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是不是太险了?万一真的……”
    “所以,我们不能给临川王时间,一定要让他急着出手,仓促之下必会生乱,想假戏真做也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谢举厌恶那萧宏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此时说起萧宏更是满脸怒意。
    “他身边阿谀奉承、胆大妄为之人那么多,让十八郎去找些歌姬舞女,浪荡之子,给那些人吹吹风。他们既然敢在京中杀人灭口,不妨胆子再肥一点,我看出了事,临川王是保他们,还是将他们做了替罪羊。”
    说罢,他冷冷一笑,目光湛然若神。
    “此时不趁机剪除临川王的羽翼,更待何时?”
    “是,属下这就去布置。”
    此人也是谢举手下得力之人,可调动着不知几百,既然家主有了办法,谢家这些精锐立刻便活动起来,各司其职,要将计策完全。
    虽然已经定下了计策,但谢举深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心中丝毫没有放松,只能迈出屋子散散心。
    此时已经是深秋,谢举在院中负手而立,看着廊下空空的燕巢,便想到那些逃难的灾民。
    那些灾民便如南下避寒的燕子一样,本能的奔向印象中温暖又安宁的地方,以图度过人生中的严寒,却不知到了“安宁”之地,却有比严冬更酷寒的一切在等着他们。
    试图以流民的苦楚叫醒装睡的皇帝,是他思虑不周。
    错估了临川王的心狠手辣和恣意妄为,是他太过轻敌。
    那些流民虽是为了家小亲人而涉险,可若不是他趁势煽动,他们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这笔血债,他谢家势必要背下了。
    但总有一天,他要那临川王血债血偿。
    “会回去的。”
    谢举凝望着燕巢,眼神渐渐坚定。
    一定会回去!
    ***
    徐之敬在曲阿县遭遇危险的时候,傅歧也在承受着煎熬。
    建康城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可怕的多。
    如果说流民真的大部分都被阻拦在建康以北,那城里还有这么多一看便是逃难而来的百姓,傅歧很难想象北方现在是什么样子。
    还有些家财的,有门路的灾民,最终都设法到了建康,这座梁国最大的城市,也是都城所在之地,人人都以为到了这里便会安全。
    但无论多有家财的人,只要想要进城,都要伤筋动骨一番。
    北方南下的道路被封,沿路城门设有路障禁止流民进入,但建康里不知哪个衙门发了一种“举荐作保引”,只要有持有这种路引,再有士人作保,便可一路通畅的进入建康城中。
    不少士人大肆以此敛财,弄的原本还有家资的灾民到了建康时已经赤贫如洗,没有家资的,只好卖儿鬻女,换取能够入城的“买路钱”。
    不是没有人对这种情况引起警觉,朝中屡屡有大臣求见临川王,上折、写信,希望临川王萧宏能以扬州刺史的身份禁止这种敛财的手段。
    然而御史台的人很快就查出了真相,所有人绝望的发现,在京中卖那“举荐作保引”给士族,再让士族转手卖给难民进城的,正是萧宏本人。
    萧宏在敛财的手段上,简直残酷的令人发指。
    他以扬州刺史的权限封闭了浮山堰地区灾民进入扬州的道路,在沿路的官道及城门设卡,使长途跋涉奔波劳累的难民无处容身。在漫长的奔波之下,灾民也无力再回返离开,只能咬牙设法高价买那“举荐作保引”,进城安身。
    一旦流民入了城,各种苛捐杂税随之而来,入城有“入城费”,进了城还要按人头算“耗钱”,就连无处安身躺卧在地,都要收“买地钱”。
