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的就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似的。
    就连最迟钝的傅歧都感受到了不对劲,但是随着越来越靠近南徐州,这种急切也感染了他,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到淮水去。
    那些陈霸先、江无畏,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旅途中有缘遇见的过客,救了过客一会,与其有了些牵扯,但这些牵扯却不会让他们停下脚步,也许未来这些缘分能开花结果,但现在……
    所有人都记得自己为什么北上。
    从阳羡到延陵只能陆路,过了南徐州,便是淮水所在的范围,建康就在淮泗以南,从前面带来的消息,肆掠的淮水以及不时飘下的尸首让许多人放弃了走水路,即便陆路十分辛苦,但还是选择了走官道。
    毕竟越靠近建康,陆路就越是四通八达,若是用车,人是辛苦点,半点也不比船慢,毕竟马文才他们没有带太多东西。
    从进入延陵开始,所有人都带着一种提前做好的心理预期,毕竟淮河以南受到了那么大的灾害,也许从淮南到建康、晋陵地区,到处都会是拖家带口的难民,也许路上会非常的不安全,他们带了这么多护卫,原本也就是为了这个而准备的。
    可他们想象中的场景并未出现,航运虽然萧条,陆上也有往来不绝的商旅和行人,却几乎没见到一个像是逃难的人。
    “也许这次洪灾,朝中派人赈济了?”
    梁山伯骑在青驴上,看着面色严肃到几乎凌厉的马文才,小心地猜测着。“也许在当地得到了妥善的安置,所以没有南下?”
    这也是大部分人的猜测,淮水以南离扬州地区要比东扬州近得多,大凡哪里遭灾,应该先涌入最近、也最安全的地方,比如说建康。
    建康是都城,淮南地区虽然受创极重,但只要建康开城收纳百姓,就算是大半淮河地区的灾民也能妥善安置,君不见梁国水淹寿阳的时候,寿阳城把周边所有的百姓都收容到高处新城里了吗?
    寿阳不是都城,尚且能收容整个淮河以北的百姓,更何况建康。
    “但愿如此。”
    马文才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微笑,硬邦邦地回答。
    同样面色沉重的还有作为领队的陈庆之,越靠近建康地区,他就越发沉默,队伍里的侍卫和骑手不停的被他派出去打探消息,官道上不但有去建康方向的人,也有从建康方向出来南下的人,找到南下的人打探很容易。
    可他们什么消息都打探不出来。
    官道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像是坚守着什么秘密,对于淮南方向的事情似乎一问三不知,有些问过之后会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淮河以南和浮山堰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空洞,彻底从梁国的地图中被抠了出去,没有人能具体说出它现在什么样,消息灵通的多半是官员,可这些人看了看这支队伍的组成……
    以白身的次等士族、区区太守之子做领队的游学队伍,似是根本不需要知道这样的事情的,所以没有人愿意,或者说,没人有义务替他们解答任何问题。
    梁山伯缺乏的只是对时事的了解,他和大部分当世的庶人一样,除了巷头的流言蜚语,几乎得不到任何获知国家大事的渠道,想诸葛亮那样身居茅庐之中却知天下大事的——
    开玩笑,诸葛亮的老婆黄月英是白娶的吗?他的岳丈是沔阳名士黄承彦,岳母是蔡瑁的妹妹,小姨子是刘表的续弦,他要出门去打探天下大事?
    梁山伯没有任何渠道知道天下大事,但他会察言观色,从马文才越来越冷冽的表情中,从陈庆之每日清晨眼下青黑越发加剧的情况中,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大事一定在不远处发生了,以至于什么消息都打探不到。
    打探不到消息,比打探到坏消息还可怕。
    三吴地区被称之为“东南诸郡”,顾名思义,会稽郡处在建康的东南边,但浮山堰却是在建康的北方的,而且比起跨着整个东扬州的三吴,建康和淮南之间几乎近的可谓是唇亡齿寒。
    就连后世也经常笑称南京是大安徽的省会,概因南京地区离安徽更近,历史上联系的也更紧密。
    但他们的队伍却不准备从建康过,因为他们现在也不知道建康是什么情况,万一因为灾民太多而戒严,或者禁止前往浮山堰地区,那他们必会更有一番波折,一旦陈庆之的身份暴露,他势必要回宫中去,而不是继续南下查案。
    更何况现在整个建康地图已经北上和南下的道路,就像一道闸门,将所有人都关在了建康以北,谁也打探不到任何的消息。
    延陵前的一站是曲阿城,因为担心着越往南粮价越高,这一日,所有人准备在曲阿多补给一些所需。
