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什么……”马文才又一次感受到了天才带来的压力,惊得倒退了几步,“只不过是一晚……”
    “是啊,只不过是一晚,便让我等自惭形秽,只觉得天差地别。”
    顾烜苦笑道:“不瞒马兄,我刚刚想临祝英台的字,可怎么临摹都不得要领,不是多肉,就是少筋,简直是东施效颦,现在都不敢提笔了。”
    这也是他为什么还有时间和马文才搭话的原因。
    马文才看着满墙儒行,仿佛看到了什么怪物正从其中爬了出来,他扭过头,眼神锐利地望着顾烜:“你看到她写的吗?她写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我看着他写的啊,没发生什么。”
    顾烜见马文才吃惊,心中倒有些愉悦。
    终于也有人能够打击到这种天之骄子,果然让人心里平衡多了。
    他想了想,突然想到一个。
    “如果说真有什么奇怪的话,祝英台掷笔的时候,说了句——‘世人皆知卫夫人,可有知李夫人者?’”
    世人皆知卫夫人,可有知李夫人者?
    顾烜一句转述,让马文才心头大震,再看着满地书墙前临摹的士人,他终于认了命。
    这祝英台答应他的没错,她确实是准备要改了……
    可她不是想韬光隐晦,而是想要做卫夫人。
    卫夫人何人?那是以一杆毫笔震动士门,让人心悦诚服,从此只称呼她本姓“卫夫人”的女人。
    连王谢之家见到她,也只是恭恭敬敬地喊她一声“卫先生”,从不用夫家姓氏冠之。
    正因为她并不是因夫而贵,世人不愿将她与其夫李矩共提。
    是卫夫人而不是李夫人,即便她出入内外,却无人敢说她不守规矩。
    那可是连天子都召之求字的女人!
    “祝英台好大的野心!”
    马文才一声冷笑,再也不看这书墙一眼,掉头就走。
    “马兄,你说什么?喂……”
    顾烜看着马文才怒气冲冲走远的身影,心里七上八下。
    “坏了,听闻他和祝英台关系时好时坏,不是要去找他麻烦吧……”
    希望祝英台平安无事,这可是能和傅歧打的不分上下的人呐!
    ***
    马文才走的急,没有像往常一样有风雨雷电跟着,此时又是在上课的时候,所以当他到了西馆的时候,竟没有几个人发现他来了。
    他也是脑子坏了,竟然忘了自己是临时跑出来的,这时候来西馆,只有等到中午课完了才能见到祝英台。
    但他马文才会是那种在门口乖乖等着,直到所有人下课的人吗?
    于是乎,在马文才文质彬彬地向讲士“问好”,然后在全课室里学子惊慌的眼神中,马文才丢下一句“祝英台似乎是身体不适我带他回去休息”,就这么一把将熟睡中的祝英台从书案上拉了起来,往外拽去。
    拉了起来!
    祝英台迷迷糊糊中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而后整个人就被拖着往外走,只能反射性地抓住身边可以支撑的东西,结果抓到的却是书案。
    一时间,课室中就出现了马文才拉祝英台,祝英台提着书案的滑稽样子,有些人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你撒手!”
    马文才先开始还不知道有人笑什么,等扭头一看,简直要气死。
    她端着书案要去哪里?
    干架吗?
    给她张榻也打不过他!
    上课的讲士原本以为,这马文才是收到祝英台身体不适的消息,出于同住之谊过来接他的,可现在一看,这哪里像是来带人回去休息,倒像是山贼大王去强抢民女,只能硬着头皮在后面追了几步。
    “马文才,这样不好吧?等他把课上完,我看他还算……”
    “先生,你见过被人这样拉着抱着书案还能睡的人吗?”马文才气极反笑,指了指眼睛还是半睁半闭的祝英台。
    “她这样不需要休息?”
    “是,是需要休息……”
    呜呜呜呜呜,这马文才的眼神好吓人!
    年轻的讲士怂了,眼睁睁看着马文才“拔”下祝英台手中的书案,像牵着驴一样把祝英台牵了出去。
    他一路牵着祝英台出了西馆,看到祝英台走着路都能睡,马文才也是心塞。
    他昨天也没休息好,先是睡着了就做乱七八糟的梦,而后遇见刘有助偷字,再然后拽着刘有助走了,还要去找馆主说明情况,将大事化小,等到睡下的时候,天都亮了。
    就是这样,他也没睡到她这样!
    马文才看着祝英台嘴角一片口水痕迹,手臂一颤,像是甩开什么脏东西一般将祝英台甩了开来,只觉得自己疯了。
    不是疯了,为何要自己给自己找这么多麻烦?
    祝英台昏昏沉沉里被拉着跑,踉跄了好多下,脚踝已经有些发疼,又被马文才这么一甩,一头撞在树上,终于清醒了过来。
    “嘶……”
    她按着头,莫名其妙地四下张望,一下子就看到了面前板着臭脸的马文才。
    呸呸呸,她怎么能觉得他是臭脸呢?
