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长公主也不知是不是被气晕了,竟连道了三声“好”字。
    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眼皮跟着直跳,连太阳穴都突突的一片。
    周围一双又一双眼睛都看着,全都捏了一把汗,以为永宁长公主就要发飙。谁成想,她竟然一个转身,一把把车帘子掀了,伸手向里面一拉。
    陆锦惜坐的位置本就靠外,更因为关注事情进展,又往外挪了一些。
    此刻永宁长公主一伸手,恰恰好把她抓住!
    陆锦惜大吃了一惊,险些惊声叫起来。
    只一眨眼,外头晃眼的天光立刻照在了她的身上,她一下就站在了无数人眼前,也与永宁长公主一起,高高站在了车驾前。
    永宁长公主一声冷笑,威严地立着,只向着街边,寒声问道:“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让。她来了,你让,还是不让?!”
    一字一顿,简直像是射出去的一箭一箭,有力而且森然!
    还在马上的刘进,只定睛一看——
    站在永宁长公主身边的那一道身影,浑似一朵青莲出水,肤如凝脂,唇似点檀,气度高华,好似天上明月。
    尽管有些陌生,可那五官,他可还记得!
    一时之间,便是一口凉气倒吸了进去,不由惊声:“大、大将军夫人!”
    整个人脸上那凶横的表情立刻收了进去,就是眉眼里那一股大老粗的混不吝匪气,也彻底消失不见。
    牵着的缰绳“啪”地一甩,刘进竟直接翻身下马!
    一身重铠,把手中的长刀向地面长砖上一砸——
    毫不犹豫,单膝跪地,向着陆锦惜拜下:“末将刘进,拜见大将军夫人!”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仿若燃着忠魂热血!
    周围成百上千的步兵营将士,也全听见了这一句话。
    那三个字,就好似刻在他们骨血之中一样,拥有一种让他们赴汤蹈火的力量!
    那一瞬间,整条长顺街上,无数身披铠甲的将士,不管是地位高低,不管龙字营还是虎字营,竟然齐齐将手中刀枪剑戟一杵!
    轰然拜下!
    铠甲的鳞片在动作间相互碰撞,是比刀剑更冷冽的响动。
    烟尘四起!
    从长街这头,跪到长街那头!
    所有人齐齐低垂了头颅,单膝跪倒——
    “拜见大将军夫人!”
    “拜见大将军夫人!”
    “拜见大将军夫人!”
    洪亮的声音,带着不灭的铁血,直冲云霄!
    陆锦惜站在车驾上,入目所见,尽是铁甲光寒,只有他们长长短短的刀兵,千锋排戟一般,伫立在身侧,在京城的冷风中、天色里,寒光四溢。
    ☆、第025章 敢问初心
    这样的冷然,这样的肃杀。
    仿佛携裹着边关的风刀雪剑,骤然出现在繁华熙攘的京城,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让人热泪满眶。
    没有一个是酒囊饭袋,每一个人都曾在战火中洗礼。
    千般整肃,万般铁血,尽是沙场为他们烙印下的痕迹。
    这一刻的陆锦惜,其实是茫然的。
    毫无防备,也毫无准备。
    永宁长公主一拉,好似将她从幕后拉到了台前,可她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唱什么戏。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颤栗。
    她可以清楚地感知到:他们跪的不是她,而是那个在边关叱咤风云的武威镇国大将军。
    长顺街上,除却这九门提督辖下的步兵营,尚有许多达官贵人。
    每个人都在看她,每一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他们看见了这个很美的女人,也仿佛看到了她背后虚空里,那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沉默,凝重,久久伫立,也久久不语。
    太静了。
    没有半点声音,让人心中慌乱。
    先前千般万般的争吵,在此刻都消无了踪迹。就连沿路的马匹,都仿佛感觉到什么,不敢出声。
    只有永宁长公主,见了这场面,眼底划过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嘲讽。
    她牵着陆锦惜手掌的手指,微微用了一点力。
    陆锦惜一下感觉到了,回眸看去,只建永宁长公主含着笑着看她,目中似有深意。
    于是,明白了过来。
    这是要借她的身份,处理这一档子坏了顾太师面子的棘手事。
    看得出,“大将军夫人”这个身份,还是很好用的。
    陆锦惜心底略有无奈和苦涩,只好强自镇定下来,沉了心神,抬起眉眼,向着前方拜倒的刘进看去,朗声道:“还请刘大人快快起身。妾身不过是一介妇人,何值得刘大人如此大礼相待?”