    由于他们是从东边来的,进城的时候没有受到什么盘问和阻拦,可一入了城,整个城中的气氛都不太对。
    曲阿也算是中等规模的城,因为就在建康附近,还算繁华,可随着他们进入曲阿,城中的人似乎多的……有些超出寻常了。
    陈庆之是经常在扬州往返的,对曲阿也熟悉的很,径直领着所有人到了曲阿东市的一家相熟的客店,安排今夜在这里住下,大概是因为他提前派人打了招呼,还未进入客店所在的坊间已经有人热络的相迎,见到陈庆之还似乎很熟悉的打了招呼。
    这一路上都在赶路,既压抑又痛苦,无论是梁山伯也好,还是马文才也罢,大腿都有不同程度损伤,傅歧在家中经常骑马,可这么长时间下来也吃不消,下马的时候两腿都在打颤。
    大概一群人里只有坐着粗陋版减震马车的祝英台,以及一路上在马车和骑马之间转换的徐之敬还算神态没那么狼狈的,但明显也没有了力气,下车时连兴奋的感觉都没有了。
    他们下车的时候,立刻有一群人从坊门口围了过来,伸手想要乞讨,每个人都衣衫褴褛,却不像是乞丐,乞丐没有这么干净的,而且乞讨的大部分都是少年或青年人,看着就没有让人行善的冲动。
    有手有脚的年轻人,应该去干活,而不是躺在客店门口骚扰要住店的客人。
    “怎么会有这么多年轻人讨饭?”祝英台想要掏钱,可在马文才的眼神下硬生生忍住了冲动,有些心里不安的说:“为什么不去找个差事……”
    “这些应该是淮河以南逃难的人吧?”梁山伯从他们身上单薄的秋衣上扫过,哀叹着说:“之前我们猜测这些人应该是到建康地区了,我猜错了,他们都来了南徐州。”
    “那为什么不让我给他们点钱啊。”
    祝英台咕哝着说。
    “这些人不是来讨饭的,是眼线。”
    马文才冷着脸,“住客店的都不是当地人,得罪了不必担心被当地人赶出去,那些看起来懒散的,其实一直盯着坊间的入口,若遇见人没那么多看起来又烂好心会随便给钱的就会记住,你现在给了他们钱,除非你一直不出旅店,否则只要一落单或是出门的人不多,说不得要遇见一大群抢劫的人。”
    “这位公子说的不错呢。”
    那个引路的客店小厮闻言地也回过头,像是终于敢接口,“那些人啊,不是讨饭的,出门在外,财不露白,这位小公子别一时好心结果被人害了。”
    祝英台听了吓一跳。
    “抢?大白天的……”
    “哎,以前不是这样的。”那小厮恨恨地说,“以前哪里有这么多贼人,都是淮泗地方跑来的。也不知道建康那些官兵是吃什么闲饭的,居然还放了人过来。现在天还没黑都没人敢出门了,就我们这条街,这几天就遭了三四回贼,抓完了又有,差吏都忙不过来了,谁顾得门前这些人……”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大概怕他们觉得这里环境不好会产生恶感,连忙又补救一般地说:“不过我们客店有自己护院的壮丁,这些人一般不敢上门,只能在坊门前找‘肥羊’,像客人们这样人多势众又有侍卫的,他们也不敢惹。”
    但他的解释却没让人放松,所有人都沉默着跟着他进了店,揣着各自的心事。
    “我在想,我是不是要给家里去封信,这里离建康这么近。”趁着陈庆之离开众人去处理琐事的时机,傅歧压低着声音说,“万一有了我兄长的消息,又或者我兄长已经被救回了建康,我就不用去浮山堰了,直接回家看看我兄长就行。”
    “那就送呗。”
    祝英台说。
    “可我又怕没找到兄长,家里知道我就在曲阿,派人把我抓回去了。那我从会稽学馆跑来岂不是白搭!”
    傅歧瞪着眼。
    “他们只会把我当孩子,根本不会让我再出门的。”
    “根本没有两全之法,换成我,我也不会让你往浮山堰跑的。”
    梁山伯想了想,替他出主意,“要不你骑快马回去看看,兄长有消息了就留下,没消息就寻个空跑出来,快马追上我们?我们沿官道而行,你单人匹马追上我们很容易吧?”
    到了建康,傅歧本来就心中痒痒,只是不敢说,听到梁山伯这么建议一颗心立刻又动了,重重点头跑向马文才。
    “喂,马文才,把你的似锦借我几天!”
    他还算没那么鲁莽,知道象龙自己驾驭不得,城里也不能骑马只能骑着,去借最温顺的五花马似锦。
    另一边,陈庆之和自己相熟的客店掌柜打探着一直打探不到的消息。
    “我看生意冷清的很,以你店里厨子的手艺,这情况不多啊。”
    陈庆之看似随意的扯出了一个话题。
    这客店掌柜也不知道陈庆之是什么身份,只知道他是个有身份也有财帛的人,经常在建康附近来去,如今又见他带了一群明显是高门公子的人来,当然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没敢敷衍。
    “我这都是往建康去的客人,南下的都从建康走了。说实话,这时候还敢出门的人,也确实不多了,这几年来,就输今年最不景气,哎。”
    客店掌柜看着点里稀稀拉拉的人也发愁。
    “就算偶尔有几个要住店的,看到门口那帮人也走了。”
    “门口那些青壮,是流民?”
