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耀祖眼神幽亮,称赞道:“表妹足智多谋。”
    换做其他姑娘被翩翩佳公子这般凝望,双颊铁定臊红,郁夏好似没注意到曹耀祖专注热切的眼神,她漫不经心品了口茶,说:“小聪明罢了,表哥谬赞。”
    “表妹太谦虚了,据我所知,金老太太不是那么容易讨好,本县许多小姐想走她老人家的路子最后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算计。”
    郁夏这才抬眸,看向那边的曹耀祖,问:“这不是应该的?难不成表哥以为人的真心能靠算计得来?世人都觉得自己顶顶聪明,而别人就是傻子,殊不知在更聪明的人眼里,你也不过是精明一些的傻子罢了,归根结底不还是傻子?”
    这话绕得慌,曹耀祖听明白了,不仅听明白了,还觉得表妹意有所指。
    可不是么?郁夏说完之后就托腮饶有兴味看着曹耀祖,等他应答。
    曹耀祖也不尴尬,又喝了口茶,才道:“不说这些了,我听娘讲表妹爱饮花茶,特地寻了几种过来。”说着他唤了一声候在门外的贴身小厮,小厮端着漆盘进房里来,朱红色的漆盘上放着三个小瓷坛,郁夏随手揭开一个,嗅到浓郁的桂花香。
    又一看,品相当真挺好。
    三小坛,分别是菊花、桂花、茉莉花。
    郁夏看过,认真同曹耀祖道了谢。曹耀祖说表妹来做客,表哥很该尽地主之谊,又问她既然爱饮菊花,去菊园瞧过没有?现在花好像已经败了,半个月前开得还是很好的。
    “去看过,修剪得很好,照顾得也精细,很漂亮。”
    曹耀祖好像也在回忆菊园之美,没一会儿还吟起诗来,郁夏安安静静听着,听罢问他这首咏菊诗是何人所做。曹耀祖说:“是我半个月前在园里闲逛,兴之所至挥笔所题,表妹以为如何?”
    “表哥想听真话亦或假话?”
    “自然是真。”
    那行吧,那就对不起了,郁夏连茶碗盖都搁下了,她坐得端端正正,一本正经说:“真话就是我猜想表哥策论文章写得不错,诗词虽然也好,只能称佳作,不十分上乘。像这首,听着更像是精雕细琢出来的作品,没有提笔一蹴而就的洒脱随性,匠气偏重,意境不足。”
    在中文系上了四年,郁夏有时间都泡在京大图书馆了,她阅读过的作品古今中外都有,又因为她那笔字实在出挑,让许多老教授见猎心喜,私下还借给她孤本以及手稿,并同她交换心得。
    郁夏写诗可能不行,品鉴的眼光相当不错,加上她本人更重意境,偏好返璞归真的笔触,喜欢寥寥几字就能点出精髓的精简表达,对曹耀祖这个不太欣赏。
    她一席话正中红心,曹耀祖诗才的确一般,他绝对功利主义,并不是喜读书而读书,是为了科举入仕而读书。他也写诗写词,还在这块儿下过不少苦功,那是以防万一,怕万一遇到好诗词的大儒,自己水平太差拿不出手失去了结交的机会。
    曹耀祖一直知道他要什么,他一切的规划都是为了经济仕途,显摆被人戳穿真实水平,挺尴尬的,曹耀祖心里有一秒钟难堪,很快又翻过去了,在装作听不懂和坦白承认自己诗才有限之间,他选择后者,觉得表妹不是那种好糊弄的人,反而“坦率”一些可能有意外之喜。
    “表哥受教了,平日忙于策论文章,今日在表妹面前这样丢脸,惭愧,实在惭愧。”
    曹耀祖请郁夏作一首,郁夏特好意思,回说我会吃鱼不一定就会烹鱼,诗亦是如此:“这些年跟着父亲耳濡目染受了些熏陶,要作诗,我那水平难登大雅之堂。表哥可别再打趣我,以后真不敢说这种实话了。”
    说这种实话……这种实!话!
    她还杀了个回马枪,强调你写的诗就是烂,这么烂忽悠外面的文盲小姑娘就算了,拿这儿来糊弄谁呢?
