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蠢儿!”
    萧衍本就有些掩耳盗铃,闻言黑了脸,将龙椅重重一拍。
    谁都看得出皇帝舍不得儿子,若皇帝舍得儿子,这豫章郡王这么大年纪早就该去封地了,而不是诸子都留在京中。
    偏偏这儿子也不知是哪里吃错了药,偏要“为国牺牲”,以一国王子之身,宁愿冒着被扣下为质的风险,也要去出使北国。
    霎时间,气氛凝重,朝会也几乎要进行不下去了。就在此时,有一紫衣官员叹息一声,步出队列,自荐道:
    “陛下,臣愿出使。”
    这人一出列,萧综心中便咯噔一下,知道无论自己再怎么争论,父皇也决计不会让他出使了。
    偏偏这人声誉门第太高,萧综连向他表达怒意都不能肆意而为,只能狠狠地瞪了眼自己的兄长萧统。
    出列之人,正是“乌衣巷人”谢举。
    “先生,您……”
    萧统顾不上弟弟的怒视,担忧道:“您刚刚巡视五馆回来,就又要启程北上,身体可受得住?”
    “皇子都愿为国分忧,臣又何惧小小辛劳?”
    谢举笑道:“臣虽才德平平,但好在出身还可以,吟诗作对也还行,若蒙诸位不弃,便让臣去吧。”
    谢举是中书令谢览的弟弟,可谢览却依旧说“我学识才艺不如他,他喝酒不如我”,他在国子学当博士时,每有宣讲,座无虚席,尤擅长玄学和佛理,出身更不必说,这般“谦虚”,是为了怼之前以此为借口不愿出使的朱异罢了。
    朱异被怼了也不敢有任何不悦之色,反倒还要掩面表示羞愧。
    萧衍见不必送走儿子,自是大喜,当即定下主使谢举,又问他有没有中意的副使人选。
    谢举想了想,犹豫道:“却要向皇帝借两个人。”
    “哦?何人?”
    萧衍奇问。
    “一是陛下身边的郎官陈庆之。此人出身御史台,素有才辩又精干练达,可为臣之辅佐;”
    “可。”
    皇帝点头。
    “二是如今在国子学就读的五馆生,阳翟褚向,臣……”
    萧衍还没反应过来,萧综已经叫出了声:“不可!”
    见众人看向他,萧综黑着脸解释道:“此人和北逃魏国的余孽萧宝夤是甥舅关系,谢侍郎要带他出使,不太好吧?”
    被萧综这么一解释,众人才想起褚家曾尚过一位公主,与萧宝夤还是同胞兄妹,顿时恍然大悟。
    “臣出使魏国是为了什么,殿下应该明白。此次出使,不但要与魏国斡旋,更要提防如萧宝夤之流横生波折,褚向出身如此,反倒有诸多变通之处,尤其萧宝夤手握重兵镇守边关,通行边关时有此子在队伍之中,或许能让他投鼠忌器……”
    谢举将自己的想法说的明白。
    “况且萧宝夤在南境,而我们是要去洛阳,两人并无什么碰面的机会。”
    “万一他有心投奔魏国,半路跑了呢?”
    三皇子难得和萧综一条心,也提出自己的疑问。
    连皇子们都是这种戒备之意,皇帝会对褚向有多忌惮,可想而知。谢举想起那位故去的佳人,心中不由为之悲叹。
    若知自己的儿子会落得如此境地,她会不会后悔当年没有跟随萧宝夤一起北逃呢?
    她若走了,说不得音容依旧吧。
    “朕亦准了。”
    萧衍居然点了头。
    “父皇!”
    “这……”
    “若他有心北逃,哪怕不出使也会找到机会离开,我能防贼一时,难道能防贼千日吗?”
    皇帝一挥手。
    “谢使君若要此子,便将此子给你吧!”
    ***
    消息传到国子学的时候,萧氏宗亲和后戚子弟对褚向出身了解的,皆是嗟叹,而对他不了解的,却多半羡慕他的好运气。
    别的不说,这天底下能被谢举亲自点名的少年,这“荣誉”已经足够炫耀一辈子了。
    在此之前,褚向虽出身显赫,却名声不显,也得不到最好的教育,甚至不得不去会稽学馆投入贺革门下方能有所学。
    他在选拔试时,先是凭借自己与母亲长相肖似的特点入了谢举的眼,后来又在众多捉刀的质疑声中顶住压力“一鸣惊人”,方才获得了就读国子学的机会,可即使入了国子学,也依旧是边缘人物,甚至待遇还没有五馆生好。
    作为被皇帝亲自点去临雍殿读书的他,甚至没有可能和其他五馆生一样去上小课,也没有办法去另辟蹊径,所有的皇室子弟就是最好的眼线,提防着他在国子学内结交任何人脉、妄图再起。
    在这种压抑的境地里,但凡是个意志薄弱的,不疯了也要愤世嫉俗起来,然而谢举点了他出使北魏,哪怕只是因为他的出身,也是帮着他脱离了这种可怕的结局。
    所以当马文才等人见到他时,也都决口不提出使的危险和他身份的尴尬,而是纷纷恭喜与他。
    “我倒是很高兴去北方,就是怕家中长辈担忧。”
    褚向腼腆地笑笑,谢过几位同窗。
    “只是我这一去,少不了一年半载,我那长辈身体不好……”
    “长辈,是?”
