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是出了名的医家,你说你家中有族人历任太医令,那想必也很了解后宫嫔妃之间的阴私。如果,我是说如果……”
    他犹豫了一会儿。
    “如果后宫有美人与其他人有孕而受幸,该怎么分辨这个孩子是别人的,还是……”
    萧综的眼神里有难以言喻的紧张和痛苦。
    徐之敬只怔愣了一下,突然间就明白了他问什么。
    刹那间,一股寒气带着刺骨的冷意,直刺入他的四肢百骸,什么“幼子非吾子”、什么“滴血入骨”的借口,都变得可笑起来。
    二皇子担忧的根本不是这些,他担忧的是更……
    徐之敬的父亲徐雄就曾在宫中任职,他也曾听说过一些对于这位二皇子的排挤闲谈,二皇子长得不太肖似几个兄弟,有着尖尖的下巴,也曾是他们用来笑话他的原因。
    说到底,不过是因为萧综的生母只是一个低贱的宫女出身,比不上那些士族贵女出身的妃嫔而已。
    他们从来都把这些传闻当做是可笑的构陷之言,因为……
    “殿下,你说的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徐之敬低下头,一字一句地说着。
    “所有受幸与君王的美人,事后都有太医处理膳食。如果君王要留下子嗣的,则膳食中会有大补之物;如果君王不要子嗣的,则膳食中会有大寒之物。而无论是大补还是大寒,如果当时有子,都会滑胎。”
    这是后宫中保证血脉纯净的一贯做法,可谓一举两得,为了不引起后宫女子们的反感和应对,这种做法一般只有太医监和皇帝知晓。
    萧综闻言,眼神中有什么豁然亮起,徐之敬即使没有抬头,也能感受到他投射在背后的灼然目光。
    “因为是药膳,这种‘补养’对身体并没有太大损伤,即使是落胎,也不会出血不止,不会妨碍之后受孕。而这些受幸者的身体变化,一般在太医局里都有记录,有专门伺候的宫人提供。”
    徐之敬心中叹气。
    “以殿下的身份,要入太医局不是难事,可以查找下昔年的案宗。”
    其实有没有那些案宗都不打紧,他只不过是给了萧综一个相信自己的契机。
    在宫中,想要有“意外”太难了,更别说萧衍对东昏侯恨之入骨,都已经到了要鞭尸的地步,想要在这种情况下得到“意外”,更是无法想象。
    徐之敬是不相信宫中那些传闻的,但难保有些误会因为“无知”而产生,连当事人自己都不自知。
    他是二皇子的常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还想重回徐氏,不想被他拖下水,陷入万丈深渊之中。
    徐之敬说完这番话,叩首继续后退。
    他知道二皇子听懂了,二皇子也自然知道他听懂了。如今两人才算是彻底在一条船上的人,有了比旁人更紧密的默契。
    徐之敬后退至门前,推开门。
    最后一眼,是二皇子仰面躺倒在的地毯上,发出低低的笑声。
    第368章 同心同德
    有时候, 一个念头的兴起只是一瞬, 而一个念头的湮灭也就是一瞬。
    徐之敬没有救回萧综的儿子固然可惜,但他的儿子, 却间接的救回了萧综的人生。
    有了明确的方向,原本一直在掩耳盗铃的萧综像是重新擦亮了双眼、重新正视起自己的内心, 并且以惊人的行动力验证了起来。
    他毫不吝惜地割向自己的手臂,拿王府里的牛骨和羊骨做实验,如果是新鲜的便滴不进去,如果是放了几天的, 便能轻松滴入。
    而后他又试了义庄里无名尸体的骨头、乱葬岗中埋葬多年的尸骨。到最后,他从书房的暗格里取出一截已经枯黄的残骨,滴了一滴狗血上去。
    那狗血, 完全的渗入进去了。
    “果然是猪狗不如之人吗?”
    萧综掩着脸,狂笑不止。
    虽然没有去翻阅太医局的案宗,但他对徐之敬的话,已经相信了八成。
    这具残骨的主人,曾经残忍杀害了他的祖父、他的伯父,也曾是他母亲心心念念却碰触不到的“良人”。
    她曾一遍又一遍地向他形容他的外貌,他的容貌是如何俊美, 他的气质是如何风流,他如何和他一般有着尖尖的下巴与细长的眼线,在她卑微又仰慕地远远眺望着他与潘妃神仙眷侣般相处时, 如何恨不得成为他脚下的泥尘。
    那些在他童年时成为梦魇的形容, 使得他像是个疯子般掘开了他的坟墓、挖出他的尸骨, 看到那尖尖的下巴,也拿到了这枚残骨。
    滴血后得到的结果,更让他在漫长的时间中崩坏、扭曲、变成自己也不明白的一个怪物。
    他们给他“塑造”了一个有关“儿子”的谎言,而如今,他的儿子却让一切谎言都灰飞烟灭。
    萧综滴完狗血后,便将那枚原本珍而重之的残骨随手抛到了书房窗下的莲湖里,嘴角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
    “你这样的畜生,不配有我这样的儿子。”
    ***
    萧综丧子后,又是自残、又是出入义庄和乱葬岗,自然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但好在他多年无子,突然有个孩子刚想大张旗鼓就遇到幼子早夭,如今举止怪异,只是越发让人同情。
    而他那些古怪的举动,也被传为“二皇子想要为儿子招魂”这样的怪谈。与此佐证的,是他迟迟都没有将儿子下葬的行为。
    就在萧综又是“招魂”、又是“自残”后没几天,曾经怯懦贪鄙、奢侈过度,沉湎声色的萧宏,终于在缠绵病榻后离开了人世。
    在他终于要离开人世的最后时刻,萧衍才明白过来他是真的重病,而不是什么苦肉计,甚至离开宫中,亲自驾临王府探望数次。
    可萧宏本来就不是什么坚强的人,他的财产被自己全部捐了出去,他最心爱的宠妾在王府惊变时被下人绑着烧死,他的儿子们大难临头时各奔东西至今未归,他孤家寡人被软禁在临川王府里,又忧又惧、又冷又病,根本就不可能熬过去。
    萧宏死时,萧衍悲拗过度,连着几日都没有上朝。因为他的子嗣全部逃逸,萧宏连服丧行孝之人都没有,萧衍又命众皇子穿了孝服,亲来吊唁。
    也就是在萧宏死的时候,萧衍才发现老二萧综并没有和他的兄弟们一起前来。
    萧衍失去亲弟,本就形容消瘦心情丧乱,见着萧综没来,当即唾骂出声:“这孽子,怎能不来吊唁亲叔!”