    曹耀祖来送个花茶,被郁夏挤兑了好几波,但他坚强,他稳得住,到这份上还没落荒而逃。
    这个表现非但没给他加分,反而让郁夏在心里拉响了一级警报。
    这么说吧,那几番谈话都是有意为之,照郁夏所想,正常人不说拂袖而去,也该赶到羞恼,愤然告辞。曹耀祖连尴尬也不显,从头到尾坦荡荡的,好像心里丁点阴霾没有,这气度甚至超过了高风亮节的当世名儒,堪称圣人级的表现。
    心胸豁达之人这世间有,但是这种人往往志在乡野田间,宁做闲云野鹤,不问经济仕途。
    曹耀祖这个人就很怪,他的追求、他做的事和他表现出来的个性违和,郁夏比较敏感,她直觉假,几番试探之后,戒备更深。
    曹耀祖还想再说几句,就发现表妹有些倦意,问时不时昨夜没休息好?郁夏囫囵应了一声,说:“我听姨母说过,表哥功课繁重,每日要写好几篇文章,经常挑灯夜读,这般辛苦还惦记我,我心中过意不去。料想表哥是担心我只身来到康平诸事不便,其实大可不必,姨母宽厚,府上奴仆也很尽心,我好得很。”
    郁夏只差没直说:没事别逼逼,请滚蛋,以后少来。
    天儿都聊成这样,曹耀祖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先走一步,回去想明白再说!之前听母亲说了表妹平日的习惯言行,他做了一番准备,现在感觉不妙,出师未捷身先死,这个计划不好使,得回去重新想过。
    曹耀祖坚强的关心了郁夏一番,让她缺什么只管告诉内院管家,或者直接同母亲说,看郁夏点头,就带着人出去了。
    郁夏送他到屋檐下,看人走得没影了才转身回到房里,回来就发现一脸崩溃的雀儿,雀儿简直不敢相信她看到的听到的:“就算表少爷诗写得确实差,小姐你也不能那样说啊!亏得表少爷气性好,换个人不得当场拂袖?”
    郁夏招呼雀儿把曹耀祖用过那杯菊花茶撤掉,才道:“是啊,换个人不得拂袖而去,他怎么就丁点也不恼怒?他是圣人?”
    雀儿嘟哝说:“小姐就是对表少爷有偏见。”
    “怎么都好,这事你别过问,我心里有数。我有些乏,想歇会儿。”郁夏说罢走到塌边,斜斜倚下,雀儿赶紧闭上嘴,退去外面守着。
    她没想明白,谁不称赞表少爷好?怎么自家小姐就死心塌地觉得他不好呢?
    作者有话要说:  =w=
    ☆、第192章 农家子的荣华路
    郁夏给郁文白写了封家书,经由房氏之手送出, 由曹府家仆带往临州。家书送出之前, 房氏屏退奴仆, 命翠姑候于门外, 展开看了, 确是普普通通一纸关怀, 抬头问候父亲,正文提到由府至县这一路见闻, 有三五句感慨之言,又讲到康平县如何, 曹府如何,说姨母对她体贴关怀,表哥青年俊才……
    房氏识几个字, 她谈不上有什么文采, 这一纸家信瞧着倒还舒心。
    本来听说外甥女轻视耀祖,她心中不豫, 看过这封家信, 愤然消退不少, 猜想外甥女对耀祖不客气盖因幼年丧母唯恐姿态过低被人轻看, 不敢表露真情。
    房氏仔细将信纸折回, 重新封好, 交与翠姑,让她送出去。稍晚一些,曹府家仆便背起包袱动了身。
    郁夏誊完一个段落的经卷, 搁笔,起身走动几步。雀儿就捧了桂花酒酿丸子来,说给小姐尝尝。
    郁夏至圆桌边,坐下,便嗅到淡淡桂花香,舀起一勺送进口中,圆子糯软,酒酿甜香,滋味挺好。她认真吃了几口,喝了点汤,问雀儿是不是有话讲。
    雀儿料想小姐不会听她的,还是讲了:“总归还要在曹府小住些时候,小姐您看,是不是对表少爷稍好一些?花茶那次以后,您又拒了表少爷两回,后来曹府就有些闲言碎语,说、说……”
    “说什么?说我有娘生没娘教,来曹家做客还不识抬举?”
