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了愣,沉吟了会儿后对我道,“其实我觉得,没多大差别。以你目前的月银,就算还我一点,和十万两比起来,心里仍旧很难有安慰。不过你要是觉得会安慰些,那便依你。”
    “……”我很感谢他。
    “不过,你这件衣裳得赶紧缝补好。不然没得穿了。”他拎起坚果,捡起伞,示意我跟着他走。
    我想到他腰间的针线包,其实不太好开口问他借的。我怕说出来会伤他的自尊心。
    可当我们回到教读的书房后,他主动拿了出来。并让我选个颜色。
    与他真挚的眼神衔接片刻,我选了银白,“你先出去罢,我脱下来自己缝。你的针我也借用一下。”
    他接过银白的线,淡然问,“你的女红不是不好吗?”
    难道你一个大男人的女红就很好吗?我盯了他片刻,低头道,“现在还可以。”
    “这么冷的天,便不必脱了,省得麻烦。”他拈起我的袖子打量片刻,“只是断了几根线,破得不多,十针之内。我帮你缝了便是。”
    他说的话竟有些许专业。我以为这几年应当是他妻子在外打拼,而他在家里打理内务。这么一想我竟觉得他妻子至今未归这件事就说得通了。我究竟是个什么魔鬼。
    怔愣之间,他已在我身旁蹲下,微虚着眸子觑那针孔。又将银线穿过那针孔。打上结。翻过我的袖子,手起刀落般地快准稳。
    他缝补得未免太过专业。六年不见,他愈发富有神秘气息。我知道,我此时看他的眼神一定扑朔迷离。
    几乎只在我几个眨眼间,他已将我的袖子补得漂漂亮亮的。而他还抬起眸来冲我笑。娴熟得令人心疼。
    我捏着袖子,迟疑地道谢。
    尚沉浸在连篇的臆想之中,忽听他在我身旁轻声问,“记忆深刻否?”
    我微皱了下眉,不解地望着他。他的眸底一如酸秀才的房间那般阴冷潮湿,是我窥视不了的深渊,亦使我胸闷气短。
    他一边收拾针线,一边在指尖摩挲轻拈,翘起的嘴角像是方才那把刀头微勾的匕首,后来沾了血的模样,“那只野狗的死状,给你留下的记忆深刻否?”
    我一怔,他的声音不容置疑,我亦照实点头。
    雪地的白,匕首的白,素衣的白,都衬得鲜血极红。像瞠目直视艳阳般烙印在脑海。
    可他事后的关切又让我觉得并不可怕。我想,看见野狗那一瞬间我是想起了掰断犬骨的小春燕,而如今若再看见野狗,我当先想起的是淋漓的鲜血、苍茫的大雪,和刺穿野狗咽喉的景弦。
    “那就好。”他垂下眸,从容地将针线包放回腰间。再瞧我时眸光愈深,“记忆深刻就好。以后再遇到恶犬,便只应记得我……”
    我不明白他是将话断在了这里,还是当真有半句落下了。
    反正,他眸中阴霾扫尽,与我浅笑起来,又补了一句,“便只应记得我这般,有对付它的勇气。”
    他将句子拿来这样断,我是挑不出错的。唯有一颗心为我挑出些错,似懂非懂地疾跳起来。
    印象中,我被敏敏姐传染上风寒那次,也有过这般类似的情形。
    第40章 既然这么在意他
    许是我常为了照顾风寒反复的敏敏姐姐往她家中跑的缘故,她的爹娘近日里瞧我顺眼了许多。毕竟腊月里还如我这般顽强地行走在冷风中来看望病友的好姑娘不多了。
    这是个好兆头,预示着他们往后再吃饭的时候,我不必故作不饿先行一步。
    果不其然,今日我被准允与敏敏分食一碗撒了翠色葱花的清汤面。她的娘亲为我多拿了一双筷子。
    敏敏姐姐不大喜欢吃面,只不过挑了两口便都给了我。她愈渐消沉,想来如今什么都不喜欢了,只喜欢酸秀才。每日唯一的精神粮食便是有关于酸秀才的全部音讯。
    我一边吃着粮食,一边给她灌输精神粮食。不觉外间天已大黑,临着出门时我打了个喷嚏,敏敏姐姐将她的棉衣裹在我身上,悉心嘱咐我跑慢些。
    十五岁烧尾巴的年纪了,她还当我是个小孩子。后来我想明白,是我敏敏姐一直以为,岁月它走得很慢。
    想来因为上次与马车对撞的遭遇令我难以忘怀,跑出深巷后我听话了些,刻意放慢脚步。
    路过桥洞时,一阵寒风兜头灌来,我憋了憋鼻痒,又是一个喷嚏。发喷嚏的声音使得耳边别的声音都朦胧了些许,隐约听到似有人在说话,“初春三月……”
    我循着声转头看去,昏暗的桥洞旁,破旧木门正敞着,冷风猎猎狂灌,兜满那人的衣袖。借着一盏幽黄的灯笼,我才看清,那人是酸秀才。
    站在酸秀才对面的便是提灯笼的人。穿着打扮看起来是大户人家的小厮。
    饶是下人,也是富得流油的下人,酸秀才依旧对他毕恭毕敬。这大概是我们穷人的惯性。我哈着气呼噜热了双手才小跑过去,就站在小厮不远处。
    离得近了些我才发现,小厮衣上花纹与好几个月前撞我那辆马车旁随侍的有些相像。我心惴惴,裹紧了我的小棉袄。
    酸秀才觑了我一眼示意我稍等片刻。他与小厮拱手拜别,手里还捏着一张方方正正的东西。
    小厮转头时瞧见了我,约莫是想起鬼话本子里那些破破烂烂的女鬼,他的面容登时惨白,明显被骇住,缓了缓才啐地一口转头走掉。
    酸秀才望着小厮的背影轻叹一口气,捏紧物什的手青筋微起,忧心忡忡的模样。我望着他,“陆大哥,你手里的是什么?”
