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歧是个胡搅蛮缠的。
    “要是觉得我们金部差事的办得不好,太子大可让御史台参我们一本,何必要拿什么宦官办差来埋汰我们!”
    东宫的詹事原本想要将傅歧带去东宫询问,谁知道他咬死了这个月事务繁多,死活就是不愿离开,而后东宫之人问他当日发生的事情,傅歧也装傻充愣,对方咄咄逼人,倒是引起了金部之中不少令史的反感。
    太子对待丁妃无疑是至情至孝的,更何况丁妃并不是正常死亡,所以在操办她的丧礼时,太子恨不得以太后的礼制对待,什么都亲力亲为,金部提供的宫衣布匹等物资也总是觉得不好,早就让金部众人一肚子怨气。
    更别说这种事已经算是僭越了,如果细究起来,皇帝必不会为难自己的儿子,说不得还要金部背黑锅。
    那人在傅歧这里查不到什么,便去查这几日出宫的车马,尤其是从内监所在的金部出宫的。
    傅歧心急如焚,担心迟早会把陈霸先查出来,一下了差便偷偷去找马文才。
    谁知刚见了马文才,后者便目不斜视地小声说道:“你后面有人跟踪。”
    “啊?”
    傅歧傻了。
    “东宫又不是都是庸人,你我与徐之敬又是同窗,能查到你身上也正常。”马文才让傅歧帮徐之敬的那一天都料到会有今日,丝毫不见惊慌。
    “你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会儿你随我去一趟东宫和三皇子府上,询问徐之敬的下落。”
    “马文才你行啊,贼喊捉贼啊!”
    傅歧乐了。
    徐之敬失踪的事情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太医署的人也只知道太子请了徐之敬去治病,不知道为谁治病,但思忖着那几日丁妃病重,也约莫能猜出来。
    马文才带着傅歧上门,一是要彻底搅浑这池水,二便是要将自己和傅歧从其中摘出去,至少明面上不能有关系。
    谁知道马文才带着傅歧刚到东宫门口,便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只见二皇子孤身一人站在东宫门口,身后并无长随并亲信,也不让东宫的侍卫通传,就这么漫不经心地牵着马站在那里,似是在思考用什么名义求见。
    整个东宫披白挂素,俨然是一片萧瑟之象,就连门口的侍卫都听闻了这几日太子在朝堂上与皇帝的争执,值守起来颇有点没精打采,也不敢主动搭理二皇子。
    察觉到有人来,萧综眼角一抬,意外地挑眉。
    “你们为何来此?”
    马文才和傅歧连忙上前行礼,说明来意,心里皆有些后悔这时候来了。
    果不其然,待萧综听到他们是来询问徐之敬的下落的,居然露出一抹笑意,抚掌说道:
    “徐之敬是我举荐上去的,好歹也算是我的门人,就这么不见了,确实要问问。”
    说罢,完全不给马文才和傅歧回绝的机会,他便迈步走上了东宫的台阶。
    “去向皇兄通传一声,就说我萧综上门来要人了!”
    第382章 兄友弟恭
    太子并不是一个会逃避现实的人。
    他拒绝了用弟弟的身世作为武器, 但流言还是起了,萧统不必细想, 都知道那是为什么。
    东宫一干官员虽然以他为尊, 但也不是真的以他为主, 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比任何人都希望他登上那个宝座,他们会替他铲平道路上的每一颗石子, 这一点,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所以虽不是他下的命令, 但是他还是把这件事归结在了己身,他不能责怪自己的弟弟,也不能责怪自己的母亲,他只能选择尽力解决这些流言。
    然而还未等到他平复这些流言, 噩梦便接连降临。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他是梁国最尊贵的太子。他是父皇的长子,也是所有皇子的兄长,从幼时起, 他的母亲便娴雅贞静、受人敬重, 他的父亲雄才伟略、堪称英主。
    他的家族父慈子孝, 兄友弟恭,即便有一些矛盾, 但也从未有过前几朝那般你死我活的局面。
    有时候看到父皇那般偏宠临川王,他也会觉得很蠢, 也曾想着这样的人只有消失了才对国家有利。
    但他知道父皇是希望他也能和自己一样在登基后善待自己的兄弟, 所以他从没有其他皇子那般放肆表达自己意见的权利, 只会永远做开明宽厚的那个。
    萧综不是自己的亲弟弟也没关系,这些都不重要,父皇既然认他是自己的血脉,那他就也当做不知,他不会嫌弃他。
    他是那样高高在上的“怜悯”着萧综,哪怕兄弟们明目张胆的排斥他、在背后说他是烂好人,他依然一次又一次的维护着他。
    又有什么关系呢,护着他又有什么?等他登上了那个位置,哪怕萧综就算变得和临川王一样,他也护得起。
    至少他比临川王聪明,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是吗?
