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之敬感激地喟叹着:“他担心我一个人会局促,想要领我过去。”
    褚向也轻笑着点头。
    “看起来,二皇子对你不错。”
    褚向还好说,可萧综为何对徐之敬如此灵验相看?
    马文才想起萧综对自己的“招揽”,担心起徐之敬,心中油然生起了戒备。
    “岂止是不错。”
    徐之敬感慨着,“二皇子对徐家的医术颇为好奇,听说徐家藏有不少奇方,便来向我请教。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以他的身份,就算向我讨要,我也只能拱手呈上。”
    他这话一出,倒让褚向感兴趣起来。
    “二皇子向你请教了什么?”
    马文才也向他看去。
    “倒没什么,就是问我民间一些‘滴血认亲’之类的传说有没有依据,尤其是已经死了的人,该怎么确认身份……”
    “你怎么说?”
    褚向紧张地追问。
    “我?我不知道。”
    徐之敬无奈摊手,“我是医者,又不是仵作。”
    马文才皱着眉,越发觉得二皇子古怪。
    “不过我答应了他,若找到有关这方面的方子,会给他参详。”徐之敬说,“也不知道他堂堂皇子,怎么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莫不是在研究刑狱之事?”
    说话间,同泰寺中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
    晨钟暮鼓,如今并不是晨钟之时,钟声响起,只有一个可能……
    徐之敬和褚向都整了整衣衫,向着后园的正中看去。
    诗会,要开始了。
    第277章 新的格局
    国子学算上五馆来的“天子门生”, 也不过两百人而已, 寻常人家的后园,如果一下子有这么多人进入,总免不了拥挤, 可这些学生早已经进了后园, 却很难一眼看到大部分人,同泰寺的后园之大, 可想而知。
    后园之中原本有一条小小的溪流,大约是挖井时掘开的地下水,沟渠并不大, 水也很清澈, 皇帝席地而坐, 与皇子们同乐, 其他人便不好也站着,沿着那条溪流泾渭分明的坐下,跪坐的跪坐,踞坐的踞坐。
    地位高的,自然能坐在最靠近皇帝的那一边, 地位低的,只能隐于人后, 连脸都没有办法露出。
    靠近皇帝那边的那侧大多是萧氏族人和皇亲国戚,而小溪的另一侧则是“第二梯队”出身的国子学学生, 很多即使是重活两世的马文才也叫不出名字。
    他们大多和前世的马文才一样, 费尽心思只是为了能在国子学里不丢家族的脸面, 至于正常的“交际”中就有些不上不下的尴尬。
    但如今,他们终于不是最尴尬的那一群了。
    从国子学过来的五馆生们站在溪畔,看着已经根本没办法插足的草地,一个个露出或隐忍、或懊悔的神情。
    马文才看到了萧综的招手,原本想要到皇帝身边去,可看到溪畔隐隐和国子学学生们对峙的五馆生们,脚步顿时一转,走到了那边。
    “你过来干什么?”
    傅歧压低了声音赶马文才。“你是秘书郎,有官职,去陛下那边啊!”
    “我也是五馆生,自然要和你们同坐。”
    马文才的表情中没有一丝勉强。
    那边坐着的都是人中翘楚,和他们挤在一起比作诗,很好玩吗?
    马文才的自我划分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动,大概是他的举动终于给了他们这个群体莫大的勇气,之前有些出身士族、被族中子弟或朋友接纳而得以有位置的五馆生,诸如孔笙之辈,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也站了起来,走回了溪水之畔。
    对于马文才这样“自甘堕落”的举动,不少国子生眼中隐有愤怒之色,可皇帝却赞赏地一击掌。
    “佛门之地,,理应不分贵贱高下,你们给他们移一移位置,大家效仿曲水流觞而同乐,岂不是美事?”
    话音过后,溪水旁坐着的国子生们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下身子,左右观望,见以王谢之家为首的顶级阀门子弟都没有动,虽心中忐忑,却也没动,只做充耳不闻。
    这下气氛就有些紧张了。
    能从五郡之中突围而出的五馆生,即使不是学问上佳,在当地的家世或交际手段上也都是出类拔萃的,如今到了京中,落得连立足之地都没有的地步,饶是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面上还是写满了屈辱。
    “天子门生”的名头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想象中的好处。
    没有哪一刻,他们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是“外来者”,是乡下来的
    “土鸡瓦狗”,在这些国子学学生的眼中……
    ——他们什么都不是。
    阀门子弟的不卖帐,让皇帝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士族子弟原是不会读什么国子学的,从晋之后,国子学几番废立,这些名门的子弟都有家中的长辈教导,又有当世少见的藏书作为教材,即使萧衍如今已经是皇帝,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教导皇子们的资源上,说不得还比不上这些世家。
    国子学是在他创立“五馆”后,为了掐灭他抬举庶族的希望,而被推动出来的。
    这些国子学的学生,年纪最大的,也才十七八岁。
    如果是他们的父辈在这里,即使不愿意和庶族同坐,大多也不会做的这么刻意,总有些圆滑的说法。
    可惜在这里的都是年少轻狂的天之骄子,心里不愿意,就是真不愿意。
    “要不,你们坐到……”
    国子学中,出身皇帝母族张氏的几个子弟见气氛尴尬,想要指着他们到下游某处坐下,刚抬起手,就被粗暴的声音打断了。
    “他们是父皇的门生,自然坐到父皇的身边。”
    萧综口中替五馆生说着话,却并不看那边,就像是随口提议一般:“你们坐的那么挤,他们也不见得愿意被挤到水里去,干脆坐过来吧。”
    这话一出,其他几个年纪较小的皇子立刻瞪起这位二哥。
    坐他们那边挤,坐这边就不挤吗?