    这几日雀儿都很心急,想着小姐不喜欢表少爷就算了,可不能在曹府败了名声,否则日后怎么说亲?
    看她说到这里眼眶泛红,郁夏叹一口气,问:“你因我受委屈了?”
    雀儿抹了把眼泪,摇头说不委屈,“我总不明白小姐怎的偏偏就对表少爷瞧不上眼,瞧不上便瞧不上吧,府城里俊杰那么许多,也不止表少爷一个好的。小姐这般好看,性子好,且持家有方,总能说上好亲事,就怕在曹府坏了名声,这府上有些人说话实在难听,也不知道那些话传没传到姨太太耳中,让姨太太听见还不知会如何想。”
    郁夏顺手递了帕子过去,让她擦擦,才说:“姨母自然知道,恐怕比谁都早知道,但无妨,你且等着瞧,很快就没人会议论什么了。”
    要说那些风言风语没人推波助澜郁夏不信,假使无人授意,丫鬟小厮哪怕要议论也该背着点人,岂会给雀儿听见?这种妄议主子败人名声的奴才,要是有心追究,打杀了也占理,一个个的都不要命的?
    郁夏料想到曹耀祖不会替她瞒,几次相处的尴尬房氏铁定知情,她特意选在这时候修书回家,明面上写的东西其实全是给房氏看的。
    料想房氏会偷看信里的内容,只要她看了,就一定多想,大抵会觉得外甥女是不好意思软化得太快,故意在摆姿态凹身份。这样的话,先前有再大的气都该散了,不仅如此,很大可能还会下令封下人的口,不许他们胡说。
    因为房氏想让曹耀祖娶她,就不会眼睁睁看她名声太坏,儿媳妇名声臭了,对她儿子没好处。
    郁夏写那封信的时候把各种可能都考虑进去了,她迈这一步之前已经算到三步开外,是以不急。
    雀儿半信半疑,不过很快她就发现小姐说的不假,没两天,污言秽语就听不见了,姨太太还是照样关心小姐,好像什么事也没出过一样。
    又半月,去临州送信的回来曹府,同时带来郁文白的回信一封,郁夏没揣进袖子里拿回房去,她就在房氏跟前将信拆了,展开默读一遍。刚读完,正要将信叠回,就听房氏问说:“外甥女在信上写了什么?妹夫又回了什么?”
    郁夏将仔细叠好的信笺放在手边,说:“只不过同父亲报个平安,姨母也知道我娘走得早,我与父亲相依为命,这次离家远,很怕他担心。”
    房氏赞道:“外甥女孝顺。”
    郁夏笑了笑,转而说起曹耀祖:“我父亲在信上提到表哥,让表哥多下苦功,说来年乡试等他喜报传来。”
    这话听着舒坦,曹氏眼都笑眯了,三年啊,耀祖等了三年,就等来年乡试大展身手,高中举人。
    不说临州府,光本县就不知有多少秀才,举人却少得可怜。房氏知道中举难,她对儿子指望高,想着儿子往后还要中进士甚至被御笔点做状元榜眼……如此想来,举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明年当然会有喜报,她儿子苦读这么多年,该是时候一飞冲天。
    房氏同郁夏的谈话还算愉快,因为给这对母子看到希望,他们也没使什么下三滥的坏招。双方相安无事,直至十月尾,临州来信,说前些日子两场秋雨,使得郁文白染上风寒,喝了几服药也不见好,想让女儿回去侍奉。
    郁夏看完信,眼眶泛红,与房氏道明原委便匆匆回到客舍,命雀儿将带来的衣衫罗裙收好,明日一早启程返回临州。
    雀儿不敢多问,立刻去收拾行囊,郁夏想起她为金老太太誊写的祈福经卷还没送出,又去了趟房氏的正院,恳请姨母派人送去金府。
    天擦黑,金老太太正听孙子抱怨,说母亲芳辰过后这么久,郁姐姐怎的从没来过?
