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刘第眼见着自己就要被推出去做靶子,可满屋子一干高门清贵的大臣却能置身事外,心中不由得有几分怨怼,想要找个分担“伤害”的人。
    他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对萧衍禀奏道:“陛下,北府军毕竟镇守京外大营,入城不便,若说没有京中官员策应,亦没有陛下的诏令,便能领军直入京中、捣毁寺庙,实在无法让人相信。”
    刘第也有分寸,要捣毁寺庙,也不会去内城或台城里造次,那就是造反了。
    可即便是外城,无诏令他们这些外将也不是那么容易入城的。
    可只要一下诏,谁都知道这事是皇帝示意的。
    要说这刘第也颇有急智,此言一出,连萧衍都没话说了。
    禁军首领大惊失色,这是想把锅扔给建康城中的禁军,让他们做这个啊!
    那还了得?!
    慌乱之下,禁军首领看到了在一旁站着的建康令傅翙,连忙伸手一指。
    “这有何难!建康令傅翙掌管外城四门的治安,便让他假装与你‘串通’,为你开门便是!”
    这倒是合情合理,否则仅凭北府军一介武夫,又为什么好生生关注起皇帝出不出家的事情?
    于是萧衍思忖了一会儿,觉得这样更为合情合理,目光便移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建康令傅翙。
    “傅翙,你怎么看?”
    傅翙是一位纯臣,从出仕起便是萧衍的属官,而后一步步坐到了这个位置,劳心劳力不说,其实也并没有太大的实权,只是为皇帝掌管门户而已。
    但如今皇帝需要他出来“借路”,哪怕他心中再多不愿,也只能出来领旨。
    “臣愿为陛下分忧,替刘将军开城门。”
    “朕知道这么做,是委屈你了。”
    萧衍想了想,说道:“我记得你有个儿子,至今还在金部任职,明日我让谢爱卿拟个旨,让他任个中书通事舍人吧。”
    中书通事舍人,掌诏命及呈奏案章等事,直接参与政务的处理,是士族清官中能够接触机要的要职,非灼然门第及卓绝之士不可担任,就连谢举当年担任中书舍人,也是因为其兄中书令谢览去世而破格提拔。
    傅歧年纪轻轻,能直入中书,显然并不是因为傅翙开门这件事。
    在场的都是人精,稍微想了想,就知道傅翙这个“建康令”到头了。就算之后皇帝还俗平息纷乱,总要有人作为“替罪羊”平息怒气的,傅歧这个“中书通事舍人”便是提前给予的奖励和他做出牺牲的报答。
    正因为如此,虽然傅家要出一个“中书舍人”,可在场之人谁都不觉得眼红,反倒暗探傅翙一家实在是倒霉。
    就算傅歧能得了中书通事舍人,得罪了那么多人,又能走多远呢?以后只有死忠皇帝一条路走了。
    这些人都能想的明白的事情,傅翙又怎么能想不通呢?
    可他面上还要做出欢喜异常的表情,向着皇帝感恩戴德地行礼。
    “臣替犬子,谢过陛下的恩典!”
    ***
    出了宫,回到家中,傅翙将儿子傅歧召来,并未提及皇帝要打压佛门之事,只说皇帝吩咐了他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有可能累及家门。
    傅歧自马文才走后,在京中待的特别无趣,徐之敬不在京中,梁山伯也一天到晚见不到影子,他有时候就只能去找青云观的祝英台去玩。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咋咋呼呼没心眼的小伙子,经历过这么多事,又跟着马文才带着一帮兄弟结交豪侠、走私做买卖,眼界和胆量都变得极大,听闻家中要有事,缠着父亲就问个不停。
    傅歧现在是家中唯一的嫡子,还要照顾大房的遗腹子,可谓是家中将要顶门立户之人,傅翙作为注定被牺牲的棋子,其实也有些担忧儿子顶不过这阵风波,便遮遮掩掩的透露了一点。
    傅歧一听,顿时惊了。
    “让父亲去开门?那不是跟造反没什么两样吗?!”
    “正是如此,所以此事必须得成,决不能失。若成,有陛下庇护,我只是丢官;若败,无论谁迁怒下来,我就得送命。”
    傅翙看着随着年岁增长越发长相刚毅的儿子,拍了拍他的后背,叹息道:“你这中书通事舍人,也只是看着好看而已。一旦陛下出家避居,宫中连主事的都没有,要谁‘通事’呢?”
