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下棋,你是刻意让我的吧。”慕瑶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心满意足地盯着棋盘看,“这次你赢了,阿声。”
    她站起身来,从容地戴上了兜帽。提着灯走到了门口。
    “阿姐……”慕声立在她背后,短促地出声。
    她闻声回过头,微笑道:“从今以后我便明白了,围棋不只一种下法。”
    她回过头去,身影渐行渐远。
    “阿姐。”少年的眸子漆黑,再次叫住她,“你们的房间在那边。”
    戴着兜帽的人影隐在黑暗中,只余手上一盏灯光,她一怔,回应散在晚风中:“……我知道。”
    慕声望着她,一把抓起外裳,迈出了门槛:“阿姐找不到路,我送你回去。”
    他单薄的身影如同一道强硬的风,挥开所有迷蒙的雾。
    第111章 旧恨新仇(十一)
    正是雪后寒,潮湿的冷风似乎要往人骨子里钻。
    慕声走在夜色中时,不顾西风如刀,整个人都被吹得凉透了。
    回来之后,他在碳火前暖过了身子,才掀开帐子去看里面的人,仿佛是小孩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装着宝贝的匣子。
    帐子上角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响动。
    凌妙妙睡得平平整整,两排睫毛安静地翘着,因着高烧的缘故,她的颊上始终泛着红,像是平日里睡热了的模样,让他想抱在怀里亲一亲。
    这样的艳色掩盖之下,她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着。
    他将凌妙妙揽起来,冰凉的唇碰了碰她的脸颊,她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双眼紧闭,没有苏醒的迹象。
    “妙妙。”他在她耳畔轻唤一声,像情人之间的呢喃,他将小碗端着,倾到她嘴边,她也不能张口。
    慕声自己喝了两口,捏住她的下颌,渡了她,垂下的睫毛柔顺虔诚。
    喂完一碗水,他仍停留在她唇上,辗转不去,二人鼻尖轻轻相碰,他的吻是冰凉的。
    他将凌妙妙放下来,盖好被子,拉下了帐子。
    桌上摆了一盏精致漂亮的琉璃灯,雕刻成睡莲模样,花心是摇曳的烛火,映照着桌面上的黄纸。
    笔尖浸湿,堪堪挨着粗糙的纸面,画下的线条极其纤细,像是小蛇的信子,有种气若游丝的意味。
    砚台里的墨已经干涸,凝固成开裂的块。
    他的笔尖顿了顿,蘸了一下手腕上的裂口,线条又恢复了饱满的深红。
    风吹动被小心拆下来的纱布,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浅浅的腻甜。
    他面不改色地捏了一下手腕,让血涌得更欢快些。
    血是不能倒出来到砚台里的,会干,要新鲜的才好。
    他画好一张,便堆在一旁,很快交错地堆满了一沓。摇曳的烛火透过琉璃花瓣,映照在他专注的脸上,带着莹莹的眩光。
    一刻钟前,他将慕瑶送了回去,亲手交到柳拂衣手上。
    他看出来了,慕瑶在同他想一样的事情。
    只是但凡他还是个男人,便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做成。
    她已经有此打算,这说明时间提醒他应该更快一些。
    他抬眼望向窗外,眸中水色柔润,眼角翘起来的那个小小的尖,像是名家纵情又收敛的一勾,尽头留白,也留下了欲说还休的情。
    夜色如墨倾洒,远处的树木影影绰绰,只剩下乌黑的轮廓。弯钩般的月牙触不可及,老练地旁观人世,外头安静得连蛐蛐的鸣叫声都没有。
    原来,没有凌妙妙说话的时候,他的世界是这样死寂的。
    他一张一张画着,在心中计算着时间,画好的符纸越堆越高,直到晨光从天边亮起,一点点笼罩了整片天幕。
    整个天空从下向上,层叠浸染了浅白和淡黄,树木的枝叶由下而上,逐次带上了昏暗的墨绿橘红。
    远处的鸟雀发出清脆的鸣叫声,回荡在天地间,引得耳边也一阵“啾啾啾”的响,没有回声的。
    他仰起头,挂在书桌前的笼子左右摇摆,“声声”一边叫着,一边扑棱着翅膀上蹿下跳,保留了野生鸟雀练早功的习惯。
    他住了笔,垂下眸子,将堆起的符纸拢在一处,点了一遍,随即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新的白色香囊,解开秋香色的细细丝带,将干花全部取了出来,将那厚厚一沓符纸卷起来,塞了进去,封好了香囊。
    他的脸色苍白,越发显得缀在脸上的一双眼睛漆黑,冷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但在掀开帐子,看到她的脸的瞬间,他成功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像拆开了一件期待已久的礼物,像新郎官掀起了新娘子的盖头。
