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记事起就在南郡群芳院,有人说我是先前花魁的女儿,花魁被人赎买丢下我,有人说我是龟奴出去时意外捡的,也有人说我是鸨儿买回来养老的。”
    望月看向春花调笑:“你不是最看不起妓、女,我从小就是。”
    春花看碟子里栗子剩的不多,去火盆那里提来铜吊子,热乎乎给望月倒了一杯茶:“以前身不由己,望月姐姐出去后找个好人嫁了吧。”
    她凭什么看不起望月,天字六号种种不同都是沾了望月的光,这次能送信给周清贞,也是望月帮的忙。
    跟望月相处两年多,春花很清楚望月极少出去,虽然不知道是谁在背后罩着她,但绝不是望月的心上人,这一次为自己望月出去了一趟,不知付出什么代价。
    春花鼻子一酸低头掩饰,这份恩情她会牢牢记在心里,希望终有一天能报答。
    “哈哈哈,你那是什么表情,给我记住,就算妓、女也分三六九等。我三岁开始识字学谱,五岁拔筋练骨,因为聪慧且容貌无双,从小就是按着书寓培养……”
    “书寓?”
    “外行了吧”望月轻轻嗤笑“书寓是行院的脸面,吃穿用度、礼仪诗书全是比照世家女子教养……”
    行院女子分书寓、长三、幺二、野鸡。书寓是招牌卖艺不卖身,不仅要年轻貌美,还要气质高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长三卖艺也卖身,就是通常意义上的头牌花魁只负责贵宾,一般长三卖身只针对一位贵人,相当于有钱人养在行院的妾,行院赚钱大部分都靠长三。
    幺二则是一般人印象里的烟花女子,最惨的是野鸡倚门卖笑招揽生意。
    春花听得目瞪口呆,原来望月如果愿意,可以比世家女子更有修养仪态,她平日的样子不过是长三那一级。
    不对,春花回过神不可思议的说:“望月姐姐老取笑我和红牌一样,那意思我是长三?”
    望月捂着嘴哈哈哈:“难道不是?你就是周老爷养在女牢的相好,没错啊。每月五两银子你还倒贴衣裳……没见过比你更便宜的红牌,哈哈哈~~~”
    “望月姐姐!”取笑的语调让春花又气又羞,索性扑上去挠她痒痒。
    望月被扑到床上笑的直哎呦:“好妹妹我错了哈哈哈,你饶了我吧,哎哟天哪喘不上气了。”
    清脆欢乐的笑声穿破阴沉的冬日,回旋在女牢里,一墙之隔的郑牢头举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嘴角下意识牵起一丝笑,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那望月姐姐怎么进了女牢?”闹腾完两个姑娘挨着坐在一起说话。
    “十四岁那年南郡八大行院斗春会,我一支七盘舞夺得头筹,成为南郡四大名妓之一,正式坐镇群芳院。”
    往昔岁月浮华掠影一一从眼前闪过。
    “书寓作为一个行院的脸面,我并不需要经常出来,只三五日露个脸就行,一直到十七岁那年……”
    书寓不同其他,一般不会卖身,否则行院会被同行耻笑,但重要的堂会还是要接。那一年罗兴德为了一笔茶叶生意,花重金请齐南郡四大美人,宴请湖阳茶商陆万元。
    望月一曲《关山月》让陆万元惊为天人,从那以后只要遇到望月的档期,必然包下,最后甚至不惜花费三千黄金替她赎身。
    “我天,三千两金子就是三万银。”土包子春花捏捏望月的胳膊“能买下近四千亩良田,望月姐姐你真值钱。”
    “别算计我胳膊能换多少地”望月对天翻个白眼儿,抽回自己的胳膊“那还是因为陆万元跟南郡知州关系好,我年龄也开始变大,否则再有三千他也赎不出来。”
    可惜少女终归爱做梦,那时候望月看中了路边一个卖字画的穷书生,两个人眉目传情交换手帕。望月被赎出来后卷了金银伺机逃跑,想和那书生逍遥山河。
    谁知道那书生他不是个玩意儿,夜里趁望月熟睡把金银一收拾跑了……望月也被陆万元抓住。
    陆万元爱望月萧音,又是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人,倒不十分计较望月又委身别人的事儿,可望月却不肯再回头,于是以偷盗他人财物罪被送进樊县女牢。
    “那个陆万元人还不错,给望月姐姐换成自由身。”
    “生意人,他也不吃亏。”望月淡淡的说。
    “那姐姐出去后……”春花想了想望月行事猜测“要去找那书生报仇?”
