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的马文才瞟了他一眼, 知道他脑子里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了,索性从他手中拿过“秋香”, 先抬脚进了公主祠。
    这座祠堂只是民间百姓建的, 按理应该并不华丽, 祠里也应该充满了民间的惯有审美——例如披着红红绿绿衣衫的神像,以及各种俗不可耐颜色堆砌在一起的木雕等等。
    可出人意料之外的,整座公主祠的风格清静雅秀,那座主祭的神像虽然面目模糊, 却也看得出眉目端丽身姿婀娜, 应该不是出自什么乡野木匠之手。
    而且无论是头上的发型发饰,还是身上的衣着披帛,均是京中贵妇的惯有打扮,神像上衣衫的料子, 也确实是绫罗丝帛无误。
    大概正是因为这座“公主像”美丽的已经超过了乡人们的想象,所以才会如此香火旺盛,以至于人们甚至觉得哪怕只要是祭拜它都会变美。
    看着享堂里跪伏一地许愿的信女,居然有不少人的服饰、发饰模样都是模仿这座雕像的,没有金银,就用铁的,没有璎珞, 就用刷上红漆的木珠子……
    让马文才等人了看了,一时有些啼笑皆非,又有些感慨。
    女人的爱美之心,真是无论什么身份,俱是一般。
    似乎有些约定俗成的,这里只有女人来,他们几个年轻后生东看西顾,竟没有看到一个男人。
    待那些许愿的小娘子、大肚婆们抬起头来,发现堂中多了几个郎君,一个个抽气的抽气,羞红了脸的羞红了脸,还有大着胆子使劲往这边瞧的。
    他们几人都出身士族,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能看的出不是来这里的人物,这也越发让她们好奇,这些郎君来这里做什么。
    然而很快的,她们的羞涩也没了,笑意也没了。
    “我家公子祭拜大长公主,尔等速速退下!”
    孔笙带来的护卫拔出佩刀,对着屋中呼喝。
    “否则冲撞士人,等着吃鞭子!”
    从孔笙护卫拔出佩刀的那一刻,屋子中的女人们尖叫声此起彼伏,还不等护卫驱赶,一个个忙不迭地站起身来,低着头就往公主祠外走。
    还有些胆子大的,临走前瞪了他们一眼,嘴里无声地骂骂咧咧,显然对于他们仗势欺人的举动十分不满。
    可惜士庶有别就是士庶有别,她们即使又气又恨,也只能选择退让。
    没一会儿,公主祠里的信女们走的干干净净,庙里主持香火的主持见此情况,知道来了贵人,连忙从后面出来伺候。
    孔笙安排这一切时,褚向都似乎毫无所觉一般,直到堂中没有外人了,他从马文才手中拿过一瓶酒,跪在那穿红着绿的神像面前,用酒祭拜自己的母亲。
    马文才几人按辈分都是晚辈,按晚辈礼对大长公主行了祭礼,又都给了那庙祝一些香火钱,让祠庙中相关人等都不要出来,准备把一座空空荡荡的公主祠完全让给这对“母子”。
    几人出了公主祠,本准备在外等候,结果举目一望,乐了。
    “这位小郎君好俊俏,有婚约了没有啊?若是没有,大娘给你介绍个不错的姑娘?”
    “瞧瞧这身材,瞧瞧这胳膊这腿,一看就是能干活的!”
    一个牙都豁了的老大娘忍不住伸出手去摸傅歧身上的腱子肉,满面“慈祥”地笑问:“小郎君啊,来公主祠干什么啊?是不是想看哪家的闺女漂亮,给自己找个媳妇儿啊?!”
    “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这下,一直站在祠外当自己是雕像的傅歧惊了,拨开老太太的手,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我就说,我就说……”
    老太太不怒反喜,咧着嘴向着四周的女人们炫耀。
    “有劲着呐!”
    “老疯子!”
    傅歧是又羞又恼,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了不失礼,早上选了件细麻的白色衣服出门,早知道会遇见这么多疯婆子,就把他那件罗衫穿着。
    也不会被人这么“调戏”!!
    南朝的民风虽不如北朝那么开放,可未婚男女之间也没有那么拘束,尤其在公主祠祭拜的还有不少已经怀了孕来祈福的妇人,这种妇人最是泼辣的,见了傅歧羞涩难当,越发起了逗弄之心,一起围了过来,问东问西。
    就在傅歧难以招架之时,一抬眼终于看到了出来了正在看戏的马文才几人,顿时大喜过望,叫了起来。
    “你们出来的正好,赶紧把这群疯婆子赶走!”
    他这一喊,原本还站在公主祠外讨论里面几个郎君身份的女人们吃了一惊,见是刚才驱赶他们的士族出来了,一个个低头噤声,安静的像是鹌鹑。
    傅歧几乎是蹦着跳回他们身边的。
    噗!
    徐之敬实在没忍住,一下子笑了。
    “别怕,别怕,会祭拜公主娘娘的,都不会是坏人!”
    唯有那豁了牙的老太太还是笑眯眯地,一点都没有害怕的样子,反倒用审视地目光打量着马文才几人。
    “哎哟,都是好俊俏的郎君啊!”
