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有什么消息传递,也可以交给那个侍卫。”
    “嗯。”
    祝英台点了点头,又问起傅歧的事情。
    为了不暴露傅异的身份,傅歧根本不能去送行,为了不让褚向发现异常,马文才还吩咐他一定要表现出十分悲痛的样子。
    好在傅歧得知傅异命不久矣以后确实肝肠寸断,形容皆毁,连马文才看了都于心不忍,恨不得将他拉出屋子透透气,别真的忘了吃喝死在屋子里。
    在这种情况下,傅歧应该根本没办法好好地参加射策取士,更别说什么天子门生了,虽然甲科不少学子不知道傅歧为什么如此悲痛,可既然少了一个竞争对手,私底下也都是暗自庆幸。
    “傅歧……”
    祝英台念叨着他的名字,想想这个少年往日里欢快直率的样子,如今却如此低沉,不由得为之难过。
    “祝英台。”
    马文才重重唤了她的名字,态度严肃。
    “嗯?”
    “傅歧并没有完全知道你家的事,他知道你是女人,我只告诉他你家父母不愿意你去出仕,所以趁此机会让你远遁了,他这时心思都放在大公子身上,应当是想不到太多。”
    马文才心思重重道。
    “所以……”
    “马文才,你有什么话直说行不行?”
    祝英台最害怕马文才这样欲言又止,心里七上八下。
    “傅歧以为火是追杀大公子的黑衣人放的。如果你不想失去傅歧这个朋友,就永远不要让傅歧知道那把火是你们家放的。”
    马文才看着脸色大变的祝英台,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
    “记着,是永远!”
    ***
    回去的路上,马文才其实忧心忡忡。
    他与梁山伯、祝英台、傅歧、徐之敬等人可以说的是是过命的交情,可其实维系众人情谊的却是会稽学馆这么个特殊的环境。
    若换了其他地方,若他不是重来一世,他可能一辈子也没不会和梁山伯这样的人接触,而除非他得了重症向徐家求医,否则也难以见到徐之敬这样医术高明的医士。
    至于傅歧,他的出身其实比他马某人高的多,建康令代表着他是皇帝一派的心腹,他家世代出权臣名将,堂叔是大中正,能动用的资源也不知比他马文才多多少,加上性格的原因,若换了上辈子,傅歧可能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这一世,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将所有人都聚集在了一起,然而能维持住这种关系,多半靠的是马文才的妥协和居中调节,一旦日后所有人渐渐走到高处,是否还有今日的情谊也未可知。
    他现在用利益和感情将傅歧和祝英台绑在了自己的战车上,可等到他日,傅歧未必不能长成如大公子那样的人物。
    到了那时,他若看出自己是明知傅异会死而刻意算计他入伙的“乘人之危”,祝英台的家族是间接害死傅异的幕后凶手,这般联盟是否还能稳固?
    马文才很担心一切都会变成一场镜花水月。
    所以当他步入和傅歧同住的甲舍时,马文才的脚步很是沉重。
    “你回来了?”
    蜷缩在屋子里的傅歧听到马文才回来了,缓缓抬起了头。
    “可还顺利?”
    “嗯。看不出可有人跟着,但细雨对大公子的乔扮连我靠近了都看不出破绽,想来能瞒过去。”
    马文才安慰着傅歧,“有徐之谦亲自照顾你兄长,至少安全无虞。等到了丹阳,徐家会倾尽全力救治大公子,未必没有生机。”
    “没用的,我阿兄已经存了死志。”
    傅歧两眼无神地看着前方,“他不想活了,谁也救不了他。”
    这种事连身为外人的马文才都看的出来,更别说是他的亲弟弟了。
    马文才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到他,有些洁癖的他忍受着傅歧身上传来的一阵阵酸臭味道,在他身边坐下,一言不发地陪着。
    “我阿兄对你评价很高,老是叫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听你的。”
    傅歧沙哑着嗓子说,“我那时想,哪有这么偏心的阿兄,总是夸别人好,说自己弟弟是笨蛋。现在我想想,我真是笨蛋,连那么明显的事情都看不出来,还以为他身体真的快好了,只有腿脚不行……”
    “此时想这些已经没用。你如此难受,想想你的父亲、母亲,还有嫂子、侄儿、侄女……”马文才不得不狠下心肠,“世人多势利,你要不想他们以后受人嘲笑,就得振作起来,成为家中顶门立户之人。”
    傅歧显然道理都很明白,可难以从低落中走出。
    他的神情大半是懊悔,小半是恐惧。
    “我小时候一直被拿来与阿兄比较,有时候想着要是我是独子就好了,我现在就要成独子了,可实在是害怕,害怕的连眼睛都不敢闭上……”
    “是不是我小时候的那些胡思乱想,给哪里的神灵听到了?”
    他颤抖着身子,哽咽几不能语。
    “我现在想反悔了,还来不来得及?……要不把我的命拿去吧,让我兄长成为独子,他比我更有用。”
    傅歧无声地流着眼泪,看向马文才。
    “你是独子,你告诉我,我以后该怎么办?”