    几人好奇问。
    唯有马文才隐隐知道是谁。
    “是我的姑母。”
    褚向叹道。
    “她也是个可怜人。”
    听说是废帝的皇后褚氏,众人肃然起敬。
    “因为各种缘故,她不愿求医,怕连累到别人,但我实在放心不下。”
    他对徐之敬等人一礼。
    “临去之前,我想请诸位到我家做客,一来是为我践行,二来,劳烦诸位以此掩饰……”
    “我欲求徐兄,为我姑母看看病情。”
    第286章 余毒未清
    因为褚向要出使, 所以身上也莫名其妙多了个官职,除此之外, 还要和相关的官员学习北方的人文情况、各种礼仪,还要附带着了解朝廷这次出使的意义。
    因为种种原因,褚向再住在国子学里明显不再方便,学中便让他回家里去住。褚家虽然破败, 但还在内城,起早去点卯并不会影响到任何人。
    但徐之敬等人就没那么容易出门了,他们又等了三天, 等到休沐, 才跟着褚向一起到了褚家。
    褚家之前身为后族, 自然占有内城最好的一片建筑, 而且这片宅院还是朝中所赐, 没花一分钱。
    改朝换代后,褚家随之没落, 但毕竟还有这身为士人的尊严, 即便这位家中子弟势必再无再起的可能,却没有人仗着家族的名义去抢占这座院子。
    可这么小的孩子,家中又没主事之人, 被下面的奴仆偷偷拿去什么东西变卖却是常事,而且他们偷完了东西之后, 往往就拿这些钱想尽办法为自己赎身, 或者干脆逃窜到别的大家去做荫户, 褚向那时候还小, 对此毫无办法,诺大的宅院也就这么凋零了下来。
    这种情况自褚向的姑姑隐居在这里以后得到了好转,无论如何,曾经管理过整座宫廷的皇后管理一个废宅子的能力还是有的。
    只是那时候奴仆已经没了太多,能动用的人太少,家中的家产也大多充了公无以为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下,褚皇后也只能选择封了大部分的院落,仅使用其中几个院子。
    所以,当褚向带着他们从偏门进入褚家时,面上是真的有窘迫之色。
    “家里人少,所以有些简陋……”
    “谁没逛过大宅子怎么的?别磨磨唧唧了,你不是来让徐之敬给你姑姑看病的吗,又不是来你家逛宅子的!”
    傅歧抢先开了口。
    他性子直率,咋咋呼呼之下倒让褚向放松了不少。
    “是,请进。”
    褚向好歹是世家子,家中的忠仆还有几个,一回家立刻有人前来迎接。褚向也知道家里其他地方没什么好看的,直接带着他们往主院走:
    “我住在我父母曾经住着的院子,那里一切都还齐备。原本也曾想请姑姑住主院,但我姑姑说,这是她兄弟的家,却不是她的,所以辞而不受。你们先去我住的地方稍作歇息,等会儿我带徐兄去见我姑母。”
    站在徐之敬身边的马文才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她曾是一国之母,她的家,自然就是现在的宫城。
    如果真是随遇而安之人,隐居在侄子的家里,侄子又父母双亡孤苦可欺,为了替侄子撑起门面,当然是住在主院里,以免家中觉得没有大人。
    可她选择了住在客院里。
    是因为宫城已经回不去了,所以索性将自己当做寄居在外的客人吗?
    马文才原本以为能培养出褚向这种双面性格的褚皇后,应该是隐忍又狡猾的女子,现在看看,她的性格倒出人意料的刚烈。
    也难怪皇帝不肯放松对褚家的戒备,如果高抬贵手绕下的败军之将都是这样的脾气,万一培养出个立誓复仇的也不稀奇。
    只是未免……
    太不智了点。
    从褚向口中窥见到一鳞半爪的东西,已经足够让马文才诧异了。
    待他将几个友人安置在自己的小院里,自己领着徐之敬离开小院子后,傅歧才敢感慨着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原本以为褚家至少还会留个面子,现在看着,简直是欺负人。”
    傅歧看着案上的盛器。
    “这玩意儿我娘绝对不会让下人拿出来待客的!”
    几个盛水的陶杯已经有些年头了,杯口隐隐发白,无釉无彩。
    现在虽然还没有瓷器,但也有了上彩的技术,但凡富足人家,都已经用上了这种新鲜事物,像这样古朴的杯子,喜爱其质朴自用的有之,拿来待客却显得太穷酸了。
    褚向那位姑姑,也不像是对他的生活有多上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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