    萧衍其实在忿忿之下也有干脆把五馆生都召过来算了的想法,只是他是皇帝,一举一动都有含义,即使心里再怎么愤怒,也不能真的打在场簪缨世族子弟的脸面,如今萧综轻飘飘一句,倒是立刻解决了他的心事。
    “综儿说的不错,要不然……”
    萧衍和儿子们并不坐在溪水边,而是一片丹桂之下的空地上,周围都是桂树,只不过地势较高,那条小溪两侧一览无遗罢了。
    他伸手一指,让他们到那边去坐,就“地势”而言,确实已经在这些国子学学生们之上。
    这样的安排,谁都看的出皇帝动了怒,可依然有人不愿意。
    “陛下,他们之中有不少是庶人,有些不过是下等士族,平日里不在一处上课便罢了,如今同处一园就已经是抬举,怎可让他们坐在那边?”
    琅琊王氏的国学生王训站起身,反驳着。
    “为何不可?”
    萧衍怒极反笑。
    他以为这几个王家子弟是不愿意他们坐在他们的“高处”,亦或者是他们分薄了他对国学生的关注。
    谁知道这个王家子弟掩着鼻子,再自然不过地说起了理由。
    “他们身上的臭气那么重,却坐在上风之处,难道是要熏晕我们吗?”
    这般荒谬的理由,坐在溪流东侧的不少国学生却同意地点头应和,有几个抹着脂粉、陪着香囊的少年更是掩着口鼻,嫌弃地看着站在那的五馆生们。
    话音刚落,当即有几个五馆生喉中发出“咯咯咯”地声音,身子也在微微颤抖,马文才看了一眼,那几个是来自平原郡的庶生。
    等马文才余光看到徐之敬袍袖已经微扬时,手臂轻轻一动,按住了徐之敬的手臂,向他摇了摇头。
    他在前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轻视,虽然也很愤怒,却不会暴跳如雷或内心充满恨意。
    对于这些人,憎恨或愤怒完全不会影响他们,他们已经彻底被这个世界的规则束缚住,对于他们,憎恨也毫无意义。
    河流和小溪奔涌向前,会遇到无法毁坏的岩石或峭壁,河流会对挡住去路的岩石和峭壁产生憎恨吗?
    在没办法冲破它们之前,它只会转个弯绕过去。
    但水流越来越强的时候,也有淹没悬崖峭壁,让他们永无出头之日的那天。
    至于他们这样的下等士族,大概就是水里的土堆和小石头,稳固一点的,尚且能任由它们冲刷而过,不够强大的,就只能等着被冲走。
    这个世道下的门阀,便是这样的岩石和峭壁,他们有这样的实力和稳固,根本不必顾及任何的憎恨。
    前世的他顾及着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不停地告诉自己“我这只是顺势而为”,面对那些岩石峭壁,他由衷的羡慕和憧憬,无法变成他们,便只能厌恶着在不停改变着的世界。
    而这一辈子的他,早已经看穿了士庶之别的本质。
    他们不是对庶人有什么意见或仇恨,而是已经不能改变。
    察觉不到溪流已经渐渐汇成为能改天换地滔天巨浪,也不能改变的一群人,是最可怜的。
    所以马文才上前一步,并没有如其他人那般冒头说什么愤慨之言,亦或者和国学生们痛陈不甘,而是轻飘飘丢下一句:
    “那我们就坐在桂花树下吧。”
    既没有要坐在溪水边,和那些高等门第挤在一起,也没有顺势而为,要借皇帝的愤怒坐在所有人的上首。
    他转过头,和身边的“同伴们”说:“既然是来赏桂的,当然是坐在桂树下更有意趣。这里到处都是桂树,桂子飘香,难道还能闻到什么‘气味’吗?”
    马文才的话其实是偷换概念,这里以桂花树为主,其实到处都是桂树,即使是溪水边和皇帝身边也到处都是,可他半个字都没有提他们,只说“桂花树”,无论他们选择坐在哪里,都不是依靠溪水和皇帝的位置划分,而是以无处不在的桂树而划分的……
    ——哪怕他们坐在皇帝或溪水的附近。
    如此一来,什么香气臭气也没办法再提了,一个人的鼻子再怎么灵敏,也不可能透过如此浓的香气闻到什么臭气,即使是找茬,也是要讲究风度的。
    这其实并不符合君子之道,甚至有些“卖弄聪明”之嫌,但确实将五馆生和国学生之间可能激化的矛盾轻轻掩过去了。
    国学生之中并不是都是自视甚高的蠢货,冷眼看着王训蔑视别人,不过是想要试探现在的形式和国学生里这些人的性情,此时见马文才提出此言,都忍不住仔细打量起这个之前他们觉得是走了“狗屎运”的幸运儿。
    马文才的话也让萧衍和萧综很意外,在他们看来,马文才不像是这么没脾气的人,至少他的射策都不是那种粉饰太平的风格。
    萧衍还在思忖,另一边萧统已经小声地劝解着:“父皇,今日来赏桂,本是件高兴之事,就这样吧,如果您真要坚持,吃亏的反是那些五馆生。”
    “大哥还是这么会做人。”
    坐在萧衍下首的萧综嗤笑,“就是可怜了那些千里迢迢带着希望上京的学生,还以为能混成个人样。”
    听到萧综的讽刺,萧统面色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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