    然而曾经那样“聪明”的萧综,却在一夜之间变了。
    他就像是一只藏在黑夜里的大猫,突然就伸出自己的爪子、露出自己的狰狞,他的反击来的如此之快、如此之狠,之前被苦苦藏住的锐利和偶尔的叛逆肆意地张扬。
    如果说自己的仁厚贤明是乃父之风,那萧综则用另一种方式,证明了自己也是父皇的孩子。
    父皇登基太久了,梁国也安稳太久了,安稳到所有人都忘了,父皇也曾是睚眦必报、有过峥嵘岁月之人。
    所以当萧统在自己的东宫看见这位二弟时,他只能用复杂的神情看着他。
    他的眼神中闪过很多东西,但唯独没有怨恨。
    被太多的光明笼罩,萧统似乎连怨恨的能力都失去了。
    萧综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他看着自己的兄长,却一言不发,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他会只身一人来这里,是知道不会有任何幕僚和门客会支持他这样做。
    “他们两个在干吗?”
    傅歧是个静不住的人,第一个受不了了,拽了拽身边马文才的袖子,压低了声音说。
    “他们两个就这么一直对视干吗?比谁先眨眼吗?”
    “他们是兄弟,也许不必说话,也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没有兄弟姐妹的马文才也撑不住了,悄悄地猜测。
    太子是来见弟弟萧综的,他和马文才只是顺便。而且他们两个也识相的很,既然都是来找徐之敬的,不管真找假找,反正既然目的一致,那就等着萧综和萧统周旋,他们就当个观众就得了。
    被请进东宫也是这样,他们两个就在角落里等着,有他们在两兄弟好歹不会撕破脸,大概是出于这样的目的,东宫上下没有让他们出去。
    可这情况也太不对了,兄弟两个你看我,我看你,压根就没说话。
    离得远,即使聪慧如马文才,也猜度不出那“一眼万里”究竟包含了什么。
    就在马文才和傅歧在考虑着是不是放弃做戏干脆回去时,萧综哑着嗓子开了口:
    “徐之敬现在是死是活?”
    沉默了太久,乍然开口声音干涩。
    太子萧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而马文才和傅歧也将目光投了过来。
    “我不知道。”
    萧统苦笑着说,“我知道你不信,但我对徐之敬没有杀意,如果我提防那么多,也就不会选择请他去救我的母妃。”
    徐之敬医术再高,也是二皇子的人。
    “他一进宫,父皇就来了。后来我和三郎被责罚,混乱中他就不见了。”
    “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你那群走狗。”
    萧综丝毫不掩饰他对东宫所属的厌恶,“既然太子对徐之敬没有杀意,那若找到徐之敬,还请将他交由我处置。”
    马文才和傅歧暗自吃惊,萧综却已经回过头来,好似无意般扫视了他们一眼。
    两人心头一震,看这样子,萧综好似知道他们了解徐之敬的下落,这话是特意说给他们听的?
    “你对这徐太医,倒是颇为赏识。又是收入门下,又是举荐……”
    萧统以为萧综也是想要得知那日宫中发生的事情,脸色难看。
    “只是他毕竟是我带入宫中的,却又莫名其妙失踪,若不是我把他找回来的,旁人只会他失踪之事与我有关,若找到徐之敬了,我不能把他交给你。”
    “皇兄,徐之敬对我有恩,我这人从小性子古怪,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他费尽心思救了吾儿,即使没救活,我也欠他一个人情。”
    他虽没救活他的儿子,但却救活了更重要的。
    所以他来了。
    马文才和傅歧站在下首,突然有些尴尬,互相看了一眼,决定还是出去,到院中等候。
    两人离开之后,太子才终于放下了顾虑,叹息一声。
    “你说你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如今是要将我当做仇人?”
    “是皇兄要将我当做仇人了吧?”
    萧综从不是个让人能快活的人,他偏激、傲慢,如今依然如此。
    “我知道流言不是皇兄放出去的,你根本不屑如此。”
    但他还是选择了反击。
    说起流言,萧统心中便是一痛。
    这件事将成为他永远的遗憾,也是他永远的悔恨。
    “皇兄,我不会收手了。”
    萧综眼神阴晦,表情却很决然。
    “以后,你多保重……”
    萧统眼睁睁看着萧综转身离去,似乎不能理解这位二弟今日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然而他却静默地立在那里良久,仿佛要被无边的昏暗吞噬。
    ***
    推门而出的二皇子,已经没有了方才在殿中的纠结和沉默,在见到在院中静候的马文才和傅歧时,他更是大步走了过来,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扫过二人。
    马文才和傅歧微微一礼,还未开口,便被萧综一句话打断。
    “去告诉徐之敬,让他来豫章王府找我。”
    马文才沉得住气,傅歧却差点跳了起来,脱口便是:“什么徐之敬?”
    “你以为皇兄不知道徐之敬是你救的?”
    萧综用眼角瞟了傅歧一眼,嗤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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