    “一张请帖。邻城有户富绅五十大寿,开春请我去说书。”他低头看向我,盯着我香噗噗的棉衣,没有挪开视线。
    “那你叹气作什么?这是好事啊,有人专程来云安请你去说书,还是大户人家,一定可以赚很多银子!”我忽然对他娶敏敏姐姐这件事又燃起了希望。毕竟我始终相信,有了钱之后再谈感情应当会容易许多。
    我一直以发家致富迎嫁景弦为人生终极目标的。这个世道教会我,发家致富之后,什么都会容易得多。
    “是几月前他家老爷来云安游玩,偶然听我说了一回书,才定下的。我也不知为何叹气,心里有些不安,担忧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总是这样……”他苦笑摇头,收敛了情绪后又道,“大户人家里的,看着比寻常人规矩太多,所以令我担忧;实则,又比寻常人不规矩太多,所以也令我担忧。”
    彼时我已有些明白何为“规矩太多”又“不规矩太多”。但无可奈何,有关于权势的噩运一旦压来,我们终究无可奈何。
    “阿嚏!”想到此处,我打出今晚第三个喷嚏。嗯,如今我八成差不多大概可以确定,景弦想我了。
    “你得风寒了。”酸秀才的良心一点也不觉得痛,揶揄地瞧着我绯红的脸,当中戳穿我的心思,“想念你的人应当还在弹琴。快回去叫小春燕给你捯饬些姜来,他那般神通广大,让你喝上一口姜汤想必没有问题。”
    我囫囵点头。
    又听他嘱咐道,“这几日就别去敏敏家里了,以免你俩都加重病情。”
    待我回到花神庙我才从酸秀才的话里反应过来,我应当是跑得太勤,今日又与敏敏姐这个病人同吃一碗面,被敏敏姐过了病气。
    “燕爷我什么不能弄来,姜汤而已。”小春燕听我说后,当即撸起袖子起身朝外走,“你自己拿火折子燃个柴堆,我去去就回。”
    于是我就抽哒着鼻涕,将自己团缩在角落。那跳动的火苗说不定就像景弦他想念我时勃勃的心。我这么想着自己傻笑起来。好罢,我开玩笑的。他大概不会想起我。我越来越喜欢跟自己开这般莫须有的玩笑了。
    就像敏敏姐姐每天都十分想念酸秀才,酸秀才却没有得上风寒一样。
    约莫过了一刻钟,小春燕端着一碗姜汤从门边急匆匆地朝我跑来,脚步奇快,身形奇稳。我暗地里思忖,他这么些年多打几场架果然有用,成了个优秀的练家子。
    “好烫好烫……!你还傻愣着干什么?快起来接啊!”我恍然,原是被烫着了才跑得这么快。我收回我的夸奖。
    姜汤很暖,微辣,我喝着有些难受。但一瞧见他指尖极为出众的燎泡,我又感到愧疚。于是次日与景弦说起时,特意询问他这里有无烫伤药。
    “小春燕这般为你送姜汤,小春燕那般为你添柴火,你今日三句不离小春燕,扰到我弹琴了。既然这么在意他,何不自己掏钱去买?”他按着弦,神情冷漠,“我这里没有。”
    他许久不曾对我露出这般不耐烦的神色,我险些快要忘记他本是厌恶我的了。我不该将自己身边的琐碎杂事往他这里倒。
    “那你好好弹琴,我不扰你了。”我使劲吸了吸因风寒而堵塞的鼻子,“我自己再去想一想办法。”
    “等等。”他稍侧眸,在我转身前喊住了我,却好半晌没有说话。
    我站得笔直又乖巧,满溢希冀地瞧着他。
    他垂眸从抽屉中拿出一小包黄油纸裹住的物什,带着浓重的草药味,我闻着便几度作呕。他伸手递给我,“上回风寒,还剩下半包。我床角有药罐和火炉,你打水来将它煮了。喝了再走。”
    我欣喜接过,朝他床边看去,一眼瞧见依偎在纱幔后的红泥火炉和药罐子。
    那药罐笨重,须得我用两只手才勉强抱得起,待慢吞吞挪到空地处,我两手已有些发酸。
    我一边甩着胳膊,一边觑他认真拨弦的模样,“我在这里煮药,你不怕被熏着吗?我担心扰着你弹琴。”
    “不会。”他回答得从容,断我后顾之忧。
    红泥上火光悠悠,他递了份曲谱,示意我当蒲扇用。不消片刻,我蹲得双脚发麻,搬来小板凳看顾着。汤药轻噗,逐渐氤氲起涛涛白浪。
    窗外一缕斜阳穿透尘埃,白浪循着光温柔起舞。
    熬药是个技术活儿,让我苦守大半个下午。琴房的苦味愈发浓重,我隐约瞧见他的眉微微蹙起,愈发搞不懂他为何要让我在他房间里熬药。虽说不必回去反倒能与他同处一室其实很合我的心意。
    “差不多了。”他忽道。原来他也看顾着时辰。
    我愉悦地揭开盖子,又懊丧地盖了回去。劝退,我被劝退。
    天可怜见,我这般甜甜蜜蜜的人为什么要被安排喝这么苦的药?那苦涩在我揭开盖子的一刹那仿佛已钻进我四肢百骸,浸入骨髓,苦得我就地作呕。景弦,我实打实地劝你善良。
    “怎么了?”他停下拨弦的动作,转过头看我,“苦?”