    陈庆之问,“你们就任由他们在门口吓跑你们的客人?”
    “可不就是流民,不是流民能这么躺着?一开始也赶过,哪里赶得过来,赶走了又来,官府都不管,能过来的都是有本事不要命的,惹急了趁夜一把火把街坊烧了都有可能,我们也就只能吆喝几句让他们不要太过分,真要,真要斗,哎……”
    他说着说着更是无奈。
    “能过来的?”
    陈庆之突然抓住了掌柜话中的疏漏,狐疑地问。
    “其实不给说的,我也是因为开客店听到的多了点……”
    掌柜压低了声音,既神秘又有些不安地对陈庆之透露:“听说淮水那边受灾的百姓不计其数,一出事全往建康跑,京中怕发生动乱,将广陵郡至齐郡、建康所有的路全部封城了,官道上也有人把守,不给人进来,外面据说有几万灾民,都是从南边跑过来发现不能过去的,就在建康以北忍饥挨饿。”
    “所以你才说,不能过来?”
    陈庆之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是啊,老弱妇孺当然不能过来,可总有能翻山的,能涉水的,绕过城去,想尽办法绕过广陵、齐郡进来,能过来的都是你门口看到的那种精壮的汉子。我们曲阿还好,遇见这样的人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建康外每天都有许多被发现的流民给赶出去,还有发生冲突死了人的,若家里在城里没什么可靠的亲戚,连站都站不住,更别说活了。”
    掌柜的摸了摸鼻子,大概觉得这样有些哪里不对。
    “哎,其实都是些苦人。听说建康现在做工的价钱越来越贱,也有些知道是流民还偷偷用的,干一天活那些人只要几文钱,有些连钱都不要,只要给吃的就行。所以能找到活的还算能偷偷留下来,找不到活的……”
    陈庆之越听越是诧异,根本没办法想象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朝廷没人赈灾吗?没人管?”
    “哎哟,陈使君,朝廷的事,哪里是我们这群开客店的能知道的。”
    一提到朝廷,这掌柜的立刻谨慎了不少,环顾了下人烟稀少的自家客店,声音已经低到不能再低。
    “现在灾民的事情都不许说,被检举了或给人知道了,抓紧官府就要以‘散布流言’杖三十呢,都说这水原本不该有,是……哎,不能说,不说……使君知道就好,上面不想下面人知道,下面人知道了就有祸。”
    他不愿多说,该打听的陈庆之其实也打听的差不多了,和这掌柜寒暄了几句,一脸沉重地走了过来,吩咐少年们早点睡,可能要在这里耽搁几天。
    前面既然封了路,他们就不能走正规的渠道过去,得找个由头走明路,最好是跟着官府到淮水南岸,否则靠近建康肯定要被盘问。
    是他之前想的太简单了,以为浮山堰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月余,朝廷一定按不下去开始赈灾了,他只要以赈济灾民的名义就可以去淮水以南,却没想过北方的流民都聚集在了建康以北,如果不找到妥善的法子,就他们这点人,一过建康大概被灾民抢的连裤子都不剩。
    陈庆之表情沉重,却正中了傅歧的下怀,当场向陈庆之说了自己的想法,牵马就想回建康。
    “你要回建康……也好。”
    陈庆之思忖了下,“如果你回了建康,正好打探打探现在京里对浮山堰的事情是什么态度,最好能问到官府里有没有去赈灾的队伍,又或者城里有高门派了家人出建康赈济的,能打探到消息就是最好,没有也不怪你。”
    “打听有没有赈灾的是吧?”
    傅歧一口应下,“家父是建康令,这是小事一桩,如果我兄长在家里,我求阿爷给你们派一支人送你们走官道都行。”
    他家的部曲家将不少,所以才有此豪言壮语。
    陈庆之却对此不抱什么希望,拱了拱手:“那就多谢傅公子了。这一路也许不怎么太平,让我派几个人送你一路。”
    傅歧一口应下,也不啰嗦,陈庆之点了几个侍卫,小心嘱咐了些什么,就请他们护送傅歧入建康。
    祝英台有些迷茫的看着傅歧来了又去了,马文才发挥着长袖善舞的能力,和同样刚刚投店的一位公子攀谈什么,两人相谈甚欢,以至于两人的侍卫家人都在旁边干着急——您倒是先住进去呢,还是不住呢?
    就在祝英台觉得自己就是个吃闲饭的吉祥物时,门口进点的一对母子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妇人一点都不美貌,非但不美貌,还长得有些粗壮,身后背着个背篓,里面有个一两岁大小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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