    他现在是说不出的面目可爱!
    “马文才,你怎么在这里!”她笑的高兴极了:“我已经知道了刘有助的事情,谢谢你放他一条生路!”
    “我来这里不是跟你说这个!”
    马文才完全不想提刘有助的事情。
    “甲舍门外的墙怎么回事?等等,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肿的跟桃子一样!
    “咦?你这么快就知道了?什么我的眼睛?”祝英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恍然大悟:“哦,大概昨夜哭的太厉害,肿了吧。”
    马文才将她拽出西馆,原本是想“兴师问罪”的,毕竟她居然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事来。
    可当他看到她眼睛红肿、面容委顿的模样,胸中的火气却突然消了几分。
    她和他毕竟不同,他已经两世为人,加起来的年纪都足够做她的父亲,可她,不过才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罢了……
    祝家庄自成一国,庄内庄外极少沟通,她的父亲在祝家庄就是天,是至高无上不容违抗的宗主,庄外犹如荒野,像她这样的女子敢走出庄园独自求学,就已经是极为有勇气的了。
    可要说阅历,恐怕连傅歧都不及。
    遇到昨夜这种事情,以为自己害死了人,她又是女子,哭上一夜,实在是太平常了。
    罢了,给她留点脸面吧。
    想到这里,马文才忍不住闭了闭眼,熄了骂她的心。
    “你也看到我写的字了?写的好不好?好不好?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呢!”
    祝英台哪里知道马文才在想什么,还以为他是来问那一墙字的,就字论字道:“我已经答应了孔笙他们,如果字迹淡了,就重写一回。”
    重写一回?
    不行,还是让他骂死她吧!
    “重写一回?昨天我和你说那么多都白说了?”
    马文才气急败坏。
    “你知不知道你的字迹流出去会有多大坏处?”
    “坏处?”祝英台有些奇怪地看着他,“马文才,我从昨天起就想问你,你为什么对我的手迹那么重视?如果说你觉得士子的手迹不能随意外传的话,那你情愿用自己的手迹替换也要把我的字拿回来,又是为何?”
    她之前对“梁祝”故事先入为主,将马文才和梁山伯都当成了自己未来男友的候选,刻意存着刷好感度之心,可昨夜之事一过,她已经理解这里的人都是活生生的,无论是马文才也好,梁山伯也罢,也许真的都是存在于历史中的人物,她也根本不是进了什么奇怪的剧本之中。
    所有人都会死,行差一步,也会害死别人。
    所以等她智商一上了线,之前许多的“理所应当”,就变得奇怪起来。
    比如说,无论是话本还是正史中,这马文才都只是个娶妻时,恰巧碰到老婆撞死在初恋情人坟前的倒倒霉蛋,为什么在这里,他会出现在会稽学馆?
    而且一入学馆,她居然没有和命定的cp梁山伯一间,反倒是跟这个注定要成遗憾的太守之子同居一室?
    比如说,他一开始对她彬彬有礼温和可亲,差点让她把他错认成了人设应该是憨厚老实的梁山伯,可为什么他就独独对她就特别热络?
    她见过他和其他人相交,哪怕是同门师兄弟,一开始也没有那么自来熟。
    听梁山伯说,他借住在他们那里,梁山伯和傅歧都说他们可以把梁山伯换过去睡不必那么挤,可他却宁愿睡在外间的书房也不愿调换。
    再比如,他不愿让她的手迹被别人看见,还扯出一套无赖借字的话来搪塞她……
    不要说那不是搪塞,世人谁不知晓庄园主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在朝廷也不在出仕,什么名声那是一心向着仕途的士门们才考虑的,即便是朝廷官员没有经过宗阀同意,进入庄园都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谁敢吃了雄心豹子胆去庄园里讹诈?
    南朝多少皇朝,死了多少皇帝,祝家一直都在那里,庄园越来越大,部曲越来越多,俨然自成一国,身为祝家的“小少爷”,怕什么字迹外漏?
    每次遇到丧乱之时,地方官员甚至要向祝家借兵保护百姓的安全。
    他一将来要出仕的太守之子都不怕手迹给了刘有助,她这家里坐拥八千乡兵的庄园主会怕?
    祝英台眯着眼,看着突然沉默的马文才,继续追问。
    “虽说士庶之分是国之章典,但对于我们这些不必出仕的士子来说,隐居山林、旷达恣意才是真正的‘名士风范’,马文才,你究竟在怕什么?”
    马文才,你究竟在怕什么?
    在怕什么?
    怕什么?
    ……
    马文才见过迷糊的祝英台、见过脆弱的祝英台,也见过撒娇耍赖的祝英台,何时见过这般言辞犀利又头脑清晰的祝英台?
    一时间,他竟被她问的哑口无言。
    是的,她本什么都不用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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