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厮指着街头巷尾挤在茅棚里的灾民,和马文才之人介绍,“看那些人,就都是城外受灾,安顿在城里的。城里水退了后,许多人就进了城了,现在县里也乱的很,公子们虽然人多,但还是别乱走的好。”
    言下之意,要出门最好找他这个本地的熟人。
    “诸位公子现在来的不是时候。我们沛县是好地方啊,高祖庙,泗水亭,吕布射戟台、歌风台,各个都是好地方,多少大人公子来了都要去玩一玩。不过这些地方都在城外,周围也都被水淹了,过不去。”
    小厮有点可惜不能多领点赏钱。
    “好了好了,知道你热情,好好带路便是。”
    马文才被这小厮吵得头痛,示意祝英台告诉他要找的几户人家地址。
    那小厮并不识字,祝英台拿出信,照着地址读了几个,小厮的表情就古怪了起来:“这,好几个都是被水淹了的城南,怕是不在原地了。”
    这些他们之前也知道,并不勉强,让小厮带着在城南几家问了问,果然见到一副被大水淹没的场景,地上甚至泥泞不堪,也不像有人住。
    “这样的人家,一定是被县衙安置到其他地方去了,要打听也能打听的到就是费时间,不如把信送到县衙里,付点钱,让衙役们帮诸位送。”
    那小厮出着主意。
    “诸位公子觉得呢?”
    “那也只能这样了。”
    马文才和祝英台商议了一会儿,决定回头让下人持着帖子把信送到衙门去,无非破费一点,马文才和祝英台倒不差这点钱。
    听几位公子不执意要进泥泞的城南,那小厮也才松了口气。
    五封信一一查找下来,只有一户人家还有些希望送出去。
    “大婆儿巷,这在城东啊,这可是富户住的地方。”
    那小厮一听地址,嬉笑道:“住在大婆儿巷、小婆儿巷的人家不多,大多是乡下的地主到城里来享福的,也有些手头宽绰的,就算水淹了出去躲一阵,家大业大,必定是不愿意丢了的,说不定找得到。”
    “那就好……”
    祝英台也松了口气。
    “这么多信没一封亲自送到人手上,我心里还有些不安。”
    “大婆儿巷有点路,诸位公子要找的人家姓什么?”
    小厮笑问。
    祝英台低头看了看信。
    “姓方,叫方天佑。”
    “哎呀,原来是方大善人!”
    小厮一听人名立刻笑得更灿烂了。
    “那可是此地有名的大善人,平日里施粥济贫绝不落在人后的,家里在城外还有不少田地,听说刚添了丁!走走走,我们去方大善人家沾沾喜气!”
    “我等还没有成亲,怕是不用沾这种喜气。”
    梁山伯听到“添丁”云云,忍不住一笑。
    “哎哟诸位公子,难道都没有成亲?”
    那小厮闻言吃了一惊,眼光从马文才身上扫到祝英台,又从祝英台扫到梁山伯,瞪着眼睛道:“那位小公子没成亲倒是明白,年纪尚小,马公子一身贵气,想来成亲也是大事,看这位公子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没成家?”
    这时代十五六岁成亲都不算早的,梁山伯看起来又老成,故而那小厮眼神诧异。
    “公子这么大年纪不成亲,是有什么缘故还是有什么隐疾?官府不罚钱吗?”
    听到那小厮的话,祝英台忍不住躲在马文才身后窃笑,连马文才也难得见到梁山伯吃瘪,唇角扬了扬。
    梁山伯解释他们还没有成亲只是顺口一句,没想到这口舌伶俐的小厮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他们找这小厮原本就是看他口舌伶俐人又热情,却没想到如今却捧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能认了他的“优点”坑了自己。
    在这么多人面前讨论成亲不成亲,隐疾不隐疾原本就是个难为情的事,梁山伯见这小厮也不知道将他当成了多大,脸上忍不住红了红,好在他皮肤并不白皙,红了也不明显,只能摸了摸鼻子,哭笑不得。
    “在下才十九,没满二十。之前守孝三年不能成亲,官府怎会罚我的钱?”
    因晋时起人口逐年锐减,加上灾荒连连,国家对人口的需求迫切,历朝历代都对民间婚嫁年龄有极高的要求。
    女子十五未嫁,男人二十岁还未娶,便要罚“五算”的丁税,一“算”一百二十钱,是一个成年男子的人头税,五算下来是七百二十文,可以买不少粮食了,足够大半年的口粮。
    而且这钱还是只要没成亲就得一直要给的,算是沉重的负担。
    士族本就不用交税,就算罚钱也不缺这点钱,所以这样的限制对于士族来说倒像是摆设,高门贵女为了高嫁等闲等到十七八岁的也有,反倒是民间婚嫁越来越早,许多女子十三四岁连孩子都有了。
    “原来公子还没满二十啊,看着好像都二十四五了……”
    那小厮讷讷解释,只是越解释越让人尴尬。
    “噗,梁山伯,那你得加油,明年娶不到娘子就要罚钱了!”
    祝英台躲在马文才身后偷笑。
    “小心看着老成,被拉出去硬收钱。”
    “你又在说什么玩笑话,我在会稽学馆里读书,谁会拉我去交钱……”
    梁山伯脸色越发红了。
    “况且我无父无母,就是想成亲也找不到操持之人,想来成亲是个难事。咳咳,等明年若能做一小吏,俸禄能补上每年的罚钱,我就心满意足了。”
    祝英台见他尴尬,也不好再调笑,只随口答着:“没事没事,婚姻是大事,要好好挑,不能随便将就,若是你日后交不起这罚钱尽管找我,我借你,可别为了一点罚钱胡乱卖身了!”
