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青年一声道号,大喊“蛇妖已除”,人群之中像是打了鸡血一般躁动起来,欢呼声称赞声不绝于耳。
    那股狂热像是某种传染病一般,一个传染一个,刹那间,施府门口就像是成了什么道场,围观的百姓磕头的、求药的,求“神仙”去家里看看病人的,从各方围将了过来。
    那跟着青年“道士”的几个道人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如此,在人群未围上来之前就护着那青年到了施家的正门下,又在外围一一听着他们的诉说,用神案上的纸笔记下各家的诉求,并不因为对方贫穷显赫与否而区别对待。
    唯有那丰神俊秀的青年一派高人风范,态度自若的在和施家的家主应对。
    “道长果然是神人,老夫之前多有怠慢。”
    施家的家主原本对“捉妖”也是半信半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试试,可没想到真在午时阳气最重之时,亲眼看到这斩妖除魔的“神迹”。
    “江道长抓妖一定耗神,还请入室休息片刻,老夫已经命家人设席款待道长,捉妖的酬劳也都一并备好了。”
    被称为“江道长”的青年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又回身看了一眼门前,轻声道:“待贫道的师兄弟们记下此地百姓的困难,我等再一起入内。捉妖虽有我之功,但也多靠他们护法,镇守各个方位。”
    那施家的家主自然不愿得罪能驱使斩灭鬼神之人,连忙应诺,肯定宴席少不了这些道人,捉妖的酬劳也不会只是一个人的。
    此时门外一片嘈杂,门前却有几人只是眼神难掩诧异,却没有挤入狂热的人群之中。
    “热闹看完了,走吧,我们下午还要回船上,耽搁了天黑了就得在这里住一夜了。”
    祝英台不耐烦地看了眼天色。
    “走走走,去其他地方逛逛。”
    “咦,祝英台,你不是最喜欢热闹吗?这现成的热闹怎么要走了?这可是‘天师’哇!”
    傅歧诧异道。
    “这算什么热闹,江湖骗子罢了。”
    祝英台见人多,也不愿生事。
    “走吧?”
    “子不语怪力乱神,虽然看起来神妙,不过我等都是儒生,没必要搀和。”
    梁山伯第一个回应,点了点头。
    马文才从第一眼看见那些道士的时候就想走的,只是怕态度有异引起别人的怀疑,所以才按耐住性子忍到现在。
    那道士每抬一次手、斩一下剑,他都会心惊肉跳半天。
    按理说,他这种天地不容的游魂野鬼死而复生,应当是有悖天道的,所以他从小就躲着僧人道士,也从不进佛寺和道观,就怕哪天来个高人被拘了去的。
    可那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一个道士能看见他,马文才这颗“少年老鬼”的心才慢慢放回了腔子里。
    可凡事就怕万一,假如这道士真是个能看穿一切的呢?
    所以祝英台一说要走,马文才立刻就驴下坡,也看了看天色,点头应道:“天色是不早了,长兴县水道纵横,产各种鱼,鱼的味道最是鲜美,现在走还来得及进城找一家合适的鱼馆,好好尝尝长兴县的鱼。”
    傅歧原本还想看看热闹,听到有好鱼吃立刻不啰嗦了,反倒催促众人快走。
    徐之敬是医家,医者和道者经常并不分家,素来对道士也有好感,还准备去结交一番,可见其他人都要走,也不好一个人留着,只能叹息机缘不够了。
    眼见着门前那一群身着儒衫的少年就要离开这里,原本还在和施家家主闲谈的江道士立刻和施家人打了个稽首,说声“我去去就来”,径直向着几个要走的少年而去。
    “那边几位公子,请留……”
    他声音原本就清朗,发声应该是做过训练,乍一开口四方都听得清清楚楚,马文才几人听到那道人的声音刚刚顿住脚步,突变陡生。
    “就在前面!那群装神弄鬼的道士就在前面骗财!”