    流民没有建康城的户籍,连找活儿干都比别人更贱,到后来连工钱都不要了,能有个不需要“买地钱”的地方睡,有口饭吃,便已经是万幸。
    东宫太子萧统因为月前为浮山堰谏言之事被禁足三月,至今不能离开东宫,在皇帝还在同泰寺“修行”的关头,谁也不知道萧统若抗旨出宫之后会发生什么,朝中有志的大臣都在焦急的等待着三月之期届满,由太子去同泰寺迎回皇帝,可流民已经不能再等了。
    那些已经熬到生存艰难的灾民,也不知道在哪儿听说皇帝不是不管他们,而是现在正在同泰寺“修行”,并不知道外面流民的难处,朝中是有小人在弄权,便聚集在一起,堵了去同泰寺的路,要去“告御状”。
    他们的诉求很简单,只是想让同泰寺里的皇帝出来,听一听外面百姓的苦难,像佛寺里的菩萨一样发发慈悲,救救他们这些可怜的灾民而已。
    然而没有人的声音最终能传进寺里,因为他们根本连皇帝的面都没有见到。
    傅歧从城门官那的得到的消息,是那些人“死谏”在同泰寺门口,京中出了这样的大事,怕是要追究身为建康令的傅翙责任。
    但流民会如何不是建康令能完全掌控的,傅歧不担心父亲会因为这样无稽的猜测而有什么事。
    他焦虑的,是那么多插标卖首的孩子。
    傅歧这人,说鲁莽是真鲁莽,说傲慢也是真傲慢,平时也不是会随便心软的人,唯有一点,他见不得小孩受苦。
    他曾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均在三四岁之前便已夭折,这是他全家心中的痛。弟弟夭折后两年,父母又为他添了个妹妹,他曾经非常喜欢自己的幼妹,小时候给她当过马,陪她胡闹,像是珍珠宝贝一样哄着……
    可三岁那年,不过一场高烧,她就没了。
    再那之后,他娘再也没有为他添过弟弟妹妹,他每每想到自己的胞弟胞妹,心中便犹如被刀剜过,见到长得漂亮可爱的小孩,就老是驻足多看一会儿,幻想着自己的弟弟妹妹还在。
    后来他兄长添了长女,可他已经离家去了会稽学馆,每年只有过年能回去看望那个侄女,她今年已经三岁,想来被母亲和嫂子照顾着,一定比他那没福气的胞妹还要乖巧可爱。
    傅歧原本听说兄长没找到是不想回家的,可看到集市的那番惨烈,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想要回家问一问父亲。
    问一问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没人救人,为什么……
    为什么会让这种事发生。
    傅歧敲开后门的时候,家中的下人表情像是见了鬼。
    “谁啊,都快宵禁了,这时候上门,敲敲敲什么!”
    后门一般是让丫头奴仆们出门方便的,真有贵人都走正门,所以后门的门子喊的毫无心理负担。
    “有事明天……天啊!小郎君!小郎君回来了?!”
    门子惊喜地打开后门,看着傅歧和他身后跟着的几个护卫。
    “郎君怎么回来了?终于没有用度肯回来了吗?天啊,为什么不来个信让家里派人去借您,我们也好早点准备……”
    “褔老三,我偷偷回来的,别到处传。”傅歧警觉地往门里看了一眼,发现没人注意这边,带着几个护卫挤了进来。
    “找个地方安排下我这两个护卫,我娘在后院吗?”
    “夫人现在应该在后院和大娘子准备晚饭,老爷还没有从衙门里回来,中午传了话好像有什么事耽搁了,要回来的晚一点。”
    那门子忙不迭的说了家里的事情。
    “要不要我去通报一声?”
    “得了吧,这府里还有哪里我不认路的,我只是出去读书,何必回来跟做客一样?”
    傅歧一边说,一边径直往后远走。
    “我去找阿娘和大嫂,你看你的门,照顾好我的侍卫,别乱传我回来了啊!”