    “回禀夫人,末将随大将军提携,战场杀敌,出生入死。知遇之恩,没齿难忘。若无大将军,便无今日之刘进!”
    刘进却暂未起身,脸上竟也是一代名将的卓绝风采。
    “大将军曾言,敬夫人如敬大将军。末将等皆乃大将军旧部,见夫人,如见大将军!”
    对着满街的达官贵人,他一口一个“老子”;
    对着永宁长公主,他勉强道上一句“下官”;
    唯有对着陆锦惜,这一位薛况的发妻,常年与大将军聚少离多却为他养育着子女、照顾着家族的女人,他谦卑地自称一声“末将”。
    这里面含着的那些沉甸甸的东西,陆锦惜哪里听不出来?
    她一时有些沉默。
    为这一番话里藏着的敬重,也为那一句“敬夫人如敬大将军”……
    薛况,竟然对他的部下,说过这样的话?
    她想起了奉旨成婚,想起了府中的庶子薛廷之,也想起了那早早移交到陆氏手中的时中馈,也想起了陆氏的几个子女,想起了长公主格外的厚待……
    如今还要加上这一句“敬夫人如敬大将军”。
    心底一时复杂。
    不过复杂的都是旁人的事了。
    陆锦惜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角,在旁人看来,或许便带了几分凄婉之色。
    她只道:“既然是敬我如敬大将军,便请刘大人起身吧。大将军故去已久,旧日之事都是伤心事。却不知您今日换防,所为何事?”
    刘进听了,到底还是起身了。
    整条街上步军龙字营与虎字营,这才随之起身,其中也包括了一直在刘进身边不远处的白袍青年,方少行。
    刘进道:“回夫人,今日种种,只为一口意气之争。方参将昔年在大将军麾下效力,久在含山关。”
    “战事平息以后,朝廷兵员调动,这一大帮愚蠢文官以方参将年轻气盛为由,强调方参将回京,充任了云麾使。”
    “方参将未有反驳。可如今他们又以种种莫须有之理由,参劾于他!”
    “如今没仗打了,兄弟们心里不爽快,所以出来凑凑热闹。”
    长街内外,所有人都听傻了!
    他竟然毫不避讳,就说自己是为一口“意气之争”,就是“心里不爽快”,就是来“凑凑热闹”!
    这也太耿直了吧?
    一时之间,无数人擦了一把冷汗。
    就是陆锦惜听了,也是不由怔住:一则因为这个看似大老粗的刘进,措辞考究,条理清晰,胆气雄浑;二则因为他话里的这一番意思……
    方少行?
    陆锦惜眉头微皱,刚念着这个名字,便感觉到刘进身旁有一道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她随之望去。
    是那个起身后,便站在刘进身边的白袍青年。
    看得出他的确还很年轻,顶多也就二十五六岁,面容俊朗,只是眼角有一道浅浅的旧伤疤痕。
    一双狭长的眼,末端微呈三角,自有一股轻狂的邪气。
    加之他此刻勾了半边唇角,越发衬得放荡不羁,只是精干的躯体之中,又好似藏着凶猛的力量。
    他注视着陆锦惜的目光里,带着一种令人难安的刺探,甚至还有嘲讽,不屑。即便眼见着陆锦惜向他看来,他也半点不避讳,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薛况旧部,的确知道“敬大将军夫人如敬大将军”,可并不是人人都赞同。
    方少行,便是其中一个。
    他跟随薛况的时间其实不很长,但因天生聪明,于征战谋略卓有天赋,是以耳濡目染之下,也比寻常将士更为出色。
    战场上建功立业,乃是最简单的。
    黄沙场里走一遭,把一身白袍染得鲜红,出来便是二十岁出头的含山关参将,薛况手下得力的一位“白袍小将”。
    便是当年的薛况自己,建功立业也没这样快。
    所以普天之下,他佩服的人,一个没有;若要硬抠,薛况顶多只能算半个。
    对于薛况这一位孀妻,方少行亦有所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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