    这大娘应该是常年待在公主祠附近的老人,不少女子都认识她,见她还是这样没有分寸的样子,连忙偷偷去拽她。
    可惜这老太太一点都没有领略其他人的意思,居然走的更靠近了,看着马文才几人絮絮叨叨说:
    “这几位郎君是贵人?哎哟,这几年贵人来祭拜公主娘娘的可少见,而且还都是年轻的郎君……”
    马文才立刻抓到了她话中的重点。
    “有贵人来祭拜过大长公主?”
    老太太点点头。
    “有哇,这么多年来,经常有贵人穿着普通人的衣服来祭拜,而且大都是男人,不过像你们这么年轻的少。”
    她一边说,一边感慨:“他们换了布衣一个人来,就以为别人看不出他们是贵人了。可惜这些贵人一个个从骨子里就是不凡的,就像刚才那个一身腱子肉的郎君一样……”
    她又用“慈爱”的眼神看向傅歧,看的后者一哆嗦。
    “……贵人即使是穿得破破烂烂的,也是看的出来的哩!”
    马文才听闻过大长公主年轻时的“风姿”,连谢举都曾是她的裙下之臣,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还有故人偷偷摸摸来祭拜她,思来也是寻常。
    只是一个婆子,为什么神神叨叨地要对着他们说这么多奇怪的话?
    马文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后者并不躲闪目光,也笑嘻嘻地看着他。
    “几位贵人勿怪,冯婆子以前伤了头,说话做事就是这么颠三倒四的,人却不坏的。”
    一个妇人壮着胆子为她求情。
    “她就住在这公主祠里,有一双巧手,专门以替女子梳妆打扮为生,并不是媒婆。”
    说话间,几个妇人纷纷附和,并说着她们头上新奇的发髻都是出于她手,冒犯傅歧也绝不是有意。
    其他人这么一说,马文才看向婆子的表情更加古怪。
    之前他就觉得古怪,这祠堂里的公主神像衣着打扮绝不是乡野村人能想象出来的模样,就算有爱慕追随公主之人参与建造了这神像,可这么多来参拜的女子都能学着这神像的打扮和发型,就有些奇怪了。
    即使是出身士族的女子,也不见得就会自己梳妆打扮,多半是出自家中擅长梳妆的娘子之手。
    “这位老人家就住在这公主祠?难道以前认识大长公主吗?”
    马文才试探着问。
    “马文才,你和她说那么多干嘛?”
    傅歧龇着牙拉了他一下。
    “这人古里古怪的!”
    那老太太听到“大长公主”几个字时愣了下,摇了摇头。
    “那样的贵人,我怎么能认识?我就是个靠公主娘娘恩惠,住在这里的可怜人罢了。”
    “那老人家的手艺是从哪儿学的?”
    他又追问。
    “我以前伤过头,不记得啦。”
    冯婆略带伤感地笑,“什么都不记得啦,就只记得自己会梳头。”
    正在说话间,独自一人在公主祠里祭拜的褚向出来了。
    他大约是哭过,双眼通红,脸颊尚有泪痕,衣襟下摆都有灰尘,只有经历过大悲之人明白为何如此。
    那衣襟上的褶皱,是心痛不已时紧攥着自己的襟口,揉搓出来的。
    看着他这样的样子,马文才这才相信他是第一次来这里拜祭自己的母亲。
    想到冯婆之前说过有不少士族乔装打扮来拜祭大长公主,马文才也信了。
    如果冯婆真是出自贵族门阀的梳妆婆子,能看得出士族和普通百姓的区别,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等褚向向着他们走过来时,冯婆终于看清了褚向的长相,脸色突地一白,整个身子也像是筛糠一样抖了起来。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她就低下头寻了个方向快步走开了。
    “怎么都站在这里?”
    褚向见几人都站在外面,好奇地问。
    “刚才有个……”
    “傅歧刚才被门口的女人们调戏了,我们在笑话他。”
    马文才立刻揭过傅歧的话头,抢着调笑说。
    “你也整理下自己的仪容吧,这样回去别人都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
    梨花带雨,衣衫凌乱,他还是一副这样的长相,旁边已经有不少小娘子面红耳赤了。
    褚向低头看了看自己,不好意思地拱拱手:“我这样子,让诸位见笑了。”
    既然褚向已经拜祭完了母亲,几人便一起回返,否则船上的人久等他们不来,肯定要找过来。
    待回了船上,马文才寻了个理由自己独处,没一会儿,乔扮成寻常船工的细雨摸了过来,低声对马文才说:
    “已经问过了冯婆,她离开不是因为认识褚公子,而是害怕一个和褚公子长得相像之人……”
    “和褚向长得相像?”
    马文才奇道。
    “可问了那人为何要伤她?”
    “她说自己不记得了。她是前几年大长公主的诞日时受的伤,那天是祭日,原本人就多,她当天替不少女子梳头妆面,她也不记得为何会得罪了别人。”
    细雨回道:“我去问了庙祝,说是在公主祠后的水井里找到她的,原本还以为她会死,结果撑过来了,就是忘了许多事,之后脑子也有些糊涂。”
    “刚刚看到褚公子的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打杀了她把她投到井里的主使者长相,心中实在害怕,所以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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