    “难不成我像菩萨?”望月冷哼一声,不想再说这个话头,起身去水盆洗手。
    时间差不多该后晌饭,春花把桌子上的栗子皮,碟子,还有剩下的栗子一一收拾起来,又想到一样。
    “望月姐姐这么值钱,为什么郑牢头从来没从姐姐身上多搜刮些。”
    何止望月,春花习惯把这里当黑店,但这会儿想想女牢虽然变态,只要按着规矩来,却从来不多事。
    望月擦干净手随意回到:“人不能看表面,在郑牢头之前,女牢每年冬天都有因为冻饿而死的女囚,自从他来之后,五年没有一个女囚冻死饿死。”
    “他还是个好人?”春花不可置信的问,她不是新人,虽然没见过,但是听过新来的女囚被鞭打折辱时发出的惨声。
    “好人”望月轻嗤“怎么可能是好人,好人在这里待不下去。”
    就算郑牢头想做好人,也得问问其他牢子狱卒能不能同意。他凭着他姐夫是樊县典史坐上牢头之位,可王六大哥也是礼房办事,不狠没有手段,他早就被挤下去了。
    望月不想跟春花说太多这些,反正凭着周清贞举人身份,这女牢里也不会有人闲的没事到春花面前找茬。
    “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只不过做事还有点原则罢了。”
    雪越下越大,当天地都在一片冰雪中时,天丰三十年过去,三十一年来了,正月二十八望月出狱。
    春花依依不舍的送走相伴两年多的朋友,一个人守在天字六号,开始计算周清贞下场的日子,春闱就要来了。
    第56章 探花郎
    如意简直想给春花立长生牌位, 咋这么灵验,一封信少爷就立刻多了人气活气——别人最多只觉得周清贞似乎多点精神,可服侍他两年多的如意不是别人。
    少爷午点夜宵顿顿不落,也能一觉到天明,有时候还会把春花姐姐做的衣裳都拿出来,面带想念一一摩挲。当然最后这个是如意无意中发现的, 他发誓,那时候少爷的脸色眼神温柔的能拧出水来。
    即便那个眼神让如意浑身起鸡皮疙瘩,可他决定将来等少爷纳了春花姐姐,他一定把春花姐姐当主母敬重。不过将来是将来,如今他只能守在贡院外等周清贞出来。
    京城贡院号房和省府的没有多少区别,依旧五尺宽四尺深, 周清贞按按胸口柔软的发丝。姐姐这是我人生唯一一场会试, 成了你可以清白做人,不成我去南郡普光寺等你。
    想到这里,周清贞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天大地大只有我和姐姐, 也是人生幸事。
    是的, 他没有机会参加第二次, 因为周府和罗家会逼他成婚。就这一次吧,周清贞深深吸口气闭上眼睛,手心紧紧贴着胸口发丝, 姐姐……我们永远在一起。
    再睁开眼双目一片清明, 心胸比任何一次应试都坦然, 没有压力没有紧迫, 因为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会和姐姐在一起。
    周清贞将试卷细细拆开,用心看一遍题目才给砚台加几滴水,捏起墨条一点点研开。
    夜里将试卷收拾好,将两块木板并排搭在一起,斜着蜷缩在连铺带盖的被子里,周清贞又不自觉捂住胸口珍藏的发丝。
    姐姐,我觉得今日答的不错,比乡试那次好,今天的题目以前在书院恰好和先生讨论过。
    ‘阿贞最厉害’周清贞心里的姐姐笑的眉眼弯弯。
    姐姐,我发现号房似乎变小了,乡试的时候斜着睡,还不至于这么难以伸展,这次腿要蜷缩好多。
    “阿贞是又长个了?让姐姐量量。”姐姐拿着软尺围着自己转悠,这样想着周清贞脸上露出纯净的笑容。
    姐姐,我睡得不舒服……
    ‘阿贞乖,忍忍很快就过去了’
    想象姐姐安慰自己的样子,周清贞小心从怀里掏出布袋,从里边拿出一束发丝,把红绳系的那一缕放在嘴边轻吻:姐姐我要睡了,晚安,想你。
    三场九日,即便身经百战的举子们,也有熬不过严寒失意半路被抬出去的,最后一日几乎没有人能神清气爽的走出去。
    唯有周清贞在结束前两刻提前交卷,面带微笑走出贡院,这次考试也许是没有逼到绝境的压力,也许是他运气好,总之他答的非常满意。
    会试结束后,白敬文迫不及待的敲门询问情况如何。他在京里再一次见识到罗家的人脉,心里很热乎,如果周清贞侥幸得中前途必将不可限量,绝对超过他祖上的五品,就算不中看在罗家的面上,他也得对外甥亲热起来。
    周清贞却不想再敷衍他,只推说受了风寒头晕,躲在客栈里延医请药。
    三月十五春意浓,杏花如云满京城。
    周清贞没有像别的士子那样聚在客栈大堂,等杏榜揭晓。他只是收拾的清清爽爽,穿上淡青色有翠竹的夹襕衫,坐在窗下看闲书。
    这是春花为他去年秋闱特意缝制的,虽然穿上袍脚有点短,但依然是周清贞的最爱……春花手比较笨,很不喜欢给衣裳绣花,唯有这一身很用心绣了翠竹,取其节节高的意头。
    楼下大堂聚着乌压压一群人,却没有往日的高谈阔论,那些举子们或沉默不语,或眉目焦灼都在等三年一次的结果。
    白敬文原本在楼上陪周清贞等结果,后来又觉得在楼下好,万一谁中了抢先恭喜,回去后也多些谈资。
    一片静谧中,连掌柜的和小二都轻手轻脚跟着小心。
    “中了!中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常随连哭带笑跑进来“老爷,你中了一百四十八名!”