    独子。
    独子。
    身为独子的马文才心中一紧。
    他没有再安慰开解傅歧什么,反倒将将自己环抱了起来,倚靠在墙上,闭目不语。
    前尘往事,皆上心头。
    “我从小是独子,你若问我独子是什么感受,我倒不知道该如何答你。”
    “你问我身为独子,该如何顶起门户,荣耀家门,我还没有做到,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答你。”
    “我只知道,若我死不逢时……”
    他睁开眼,看向傅歧。
    “我的母亲会发疯,她会抱着我每一件用过的东西哭泣,直到眼泪哭干,眼睛哭瞎,直到每次听到我的名字都会尖啸,她会假装我还活着,直到逼疯身边每一个人……”
    再无欢颜。
    “我的父亲会两鬓染霜,以前因我有多骄傲自得,如今就会有多少悔恨痛苦。他不会似我的母亲那般凄厉哭叫、沉溺于疯癫之中自欺欺人,而是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照顾我的母亲,一边低声下气、寻遍同僚……”
    想尽办法恢复我的名誉,却永不能如愿。
    几千年后,人人提起马文才,依旧是唾弃不已。
    “从此以后,节日的喜庆、儿孙的欢闹、同僚的羡慕、邻里的祝福,都与他们无关。”
    “从此以后,他们老无所依,病无所助,绝嗣香火,无人能记。”
    傅歧被马文才语气中的悲凉所震慑,连眼泪都不再流淌,只怔怔地看着他。
    “你该庆幸你家还有你这个儿子,你的父母不必面对这样的枯寂。”
    马文才像是对待被宠坏了的孩子一般冷漠地说着。
    “你问我独子?你何不去问问父母双亡的梁山伯?”
    这一刻的他,陌生到让傅歧心惊肉跳。
    “失去父母的孩子可以长大,但失去孩子的父母,是怎么都过不去的。”
    第214章 门当户对
    马文才走了, 祝英台觉得很无聊。
    往日里在学馆学习那些经史文章,虽然很多时候也让身为现代人的祝英台觉得很无聊, 但正因为见的多而学得少,这种无聊也是可以被排解的。
    更别说那时候还有三五好友, 每日里总是有做不完的事, 哪怕是和祝家庄的部曲(尤其是领头那个)斗智斗勇,也很有趣。
    马文才用“受伤”的理由拖延了她去建康赴任的时间,东宫再怎么缺人, 也不会逼迫一个受伤的人立刻上任。
    他是想用这种办法与祝家庄达成某种约定, 让祝英台既能保留“九娘子”的身份,也能保留“祝小郎”的身份, 顺便在这“远遁”的时间里, 救下傅歧的兄弟。
    祝英台是一个对于政治、计谋敏锐度都不高的人, 有时候甚至说有些蠢笨,但因为她相信马文才, 相信傅歧、傅异,所以即使她再怎么想借这次火灾将计就计“死了”抽身离开,就因为马文才说她是祝小郎才更有用,她就任凭马文才去和祝家庄斡旋, 去为傅异换回一线生机。
    现在她藏在客店里,连大门都很少迈出,身边既没有半夏,也没有祝家部曲,从穿越之初到现在, 祝英台终于得偿所愿,过上了没有庄人左右环绕的日子,却让祝英台有种空落落的不踏实。
    她开始殷切的希望梁山伯的到来,带她离开这一潭死水般的日子。
    祝英台藏在客店里的第六天,细雨和梁山伯一起来了。
    学馆里再过两天就要选拔门生,马文才实在抽不出身下山,也不能让褚向看出破绽,只能让细雨过来。
    细雨用一种胶质为祝英台画了眉,点了麻子,又给了她一瓶有些气味的油,告诉她只有这种油能把这些黑胶洗掉,只要她想恢复容貌了就可以用这瓶油。
    除此之外,他还给了祝英台装了垫肩的衣服、能将皮肤变黄的赭粉,以及一切乔扮的道具,细细教导祝英台怎么使用。
    这是祝英台第一次接触到“易容术”,惊讶的根本顾不上这些东西会不会损害她的皮肤,当即就在细雨的教导下乔装打扮了起来。
    等她全部涂抹完后穿上带着垫肩的夹衣揽镜自照,镜子里的经变成了一个眉间狭窄、尖嘴猴腮、满脸麻子的矮小青年,就连她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
    “你,你这是神技啊!”
    祝英台惊叹着抚摸自己的脸,对于自己变丑这一事实毫不在意。
    “难怪每次马文才没睡好你只要在他脸上这么一折腾,他就一点都看不出熬过夜了!”
    “都是些雕虫小技。”
    细雨笑笑,又说:“主人安排的侍卫就在后门,他会一路保护你们的安全。”
    梁山伯左肩的伤还没全好,傅歧那一下实在是将他伤的不轻,好在他也知道傅歧的性子和他那时候的心情,若换了别人,说不定被当垫脚石的这一下已经彻底友尽了。
    更别说他从二楼跳下来的时候又伤了右脚的脚踝,现在走路都不太利索,其实并不适合长途跋涉。
    他原本是该留在学馆里多养一会儿伤的,但也许是“祝英台”差点被烧死在朝露楼的场面让他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一想到祝英台独自留在这里可能有危险,他就硬扛着要将她带走。
    不是说马文才管不到祝英台,而是对于马文才来说,心里装的事太多,祝英台只是所有事情中比较重要的一个,还完全达不到让马文才心心念念的地步。
    见梁山伯走路还有点一瘸一拐,祝英台也很担心。
    “你都这样了,要不再留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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