    她并不知道梁山伯知道她的性别,说起“婚姻大事”毫不扭捏,就跟上辈子几个好朋友一起讨论以后结婚要如何如何似的,可一旁的马文才却皱起了眉,敲了祝英台一记暴栗。
    “又在胡言乱语!就算他要交罚钱,也轮不到你来给!”
    祝英台被敲的一脸懵然,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了马文才。
    倒是马文才垂眸似乎在想些什么,片刻后看向梁山伯,眼中满是认真:“我与梁兄还算投缘,你说你父母双亡,怕是找不到操持亲事之人,若梁兄不嫌弃,我可让家母代为梁兄留意合适的人选,若有好女子,我马家也可做个媒人……”
    梁山伯没想到马文才会突然把他的亲事揽到马家身上,闻言愕然。
    “这,这也太劳烦了……”
    媒妁之言并不是小事,他不过一介庶人,若是有高门士族说媒,娶那富贾殷实之户家的女儿绝不是难事,若要高攀一点,破败降士人家的贵女说不得都能迎娶,这可不是随意为之的恩德,要不是感情极好的世交,哪家也不会帮上这么个大忙。
    那小厮听了马文才的话,便一脸羡慕的看向梁山伯,那表情就像是梁山伯捡了一个天大的好运。
    “我不开玩笑。”
    马文才的眼神丝毫不动,一直凝视在梁山伯脸上,表情极为严肃。
    “若马兄愿意,我一定托家母为梁兄寻一容貌、才德都上佳的女子。”
    说着说着居然说到了谈婚论嫁,而且还是两个男子在讨论,这气氛就有些怪异。小厮咽了口唾沫,纳闷地看了看马文才,又看了看梁山伯,似是不太明白这两人是什么关系,祝英台也瞪大了眼睛,好似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在下相信马兄的话……”
    梁山伯看着这样的马文才,突然温和一笑。
    “不过姻缘天定,在下还是想先立了业再想这些。否则因为马兄的好意能娶妻生子,也养活不了妻子家人,又何必害人?还是随缘吧。”
    这倒是。
    小厮听到这话默默点头。
    娶的越好,负担越重,万一是个娇滴滴什么都不会的还要人伺候的,就等于娶回来个祖宗。
    还不如自己看着合意的娶。
    “知道你眼光高……”
    马文才也随之一笑,收起这个话题,似乎刚刚只是开玩笑。
    “那我就拭目以待,看梁兄日后会娶到何等佳人了。”
    梁山伯见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也是心头一松。
    两人气氛古怪,那小厮是第一个提起婚丧嫁娶之事的,此刻也不敢再多话,免得又说错话,这一路就不免沉闷。
    好在老天开眼,也许是怕他们一路就这么尴尬下去,好奇东张西望的祝英台眼尖,猛一下发现了个熟悉的身影,大叫了起来。
    “傅歧!喂傅歧,你往哪里走!”
    前面抱着狗跑的气喘吁吁的,不是傅歧还能有谁?
    那边傅歧听到祝英台等人在叫他也像是见了亲人一般,一脸惶恐地抱着大黑三两下跑过街边,看到马文才几人满脸疑惑才放下了手中的大黑,像是情绪爆发般叫道:
    “这里人居然吃狗!还要杀我的大黑!”
    “沛县狗肉本就有名,你不知吗?”
    马文才去的地方多,倒不吃惊。
    “你若不喜,不吃就是。”
    梁山伯也被傅歧的脸色吓了一跳。
    “怎么受惊吓成这个样子?好好说,慢慢说!”
    傅歧原本就一肚子委屈,见几人都在这里,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之前自己在狗市的遭遇抖了个干干净净。
    几人听到他仓皇而逃,都忍不住大笑。
    “笑什么!这鬼地方,跑了几条街都没一只狗,定是被吃了!”
    傅歧恼羞成怒。
    “公子说的还真不错……”那小厮也忍着笑,“我们这里狗肉最是有名,的人家养狗,那是一定拴好,平日里绝不放出去的,一出去就没了。之前闹水灾,许多人家被淹缺衣少食的,还有外面受灾的进城找活路的,就偷偷去抓、去打狗,要么私下里炖了,要么就去前面那狗市换了钱,总归是条路子,这狗就越来越少……”
    “加上现在天寒,吃一碗狗肉既能健肾脾,又能壮充力、活水疮,还补五劳七伤,最是抗寒,许多人靠一碗汤几块肉就抵住了风寒,比什么药都好。所以你看那些流民,没事就到处找狗进补,养狗的人家还不把自家的狗都看严了?所以就更看不到狗了。”
    小厮见傅歧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指着大黑说:
    “这位公子还是把狗抱好了吧,否则一转背,说不定狗就被人套了去了。”
    这话一说,唬得傅歧刺溜一下,把刚刚放下的大黑又抱起来了。
    那大黑并不是小狗,而是一条细长的猎犬,被人这么抱在怀里,一人一狗都说不出的好笑,偏偏傅歧死活都不放,于是一群人就这么笑着,跟着小厮找到了大婆子巷。
    这一到大婆子巷,众人又是一怔。
    原来巷子口热气蒸腾,起了一个大锅,里面熬着些米粥,三五个家丁模样的人守着那粥锅,旁边围着不少流民。
    “方大善人又在施粥啦。”
    小厮敬佩地说道:“现在县中大部分人连自己都顾不上自己了,这方大善人还在施粥,真是了不起啊!”
    祝英台闻言一笑,摸了摸袖袋中的书信,只觉得自己来这一趟很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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