    一道沙哑的嘶声之后,几个漫不经心的声音也跟着陆陆续续传来,从街那头出现了几个身穿皂衣、手持哨棒的衙役。
    “法生啊,我是看在你说给我打五天鱼的份上来看看,如果那群骗子跑了别怨我们腿脚慢……”
    为首的老皂班本来是看在熟人的面子和许诺的好处才来看看的,他们这群人在市井里见的太多了,知道这样的江湖骗子向来捞了就走,断没有原地留着等官府来抓的,所以也没太当回事,权当白得了个便宜。
    可这皂班说了一半的话却被面前的场景堵在了喉咙里,噎了半天吐不出下句。
    施家门口高设的神案,比集市还多的人群,施家家主面带微笑的表情,这一切一切,都让这些油滑惯了的人精们生出不妙的预感。
    可那领着他们来的少年是没这种预感的,指着施家的大门大喊道:“就是这群人!就是他们装神弄鬼,之前还到我们下若里去行骗!”
    此话犹如石破天惊,江道士刚下了台阶,听到他喊了这么一嗓子,皱起眉看了他半天,心中一震。
    原来是这小子!
    这小子怎么阴魂不散!
    领着官差来的少年长相并不怎么出众,露在外面的皮肤黝黑,声音也嘶哑难听的可怕,显得又普通了不少,但是他身材精干,气势彪悍,大约在乡野间也是争斗惯了的,浑身一股子草莽气。
    这少年身体大概也不错,在深秋季节还穿着一身单薄的麻衣,露着左右胳膊,丝毫不见冷意,这天气还有人这般穿着,应当是家中有人去世,所以许多人一见就露出了晦气的表情。
    听到那少年喊什么,不少人当场义愤填膺:“你这小孩,浑说什么!这位天师刚刚斩了施家的蛇妖!”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小心冲撞了天师祸及家人!”
    “还请了缺德的皂吏来抓人,小心折寿啊你们!”
    刹那间,唾骂声、重啐声纷纷响起,甚至有准备请天师“抓妖看病”的有意讨好天师,已经在撸袖子了。
    也因为这般变故,马文才一行人和那道士被人硬生生分在了两边,刚刚他为什么会叫住他们,倒抛到了脑后。
    马文才见皂隶来抓骗子倒松了口气,徐之敬则是见到这么多皂隶庶人往这边涌来,难以忍受地皱了皱眉。
    “我们走吧?”
    梁山伯见所有人又不走了,轻声提醒。
    出人意料的是,之前第一个吵着要走的祝英台此刻却不走了,望着来人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我就知道这些骗子这么溜,肯定不止骗了这一户人家,我们先别慌走,看看他怎么倒霉。”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骗子?”
    马文才好奇。
    祝英台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忘了我擅长什么?这等微末伎俩,我当年学化……学习的时候,都算是拿来当玩笑开的把戏。”
    马文才一听和炼丹有关,恍然大悟,炼丹本来就跟方术有关,他又不是不知世事的纨绔子弟,脑子一转就明白了这些人大半不是什么“世外高人”,只不过是学了一点方术或炼丹来招摇撞骗的,离去之心倒没那么迫切了。
    于是这群少年又大咧咧的在随从的护卫下继续看热闹。
    另一头,这群皂班们被少年求来,以为只是抓几个普通的江湖骗子,可一见面前这犯了众怒的情况,再见众人都向他们看来,眼神中都有愤慨之色,连卷袖子的都有,顿时后背生凉,不愿再趟浑水。
    “胡皂班,你们这是干什么?”
    站在门前的施家主人见居然有衙役上门,面色难看。
    “我家难道有什么贪赃枉法之人需要劳动你们上门抓人吗?”
    这施姓家主是江南大族施家分支的子孙,虽然在长城县算不得什么高门,但也占了个好名头,士族关系向来错综复杂,打断骨头连着筋,况且施家也是长城县的大户,而这些人不过是吏门里最下贱的衙役,哪里敢得罪。
    那胡皂班立刻一指那少年,把责任推了个干净。
    “施使君,不管我们的事,我们接到这小子举报,说是前面有人行骗,我等兄弟负责维护本县街道的治安,当然不能推辞。现在看来大概是情况出了错,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皂班头子是个怕事的,见情况不妙就想溜,其他皂吏也就都把哨棒插回了腰上,不敢再再放在手里。
    他们拉了拉少年准备走,那少年脚底却像是生了根,死活都不肯动一下。
    “胡皂班,你怎么能走!”