    傅翙是在京中和无数达官贵人周旋了十几年的官宦,对有些事情的直觉十分准确。
    也因为如此,他越发担忧家中的安全。
    “二郎,你记着,一旦城中生乱,你便护着你的妈妈和大嫂、侄子,悄悄将他们送出去,送往丹阳。”
    他紧紧地看着儿子,再一次嘱托。
    “我将家里的私兵、家将都交给你,你一定要护好家中的女眷,平安地将她们送去茅山!”
    他得罪了佛寺,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在这动乱期间庇护他的家眷,现在能够托付的……
    唯有道门!
    第515章 罪魁祸首
    皇帝又出家了。
    这次官方给出的出家原因是因为“太过思念太子”,又经过佛门高僧“达摩”的点化,所以决定在同泰寺再次出家为僧。
    同泰寺因为太子之乱,寺里已经没有了主事,萧衍入寺之后直接接管了同泰寺的寺务,将整个内院封闭起来,外人无法入内。
    而同泰寺紧邻台城的位置又决定了除了可以进出宫中的官员,寻常百姓和没有官职的官员是无法进入同泰寺的,更没办法见到皇帝。
    于是皇帝这一次“出家”,整个朝中都混乱起来了。
    上一次萧衍出家,好歹太子还在,同泰寺的主事都在,官员和皇子们还能在寺院门口哭诉请求,现在皇帝将寺门一封,里面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他们哭诉往哪儿哭去?
    生气之余,更是把什么“达摩禅师”骂了个半死,你好生生的来传佛法传就是了,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想搞个大的,去点化人家的皇帝?
    这皇帝可不是你们那种弹丸小国的国主,人家管着许多事哇!
    朝野上下哀声一片,真正高兴的只有原本的东宫官员。
    原本这阵子皇帝给的压力越来越大,很多聪明点、又有去处的高门官员都已经自请求去了,剩下一溜中层、且领着实务的东宫官员死扛着不愿离开,已经到了顶不住压力的边缘。
    眼看着东宫就要被裁撤的关节,皇帝出家了!
    皇帝都出家了,谁还出这个头顶着东宫撤不撤啊?都到同泰寺门前哭去了!
    甚至还有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怎么办的,也不知是昏头涨脑还是别有用心的,来询问东宫旧人这下该怎么办。
    上一次皇帝出家,太子在位,东宫全盘接管了那段时间朝政的运转,对于“赎回”皇帝的一系列流程也有了经验,大部分人这时候想起了东宫对于这种事情有经验,所以才纷纷登门求策。
    事实上,从萧衍准备教养萧纲为储君开始,就放弃了撤掉东宫的想法。
    但一国的政令不能朝令夕改,他才提出裁撤东宫不久,甚至因此罢了好几个言官的官位,突然又说留下了有碍君威,这才卡在这个点上出了家。
    东宫在这种事情上确实有经验,但东宫官员毕竟是属官,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去请三皇子萧纲出面,暂代起东宫主位的职责,去与同泰寺交涉。
    在朝中上下完全默认的情况下,萧纲被赶鸭子上架,毫无回绝余地的做了和兄长一样的事情,去请求父亲回宫。
    这一次皇帝出家,比上一次要的赎身钱还狠,开口就是三万万钱。
    这“赎身钱”的价格出来时,整个朝中的人都疯了。
    梁国虽然风调雨顺,各州郡交纳赋税也算顺利,但这么多年来因为钱荒,多累积的是粮草和布帛,就算把国库里全部的钱拿出来也没有三万万!!!
    莫说国库里,就算皇帝的私库、诸皇子的私库、再加上京中这么多官员家里的积蓄,全部拿出来也没有三万万!
    当这个“价格”出来时,好多官员脑子一片混乱,有些脾气暴躁的在私底下甚至和家人絮叨皇帝就出家吧别出来了之类的话,更别说主管钱粮的几个衙门,头发都要花白了。
    莫说官员疯了,整个南朝佛门都傻了。
    这个赎身钱名义上是佛门要的,索要后就归于佛门。
    之前那些铁钱大多运走给铸币司去点化、准备新钱了,没多少落在佛门头上,但外人全以为这些钱给了佛门!
    三万万啊!哪个佛寺敢比国家更有钱?