    凌妙妙像是沉睡的仙子,双颊像饱满的苹果。
    他将手搭在她额头上,慢慢下移,抚摸过她的脸,又落在了她柔软的脖颈。
    他的眸光暗沉,眼角一点点沾染上红色,他的手爱怜地抚摸了一下她颈上柔软的皮肤,旋即慢慢收紧。
    这样的柔软和脆弱,只要他稍稍用力,她就永远、永远都是他的,不会对别人笑靥如花,不会在他不在的时候,同别人度过一生。
    他感受到了她跳动的脉搏。
    刚被压迫,血管便突突震颤起来,这样的触感,就好像是他双手拢住了野生鸟儿的翅膀尖,于极度脆弱的皮囊中,蕴藏着跳动不息的心脏。
    他的前半生张狂自负,酷虐成性,出手绝不留情,偏生栽在这样这样脆弱的生命下,心甘情愿地被驯服。
    又向往,又恐惧,恨不得残忍地吞吃入腹,又唯恐伤到她一根手指。
    他松开了手,长久地凝望她。最终只是极轻地揉了揉她的脸。随后俯下身来,低头在她腰间系上香囊。
    说来奇怪,往常他几秒钟便轻巧系上的结,这次却怎么也系不牢了。
    他拆了又系,手指颤抖起来,半晌,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划过脸庞。
    香囊上溅上两点殷红,像斜打的雨丝,划出一个纤细的惊叹号。
    他凝视着指尖上的血迹,浓密的睫毛垂着。
    原来离别之泪,是这样的滋味。
    他将指上血迹一点点涂抹在她苍白的唇上,粉饰出一个艳丽的新娘,在女孩的额头上吻了一吻,唇长久地停留在她额头,直到嘴唇失去温度。
    他脱下手腕上的收妖柄,套在她右手腕上。
    他睨着她的模样,满意地微微笑了,笑得如同柳梢新绿出,枝头迎春放。
    一左一右,都是她的。
    一张定身符轻轻贴在她身上,帐子一点点掩上,遮住了里面的人,只剩窄窄一条缝,还看得见她的脸庞,宛如不舍的,珍重的落幕。
    天光已然大亮,他的轮廓逆着光,像是被镀上一层白亮的边,他伸手将鸟笼取下。
    笼子旋转着,他打开笼门,正对窗户,将笼子轻轻一拍。
    “唧唧——”鸟儿牢门中飞出,钻出了窗口,自由地跃上墙头,旋即拍着翅膀,飞到了更远的树梢。
    天空广袤无垠,晨曦初绽。
    少年立在光晕中,望着天地间遨游的那个黑色的小点,寒风卷着余雪的清寒,尽数灌入窗口,卷起他的乌发和衣袖。
    开春天气回暖,终究是等不到了。
    “叮——系统提示:符咒无效令已生效,宿主可自由活动,物品使用完毕。”
    妙妙被这声音惊醒,睁开眼睛,一丝冷风灌入帐子,活生生将她冻了个哆嗦。
    帐子半扬起,露出桌子的一角。
    唇齿间留着甜腻的血腥味。
    凌妙妙坐起身来将帐子一掀。
    房间里没有人,窗户被风推开了,几片干枯的落叶夹在窗棂上,簌簌作响。桌上笔墨收拾整齐,几乎像是个没有人用过的崭新的案台。
    桌子上摆着空荡荡的鸟笼。
    凌妙妙霍然掀开被子下了床,身上飘下了一张黄纸,她捡起来一看,定身符。
    像一对银镯子套在她腕上的收妖柄当啷作响,还有腰间多出的香囊。
    她眼见香囊上似有血迹,浑身都像是被冻结了,伸手去拽,香囊像是死死黏在她身上,卸不下来。
    他原来说过的,给她系个不会掉的。
    她就在腰间打开了系带,将香囊挤出一个小口,从里面艰难地拽出了一张符纸。
    反写符。
    又拽一张,还是反写符。
    整个香囊里面,都是反写符,够她用一辈子。
    寒风如刀,几乎刮花了她的脸,脸上纵横的泪痕被吹得发疼。
    她疾步走着,冷静地抹一把脸,抹到了满手冰凉的水,几乎结成冰碴子。
    怨女篡改七杀阵,阵型变动,阵心也跟着偏移。他们轻易找不到阵心,她却是知道结论的,她步子不停,直奔那里而去。
    几天没好好吃过东西,身上没什么力气,即使天寒地冻,单薄的中衣很快便被冷汗浸透了。
    凌妙妙两颊发烫,烧得更厉害了,整个人仿佛要化作一团火,在这冰天雪地里噼啪爆开,直至燃烧成灰烬。
    她的眼泪无声地流着,像是蜿蜒的小溪划过脸,聚在下巴上,然后一滴一滴落下。到这个世界以来,除了装的和痛的,她很少这样抑制不住地哭过。
    有什么好哭的呢?
    大不了就是回家,她根本不怕。不玩了,不攻略了,只要这个世界不崩塌,还依旧完好地运行着,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从不是救世主,不过是普通人。
    凌妙妙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更多的眼泪却涌出来,她整个人在冰天雪地中边走边抽泣起来。
    都怪他把她的鸟放了。
    这么冷的天,他连暖和一点的日子都不肯等。
    她终于看见了院落中澄黄的光点,擦了一把眼泪,一头扎了进去。
    天地骤变,气波化作一缕一缕,像是菊花纤细的花瓣,感受到了自投罗网的小小昆虫,花瓣层层叠叠收拢,将她围在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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