    少年见他们说走就要走,面色赤红。
    “他们真是骗子!他们手上都有人命!”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施家家主听到人命,越发觉得脸上不好看,对着几个衙役说:“还不把他拉走?在我家门前撒野,是觉得我施家没人了是吗?”
    “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这孩子是个打渔的,不是什么讹人的无赖,我们这就走,不劳您费心。”
    胡皂班又扯了几下那孩子,见他双眼都红了,眼睛只死死地盯着那英姿不凡的青年道士,立刻知道要遭。
    只见他眼神一递,四五个皂吏立刻会意地一把扑向那少年,抱手的抱手,压腿的压腿,还有人从腰间掏出逮捕犯人的绳子,想要将这少年就在门前五花大绑带走。
    这番变化莫说那少年,连围观的百姓都没想到,刚刚还义愤填膺的,见真动了手,表情倒不安起来,齐齐退开。
    那少年也没想到自己明明是皂隶来抓骗子的,却被皂隶们绑了,他力气大,人又有凶悍之气,口中“啊啊啊啊”的狂叫着,几个皂吏居然按不住他,反倒被他踢了几脚,痛得骂了几声“狗崽子”。
    “他们就是骗子,你们不抓骗子,却抓我这个好人!”他一边剧烈挣扎,一边大叫:“那几个道士前段日子给了我娘一碗符水,说是能安神,我娘给我我得病的弟弟喝了,没几天就死了!”
    “唔唔唔,唔唔唔!”
    “法生你别喊了,我这是在救你啊!”
    胡皂班压低着声音去捂那少年的嘴,声音越发急促低沉。
    “好汉不吃眼前亏呐!”
    他是遭了什么孽,就为了几条鱼,惹这么大麻烦!
    可惜这少年完全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眼神如同凶兽,直盯着那江道士。
    他正在变声期中,声音嘶哑难听,如今被衙役按住了嘴却拼命叫唤,发出的声音就像是拉破了的风箱,听的人越发难受。
    “你这少年好不讲理,我拿符水给你娘的时候,就已经告诉她你弟弟无药可医。只不过你弟弟年纪太小,得了病因恐惧而担惊受怕越发憔悴,你娘也备受折磨,我才好心给他碗符水哄他是神水,让他能安心睡觉而已。”
    江道士似乎也被这指控气得不清,满脸愤怒地站在原地训斥。
    “你不弄清来龙去脉就血口喷人,一路到处散播污蔑我等的假话,现在还找了衙役来对付我等出世之人,简直是狠毒!”
    他这个分辨之言说的有理有据,施家家主原本有些惊疑的神色渐渐又恢复如常,直接喊管事的去找家丁。
    这个叫法生的少年,能被压迫住手脚却不见吃亏,几个人都压不住他,再看手脚踢动的动作,也不是全无章法,否则真是个寻常的少年,早就被架走了。
    傅歧好武,自然一下子看出了其中的奥妙,“咦”了一声,倒有些不忍了,下意识去看马文才。
    “我们就这么看着?”
    祝英台脸色也不好看,要不是子云先生反复叮嘱不要惹事,她早跳出去了。
    可即便是这样,她现在胸中也犹如有一腔烈火,恨不得出去把这些骗子用化学溶液烧个干净。
    “我们现在插手这事倒是容易,可我们是过客,拍拍屁股就走的。我们要当面打了这么多人脸救了他走,反倒给这少年惹祸,看他的样子,就住在长城县里,还有家人,我们走了,他更艰难。”
    马文才虽是吴兴太守之子,在外面却从不招摇。
    “我快呕死了!”
    祝英台身子气得直抖。
    几人都是少年人,尤其是傅歧,一看到这个场面就想起自己在甲舍打架被虞家人一拥而上吃了大亏的事情,几个人情绪都有些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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