    安静的大堂仿佛热油锅里溅了一滴水,立刻炸开。
    “恭喜博仁兄”
    “恭喜、恭喜”
    “贺喜博仁兄,一朝跃龙门。”所有人热情洋溢的围着一个三十多岁文士,道喜,当然白敬文也在其中和人称兄道弟。
    那文士先是一喜,接着苦笑拱手回礼:“三甲而已,诸位仁兄才是前程可期。”
    “那也不一定,端看本科取士多少,万一超过三百博仁兄还可以在殿试放手一搏,说不准就是二甲。”
    “就是年年苦读,博仁兄总算有了归路,实在令人艳羡。”
    不一会又一个中了九十八名的,楼下更是热闹非凡恭喜的、讨赏的。喧嚣的声音传到楼上,却丝毫影响不到周清贞,他还在颇有兴味研读话本。
    春花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看些才子佳人,以前因为周清贞要苦读不能陪她,现在他打算多看几本,以后和姐姐闲聊。
    包袱和银子已经收拾好了,如果没中,今晚他就一人出发去南郡普光寺等姐姐。想着不论如何以后都可以和姐姐在一起,周清贞嘴角挂起浅笑,淡淡翻过一页。
    不过周清贞觉得那包袱大概是白收拾了,他对自己这次成绩很有信心,比任何一次都有信心。
    “少爷~~~少爷~~~少爷~~~”如意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进客栈,蹬蹬蹬跑上楼“少爷你中了,中了中……”
    ‘噗通’一声如意狠狠扑倒在楼梯上,震的楼梯下浮灰飘散开来……震的楼下众人一哆嗦,得有多疼!
    “哎呦~”这一下摔的实在,如意像是摔成了几片,半天一片一片才凑到一起,艰难转身坐到楼梯上,疼的说不出话。
    楼下人面面相觑,到底中了多少名高兴成这样?
    “清贞到底中了多少名?快说”白敬文太着急忘了掩饰,声色俱厉的问。
    “哎呦~~”如意疼的呲牙咧嘴揉着自己的膝盖、大腿、胳膊肘。
    中了?周清贞缓缓一笑,看来上天果然不愿意让姐姐背负罪名,他放下书卷清清雅雅出现在二楼:“如意,可还好?”
    问完又对呆愣的小二吩咐:“麻烦这位小哥,扶我家下人起来,再拿点跌打药来。”
    这样年轻的贡士,这样气度不凡,不得不说周清贞表现出的宠辱不惊,第一次让人震撼,很快这震撼变成赞美传遍京城士林。
    “哦、哦、哦这就来”小二回过神,连忙把毛巾搭在肩上,几步迈上楼梯去扶如意。
    白敬文急的跺脚:“快问他你中了多少名!”这可关系到身家前程。
    如意在小儿的扶持下艰难起身,脸上咧开一个疼痛的笑:“少爷你中了十三名,十三名啊!!!”即便疼的呲牙咧嘴,如意也忍不住兴奋地高呼。
    十三名……楼下的人群惊呆了,这次会试大虞各省,共来了六千三百四十五人,这个年轻的举子竟然名列十三……
    周清贞也没想到自己能取得这样好的名次,一时有些怔愣,楼上楼下一片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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