    我点头,皱起眉,“是不是应该搭配一些白糖之类的?我大概了解你为何会剩下半包了。”
    “白糖影响药性。”他凝视着我,“你若想风寒快些好,便一口喝下去,不要犹豫。”
    他的眼神有逼迫的意味。我这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心底明白,大概是方才的药味苦重,仍旧扰了他弹琴,我若不喝下去,便白扰他一趟。
    我舀上一碗,搁置在脚边,“有些烫,我缓一缓再喝。”
    “莫缓太久,凉了更苦。”可他此时眼角带笑的神情分明是在说“多缓一会,更苦才好”。
    我双目微睁,不可置信地看他。什么意思?药是他递给我的,如今他一副等着看笑话的神情是什么意思?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他的良心是越来越感觉不到痛了。
    我这个小可怜虫蜷缩着身子,苦巴巴地紧盯药碗,不再看他。
    药碗上的白浪像是引我陷入深渊的魔爪,一勾一缠,逐渐诡异。
    鬼使神差地,我端起药碗,屏住呼吸,一口闷进肚里。满嘴苦涩,好似被苦味打通了堵塞的鼻子,闻到药碗里残留的味道,我俯身作呕。撒开腿跑到窗台,张嘴哈赤着微甜的空气才觉得好受些许。
    “苦,才长记性。再要得风寒时捧起药来,当想起我……今日给你灌下去的这碗药。”景弦垂眸抚琴,从容与我道,“想着想着,手里的药便也被衬得不那么苦了。一劳永逸。”
    往后的许多年,我总逃不过被那半包苦药支配的恐惧。如他所言,但凡冒了风寒,便能想起他琴房里绵延的白浪,苦涩的汤药,以及他那句从容延声的话。
    第41章 琉璃青鸟
    一如而今,往后再遇到恶犬,我也当逃不过被血刀支配的恐惧。
    其实我有些许疑惑,为何偌大的陈府会出现野狗,又为何野狗的脚边会落着白布。就像我此时回顾当年,亦想不通透他为何留我饮下半包苦药。
    同样意味深长的笑,同样模棱两可的断句。我无法细想。想不出来。
    或许我的心已为我想过一些,才令我此时苦闷烦躁。他与我故人之谊,我与他情分纠纠,我俩究竟如何做到近疏得宜,我又如何摒弃杂念。至于他的妻子……他当真有一位远出的妻子?重逢寥寥几日,我愈渐想不明白。倘若是六年前就好了,纵然没有资格,我一颗鲜活的心也当允我去问一问。
    至少不必如我现在。
    如我现在,只敢撑住下巴嗡忒忒地望着窗外,看那薄薄一层云雾,被风吹去,如白浪般呼滔滔地。我希望白浪里忽然飞出一只青鸟,传来遥不可及的云外信,只教我一人看明白我想要的答案。
    蕊官说我这个人忒喜欢冥想,能凭借丰富的想象力揣度的,就坚决不开动生锈的小脑瓜。她总结得十分到位。容先生说我并非生来如此。许是曾经碰过太多次烈焰,往后就算只遇见烛火芯子,也不敢再伸手了,倒不如看着烛火燃尽,想它究竟是烫手的,还是不烫手的。
    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教导我说,“待到烛火燃尽,饶是你想清楚了它究竟烫手还是不烫手,也没什么意义了。若是因为太痛就连伸手的勇气都没有,那人生还有什么意趣?花官,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你还是你,只是被石头绊住了脚,自己不想挪开。”
    嗯,她总结得也很有道理。是我自己不想挪开,我上了年纪,执意去挪的话恐会闪着腰,等我去买个铁锹再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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