    事情一出,建康内外几十座寺院立刻派出了主事紧急商谈了此事,都一致认为皇帝这么做不是给佛门立威,而是在给佛门立仇,怎么也坐不住了,和这些官员们一起求见皇帝,要求皇帝收回成命,佛门可以不要这个赎身钱。
    但佛门和道门不同,根本没有所谓的“魁首”,谁也没办法代表佛门。而他们这些寺院商议出来的结果,并不能算是佛门的“意见”。
    经过官员们和皇帝的扯皮,最后定下了赎身的价格——“两万万钱”。
    两亿钱,是梁国五年的财政收入,比梁国国库中所有的铁钱还多。
    哪怕现在铁钱已经不值钱了,但官府还是能够用朝廷的威信用铁钱买到不少东西的,可现在“赎身钱”一出,国库就该真正的空了。
    可不替皇帝赎身又不行,国中无君,还没储君,这是要完蛋的节奏啊!
    就在皇帝提出赎身钱的第二天,京中内外所有官员都忙碌起来了。
    钱不够,怎么办?
    用国库的粮食向民间换铁钱!
    用国库的布帛向官员换铁钱!
    犯罪的人能用铁钱为自己减轻罪行!
    为了能尽快把皇帝赎回来,所有人都拼了。
    梁国钱荒已经很久了,皇帝下令销毁所有铁钱的模范后,大部分铁钱(私铸钱)的储存都在民间,但民间也不爱用这种笨重又没有什么价值的钱币,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恢复了以物易物的习惯。
    现在乍然需要大量的铁钱,可谓是搅得民不聊生,家中尚有积蓄的官员也好不到哪里去,铸币司也不得不停止了准备新钱材料的工作,投入到为朝廷寻找铁钱的大业中去。
    在这种情况下,“佛门误国”的情绪尘嚣直上是很正常的,起先只是官员们出于愤怒不再登门礼佛,等建康上下皆是卫士在到处搜刮铁钱,以陈布或陈米强制换走铁钱后,连百姓们也愤怒了。
    僧人们这段时间出门都化不到缘了,有些还会被人丢石子、砸破烂。
    寺门一开,墙上常常被人写了“贪心鬼”、“死要钱”之类的骂人话,甚至有些人直接就当着面在佛门之前作出侮辱的动作,破口大骂他们身为出家人却劫持皇帝为质、向供养他们的人敛财。
    建康城中的寺庙多是萧衍敕建,平日里僧人都颇受尊重,哪里遇见过这种时候?但解释也没办法解释,甚至想要见到皇帝都没可能,百口莫辩。
    矛盾是一步步激化的,犹如温水煮青蛙,起先只是忽视,而后是唾骂,再后来是敌视和幸灾乐祸,仇富心理从古到今皆有,高门大族不敢惹,这种手无缚鸡之力只知道念经的僧人骂一骂还是敢的。
    但无论怎么唾骂愤怒,那两万万钱还是一点点被准备了起来,并陆陆续续送往同泰寺,直到凑齐两万万后举行“赎身大典”,将皇帝赎回来。
    国库为之一空,各地的粮库也空了,吏部的官员直接两手一摊,告诉朝中上下所有官员,一年之内是不会有俸禄了,至于禄米想也别想,还有什么年节的福利,通!通!没!有!
    朝中不仅仅有高门的达官贵族,还有更多是中下层官员。建康城中养着无数小吏和低级士卒,他们承担了整个建康的治安、巡逻、管理工作,如果说很多流内官员有家门支撑一年没钱也没什么的话,对于这些小吏和兵卒来说,失去一年的收入对整个家庭几乎是致命的打击。
    所以当傅翙开了西门、引入北府军“铲除佛佞”的消息一传出去后,消息根本没办法封锁,除了光宅寺是被北府军还算“和平”的搜刮干净的,其余诸如珈蓝寺、无相寺等诸多寺庙,还来不及北府军抢夺,就被闻讯赶去的建康士卒和许多浑水摸鱼的人抢了个干净。
    北府军和傅翙是做戏,只抢铜器佛像和寺中值钱的东西充入国库,可这些人是真抢,不但抢,还伤了人命,仅珈蓝寺一寺便死伤僧人七十多人。
    原本以为尽在掌握、百姓尊崇佛门不敢造次的局面,一下子就失控了。
    作为“罪魁祸首”的北府军首领和建康令傅翙,被三皇子亲自下令带人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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