴婢便在外头守着,一会儿您出来,奴婢再引路带您回宴客厅。”
    陆锦惜点了点头,便看向了偏厅内。
    高几上摆着两盆兰花,两把太师椅搁在长案两侧,顺着下来是两溜儿官帽椅,雕刻精致,于细微处显示着顾氏一门的底蕴。
    右首下那一把椅子上,坐了个头发斑白的老大人。
    一身门第颇高的文人打扮,一把美髯垂到胸前,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握得有些紧,似乎有些期待,忐忑,和紧张。
    方才那丫鬟说话的声音,传了进去。
    在陆锦惜看过去的时候,坐在厅内的陆九龄,一下抬头来,也瞧见了陆锦惜,立时站起:“锦惜丫头!”
    声音因为过度的紧张变得有些嘶哑,听上去有些古怪。
    只是话出口,他看清楚了陆锦惜之后,竟然又有些不敢认了:他的女儿,什么时候,又恢复了这样光彩照人的模样?
    陆锦惜的眉眼,素来是没有什么棱角的。
    似乎任何时候看上去,都是个善良温顺人,此刻也一样。不一样的是,往日那不多的几次见面里,常有的阴云与愁苦,似乎都散了。
    她看上去,像极了还未出阁的时候。
    没有婚后不如意的种种负累,也没有种种磨难后的心如死灰……
    干净,明媚。
    那一瞬间,陆九龄竟怀疑自己是看错了,一时惊疑,又惊喜,却不敢确定。
    一双有些浑浊的眼底,竟不由得浸出点湿润的泪来。
    “锦惜丫头?”
    这一次,是带了点试探的口吻,充满了希冀。
    陆锦惜顿时感觉到了那种扑面而来的关怀。
    一时之间,心中竟有些沉重。
    只是她无法将自己的秘密脱口而出,更不忍将这个残忍的事实,告知这个充满了希冀和惊喜的老人。
    正如她不敢告诉陆氏的儿女,他们的母亲已经不在了一样。
    她曾在薛况灵前立言,承他发妻此身之恩,必竭力照顾陆氏儿女;如今面对着陆九龄,又何尝不是一样?
    若陆氏亦在她身体里,她愿对方好好孝敬她年事已高的父母。
    同样的,她亦将孝敬陆氏的爹娘。
    许是想了太多,也或许是感触太深,更或许是为眼前陆九龄的情态所感,陆锦惜眼底也微微有了点潮意。
    “不孝锦惜,给父亲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
    陆九龄知道她是病才好,哪里舍得她这般劳动?还不等她拜下去,便连忙扶了起来,差点就老泪纵横。
    “总归是又见着你好端端地来了,病愈了就好,病愈了就好。”
    “月前大病了一场,得蒙回生堂鬼手张老大夫诊治,岂有不好的道理?”
    她穿来之前,陆氏便已不让陆家人来探,只请陆老大人和夫人保重身体,自己回头病愈了再请不孝之罪。
    陆锦惜知道,陆氏这是怕老人们见了她模样伤心。
    如今她只扶着陆九龄往椅子上重新坐下:“女儿已知道您今日必要来老太师寿宴,还在想待筵席散了,请永宁长公主留您一留,也好见个面。没想到,您先来见女儿了。”
    “万保常把你送给老太师的药和药方都端来了,我岂能坐得住?”
    陆九龄长叹了一声,也拉着她坐下,只细细打量她。
    一会儿想起她小时候甜甜的样子,一会儿又想起她刚出嫁时候那娇羞的模样。可是很快,这些都被嫁入将军府后,那了无生机的模样所覆盖。
    陆九龄竟忍不住发抖起来。
    他两只手放在腿上,忍不住都握紧了,成了个拳头,只紧咬着牙关,恨到骨子里:“若早知道,你嫁了他竟要守这么一门活寡,何如早给你许配个普通些的好人家,也没有这些事情了……”
    陆氏是个好人,可过的这仅有的小半辈子,却惨淡至极。
    陆锦惜知道悲剧究竟是何成因:她是个好人,却并不适合在那样的环境里生存,是以一切都错了……
    如今听陆九龄言语,是对当年的一门婚事,还耿耿于怀,自责不已。
    陆锦惜心中唏嘘,却不忍见这一位老人如此自责,只把温暖的笑脸扬起来,宽慰他:“父亲原不必自责的,错也不在您。何况女儿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经过了这样多的事情,女儿也看明白了不少,通透了不少。”
    “人总有自己的际遇,兴许这便是我的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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