    “父皇,怪不得二弟。”
    他怒急出声,几个皇子都不敢触霉头,唯有关心弟弟的太子萧统替弟弟开口解释:“二弟府上的小王子刚刚去了,他心情悲痛形容有损,不敢来见父皇。”
    “去了?”
    萧衍是知道这个孩子的出生的,当时他十分高兴,还赐了不少东西下去。
    只是后来萧宏病重,他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在宫中和临川王府之间来回奔波,就没继续关注这事。
    如今听到萧综的儿子死了,萧衍心中也是一痛。
    “阿综,现在可还好?”
    他终是更偏心儿子一点。
    “父皇,他不愿意来,其实还有别的原因。”
    萧纲已经有了孩子,听到这件事也有些触动,“听说那位小王子原本是可以救回来的,只是那几天宫里的太医和京中的名医全给招到临川王府来了,皇兄和嫂嫂四处求医无门错过了医治的时间,后来虽然得了徐家那个徐之敬全力施救,也没有活过来。”
    其实他和太子的母妃那些天也有些不适,只是病症还算轻,母妃也不愿在这个关头去请什么太医,这病情就拖下去了。
    但那小王子才出生几天,哪里拖得了呢?
    所以一切因果,皆因临川王而起,萧综这时候不愿以宗亲的身份来为萧宏戴孝,也格外能让人同情。
    虽说是王叔,可在明面上,这位王叔生前算的上作恶多端,实在算不上什么仁慈的长辈。
    死后也在拖累别人,更是令人讨厌,只有父皇还心心念念后悔不已。
    听到萧纲的解释,萧衍哑然。
    “听说二弟很舍不得这个孩子,又划伤了手臂取了自己的血给这孩子喂了,又是去各处招魂,希望这孩子能活过来。平时看他冷心冷情,没想到也有这样的一面。”
    太子也没想到老二竟然对一个夭折的孩子如此情深意切,只能将其归结于他多年无子上了。
    “既如此,让二郎在府上好好休息,回头下葬时,再来为阿宏送行吧。”
    萧衍犹豫了片刻,只能叹息。
    因为萧统兄弟的话,萧衍当日主持完了弟弟的奠礼,心里却像是打了个结,即使回了宫里,却怎么也无法释怀。
    上朝时,他力排众议,追封了萧宏侍中、大将军、扬州牧,又以极高的规格假黄钺,给温明秘器,还定了一个挺好的谥号“靖惠”。
    要不是看在萧宏死之前将全部家财捐了出来,光凭这个谥号,多少大臣都要死争到底。
    处理完萧宏的丧事,萧衍心中实在放不下儿子,命人召了萧综前来。
    萧综一入殿中,萧衍便细细打量儿子。
    他确实瘦了很多,越发衬的眸子深黑,精神还算不错,却又像是有些病态的那种亢奋,连行动都带着飘荡之意。
    萧衍见过不少悲痛过度之人,也见过悲痛之下情绪失常了的,生怕儿子也是如此,一见到他来,连忙对他招了招手,让他过来榻边。
    萧综乖顺地上了前,跪坐在萧衍的榻下,紧紧依着父亲。
    看见儿子连平日里的尖刺都收起来了,萧衍心中更是难过,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背。
    “你我父子二人,都是一样的可怜人。”
    萧衍静静地开口,“我原配无子,三十余岁膝下无人,都已经做好了抱养你王叔之子为嗣的准备,却意外得了一子。可那个命薄的孩子,终是没有那个福气活下来……”
    知道他说的是先皇后的孩子,萧综默然。
    “如今你虽然和我一样没了孩子,但那毕竟是姬妾所生,你的年纪也没有我那时那般大。我三十多岁还能生下你们兄弟几人,你如今才二十出头,以后有的是孩子,不要太过伤心。”
    萧衍又说。
    “儿臣知道。”
    萧综低垂着头,哑着声音道:“但以后再有别的孩子,也不是那一个了。”
    萧衍扶着他后背的手一顿,似是也陷入了回忆之中。
    “是,再也不是那一个了。”
    半晌后,他叹息着。
    “是儿臣不好,惹父皇难过。”
    萧综似乎也有些后悔,不再提孩子的事。
    但萧衍却像是终于找到了抒发的时机,如同绝大部分慈父那般,用自己过去的经历为儿子开解着。
    “虽然不是那一个了,可丧子之痛我永生铭记。”
    “人说早夭之子不祥,有损孝道,我却自责内疚自己没有照顾好孩子,从未怪责他‘不孝’。后来有了你们兄弟几个,我便牢记当时的痛苦,对你们用尽心血,决不让你们步了佛念的后尘。人人都说男子不该插手后院之事,更不该溺爱孩子,我却不管这些,我自己的儿子,我若不疼,谁来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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