    傅歧知道中午在同泰寺发生了什么,估计这他父亲是因为这个事晚回。但他父亲但凡没有应酬,晚饭一定是在后院和母亲一起吃的,所以他只要去母亲那里“守株待兔”就好。
    想到他娘的唠叨和“手段”,傅歧一阵头皮发麻,不过既然嫂子在,那大概也不会有多“可怕”。
    傅歧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低着头一路穿堂过院,沿着偏僻小道直奔主院。
    他熟悉京中的宅邸,还知道许多小道,但傅家不比其他,看家的护院和部曲特别多,路上不免会遇见几个盘查之人,不过只要他抬起头刷一下脸便是最好的通行证,谁也不敢拦着这傅家的小霸王,傅歧惹了一路鸡飞狗跳,根本不算“隐蔽”的进了主院。
    主院里看门的婆子都是会武的,要不是傅歧提早喊了一声,说不定大棒子就要打下来,那几个婆子也担心小郎君记仇,腆着脸讨好地直接把傅歧送到了后院正堂门口,机灵的下去了。
    知道母亲就在门后,傅歧反倒“近乡情怯”,有点不敢进门。
    门口守着傅母陪嫁的两个滕妾,虽都被傅翙收入房中,但一直无子,也还做着服侍主母的工作。
    两人几乎是看着傅歧长大的,也照顾过傅异和傅歧两兄弟,见傅歧回来了,泪珠子直滚。
    “小郎君怎么回来了也不通知一声,也好让家人去接,现在外面这么乱……”
    “张娘子,赶紧别哭了,不知道还以为我一回家就惹人生气。”傅歧做贼一样四处看了看,“我娘在里面?”
    “在在在,主母要知道你回来了,还不知道多高兴。您是不知道,自从大郎……呜呜呜,算了,这大喜的时候,张娘子就不惹大家都不高兴了……”
    “雪娘,谁在外面?”
    里面大概听到了什么动静,突然传出一声询问。
    “是……”
    另一位娘子正准备回答,傅歧已经硬着头皮往前踏了一步。
    “阿娘,是我!”
    他掀开幔帐进了屋。
    此处并不是用膳的地方,只是个起居之所,但晚饭如何布置,皆是由这里发号施令,因为白天傅翙都在衙门里,所以晚饭才是傅家的重头戏。
    主持中馈是当家妇人的重中之重,这几年傅异的妻子也跟在婆母身边学这个,所以一到下午,两个傅家最重要的女人都要围着供膳诸事忙碌。
    傅母起先还以为是来奏事的家人,结果幔帐一掀,进来个人高马大的少年,再抬头一看,不是他们家的小儿子还有谁?
    “傅歧!”
    傅母惊喜地站起身子,刚刚露出笑意,突然又把脸一垮,指着傅歧大骂:“你这小畜生,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饿死在外面都不回来呢!”
    她已经断了傅歧的用度三个月,还把家里所有护院、武师、家将、小厮、下人,总共十来个人都召了回家,连一个粗使洒扫的都没给他留下,她原本想着哪怕他再倔骨头撑死半个月就要写信回家求饶要钱,却没想三个月了,莫说家信,连个口信都没有。
    要不是会稽学馆的贺革还经常写信过来告知一声,她早就亲自去会稽学馆看看,看看她这个小儿子是不是死在外面了。
    “你现在才回来!你现在才回来!”
    傅母骂完已经到了傅歧身前,食指在儿子的胸前使劲戳着。
    “你可知道我们家出了大事,我在家里日夜难眠……等等?”
    傅母发现有什么不对,变指为掌,在儿子衣襟上细细摩挲着。
    “这不是我给你准备的衣服,你自己的衣服呢?”
    家里所有男人大到衣冠鞋履,小到袜子汗巾全是她准备的,他们家有桑园,从不缺丝绸绢练这样的布料,针线娘子也是出了名的好手艺,如今伸手一摸,见掌下粗糙不整,明显针脚不细,再退后几步看看,越见端倪。
    “连衣服都是不合身的!你是怎么回来的,逃难回来的吗?”
    傅母说着说着眼泪就要掉。
    “堂堂傅家的公子,连合身的衣服都不能穿了?是不是那些刁钻的下人回家时卷走了你的衣服?为什么你穿的这么破败?”
    哪里破败了?
    傅歧纳闷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他出门偷偷跟着马文才的队伍,出来的太急,只够带着祝英台给的那些金银,衣衫鞋帽这些累赘根本没带,后来这些衣衫都是临时添置的,买的也是成衣,虽然是新的,当然不如量体裁衣的合身。
    不管怎么说,也还算是好料子,怎么给他娘一说,就跟衣衫褴褛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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