    金老太太比孙子看得明白,不过有些话,不必点透,她在孙子头顶摸摸,说:“元宝想念你郁姐姐,祖母请她来玩,可好?”
    “好好好,祖母待我真好!”
    看孙子高兴起来,金老太太跟着笑,祖孙二人其乐融融,忽闻管家通报,说县丞府上有人来。
    不等金老太太发话,金元宝强过话去,他催问说:“可是郁姐姐?”
    管家摇头。
    金元宝一下没了劲,瞧他噘着嘴,嘴上能挂油瓶,金老太太顿觉好笑,命孙子老实待着,吩咐管家请人进来。
    曹家派来跑腿的是外院大管事,他低头进来,双手捧着个吉祥绣纹的锦盒,进来先给金老太太请安,而后说明来意。说贵府夫人芳辰那日表小姐得了老太太赏,想回礼,便焚香净手誊抄了这卷祈福经。本该亲自送来,不巧临州传信说姨老爷病了,请表小姐回家侍奉,表小姐准备动身启程,想起经卷尚未送出,使他走这一趟。
    金老太太打开锦盒,果然嗅到檀香,拿起经卷一看,是笔簪花小楷,字迹很是秀美,不可谓不尽心。
    这卷祈福经还不短,看着诚意十足。
    金老太太起先还在点头,听说郁子孝病了,郁夏赶着回临州去,她又是担心,又是不舍,说上回之后没再见过,今日听闻她消息,已是道别?
    “你们太太真是,答应老身三不五时带她来玩,却一次也没来过。”金老太太语气不重,却令送经卷来的管事抖了一抖,立冬十天半个月了,他竟然急出一背的汗,不知该如何接茬。
    好在金老太太只是这么一说,没为难人,她将合盖拢上,转而看向一旁伺候的大丫鬟,命她将那件内衬银灰鼠皮的斗篷取来,让曹府管家拿回去给郁夏。还说这天儿一日冷过一日,做女儿的赶回家去尽孝心很对,可不能路途中受冻,那件斗篷花样不过寻常,胜在暖和防风。
    她说花样寻常,取来一看,也是顶顶上乘货色,这么好的斗篷县里统共也没几件,房氏过冬披的那件还比这个差了不少。曹府管家心中啧啧,暗道表小姐真是好福气,她当真得了金老太太青眼,不是嘴上说说。
    毕竟要不是真心实意疼她,谁也舍不得送出这么好的东西。
    这时,崩溃中的金元宝也缓过来了,他将准备退出去的管家叫住,让他再等一会儿,接着扭头看向贴身小厮,说:“同福你去,把我平常爱吃的爱玩的装起来,给郁姐姐送去。”
    说着他又嘟哝起来:“从康平去临州多远啊?一路就困在马车里,那多没劲?把我那个八哥儿提过来,给郁姐姐带上解闷!”
    金老太太听罢,乐不可支。
    “我的心肝肉诶,这么冷的天,你那八哥儿受得住?好不容易训出来的,可别糟蹋它了!”
    “装几样放得住的点心倒是可以,你平常吃的梅子,蜜饯什么的,拿那些。”
    老太太说完,同福赶紧忙去,金元宝还在问话,问曹府管事郁夏她回去之后啥时再来?今年还来吗?
    管事哪敢打包票,他不知道啊!
    金元宝问来问去没得个准话,气得不轻,等到曹府管事搬着东西回去了,他还在抱怨,说郁姐姐怎么就没来玩玩?她一次都没来,就要回去了。
    “亏我天天惦记她,她都没惦记我的。”
    “过分。”
    金老太太将孙子唤到跟前,笑道:“不是你郁姐姐不想来,她毕竟是去曹家做客的,哪好给主家添麻烦?”
    “早知道我就让人去曹家请她。”
    “不节不寿不亲不戚的,你想怎么请?”
    “祖母往常不是总使人去别家传话,说许久没见谁谁谁,让她来玩。”
    金老太太借机教了孙子,说你不把人放在眼中,只当是个逗趣儿的,自然可以呼之即来。要是真心实意喜爱谁,如此慢待万万不可,人家心里不好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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