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帝姬一怔,咽了咽口水:“她……她去打水了。”
    柳拂衣盯着她躲闪的眼睛,心里掠过一丝怀疑,但他不动声色,仍然言语温和:“那妙妙呢?我方才昏昏沉沉,似乎听见她在叫我。”
    该死的凌妙妙!
    端阳暗骂一声,矜持地微笑起来:“……她和慕声一起走的,我也不知道他们一起去了哪里。她走之前叫了你几声,是想看看你有没有醒。”
    柳拂衣盯着她姣好的脸看了半晌,心里总觉得格外地不踏实:“是这样吗?”
    “是。”端阳心里一横,“柳大哥,你伤还没好,要不要再躺一下,休息一会儿?”
    柳拂衣摇了摇头,一手扶住了额角,眸光落在布满落叶的地面上,眉头猛地蹙起来:“地上怎么有血?”
    糟糕……端阳心里一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见到刚才凌妙妙坐着的地方,留下了一小块已经变黑的血迹。
    “殿下,”柳拂衣脸上没了笑容,声音很轻,但依旧能看得出来他有些生气了,“方才出什么事了?”
    “……”
    那块血迹戳了端阳帝姬的痛脚,她从小到大,从未那样伤过人。即使将手擦得干干净净,手上也还是似乎沾着凌妙妙又稠又热的血似的……她的手颤抖起来,气势也弱了许多,凭空生出许多怯意,“我……我……”
    柳拂衣见她这般模样,便知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心中越发焦急,语气也更加冷淡:“我再问你一遍,慕瑶去了哪里?”
    端阳脸色铁青,许久,哇地一下哭出声来:“柳大哥……慕方士是……是去追黑影了……”
    柳拂衣心中一个咯噔,此处是陶荧的地盘,怨灵不知还有多少,敌众我寡,前路难测,慕瑶实在不该轻敌。
    他了解她的脾性,这是个外柔内刚、外冷内热的女孩儿,坚强又倔强,一定是为了他,才急于报仇,孤身一人擅自行动。
    他心中一阵惊痛,伴随着不可抑制的慌乱,抓住端阳问道:“哪个方向?走了多久?”
    端阳见大势已去,抽泣地指了指密林:“有半个时辰了。”
    柳拂衣眉眼一凛,放下她便起了身,袖子被端阳一把拉住。
    向来骄矜任性的帝姬如同一个害怕被抛下的小女孩,缩成了一团,哭得小脸斑斑驳驳,小心翼翼地唤他:“柳大哥,你别走……”
    柳拂衣回了神,让她一拉,才意识到自己昏了头,竟然想把毫无抵抗能力的帝姬一个人丢在幻境中,当即蹲下来,从怀中摸出一片符咒。
    他咬破指尖,以鲜血代朱砂写符,将其贴在树干上,又在地上虚虚画了一个圈,对端阳帝姬飞速嘱咐道:“殿下别怕,我已造好结界,污秽之物不能入内。在我回来之前,你就在这树下等我,知道了吗?”
    柳拂衣以鲜血绘符,威力巨大,寻常大妖,无人可破。
    帝姬看着他澄澈的眼眸,肿着眼睛点了点头。
    “慕声,慕子期!”
    一把熟悉的嗓音响起,慕声疑心自己又出了幻听,睁眼一瞧,便看见那个让他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勉力逼出脑海的人影正端端站在他面前。
    骤然见了她,现在那些不该想起的画面全都争先恐后地跑了回来,他气息不稳,心虚浮躁,眉间顿时笼罩上一层冷意:“你来这里做什么?”
    凌妙妙额头上全是汗,脸色苍白,险些气笑了:“这林子是你家的吗,单单你来能来?”
    语气不善。
    他猛地发觉她衣裙上一大片血迹,腿上还插着一只小巧的匕首,匕首柄部镶嵌了玛瑙琉璃,光辉璀璨,并非凡物。他见过这只匕首,这是柳拂衣的私藏。
    流了这么多血,带着这凶器这样一路走过来……
    心里一股火气直顶到了喉咙,柳拂衣疯了,胆敢捅她?
    他眸光一沉:“怎么回事?”
    凌妙妙急得气喘吁吁,径自忽略了他的问话:“你快救救慕姐姐吧,她被黑影掳走了!”
    为了渲染事态的紧急,防止黑莲花问来问去耽搁时间,她添油加醋,火上浇油,刻意将事情拔高了好几个层级。
    慕声整个人“哗”地从水中跃出,袍角还滴滴答答地落着水,他的眼眸漆黑,定定望着她,闪烁着骇人的光:“你说什么?阿姐怎么了?”
    妙妙看着他的神色,顿了顿,往旁边一指,冷静地答道:“快去,那边,她已走了半个时辰。”
    “你在这等。”慕声身影一闪,如风掠过她,转瞬就消失了。
    妙妙闭了闭眼睛,眼前明月皎洁,独照空荡荡的密林,高耸的云杉像无数侍卫,密密地包围了她,清泉拍打溪石,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她苍白的脸对着月亮,轻轻一哂。
    不远处有栖鸟长鸣一声,离开枝头,呼啦啦振翅而去。
    端阳帝姬一个人坐在青桐树下,一阵有一阵风吹来,林间树叶响动,哗哗啦啦,犹如无数张嘴窃窃私语。她将自己缩成一团,乌黑的眼睛惊恐地四下张望。
    “不能怕,我不能怕,我要在这里等着柳大哥回来……”
    她骄傲地昂起下巴,左顾右盼:“我堂堂端阳帝姬,岂会害怕一个人呆个一时片刻?”
    风声愈来愈大,她感到手臂一阵寒凉,好冷啊……
    “端阳殿下?”隐约间有人在叫她。
    她一怔,先惊后喜:这林子里还有认得她的人?
    长时间的奔波颠沛,被困在这幻境中,她的情绪早就到达一个临界点,她无数次地幻想过,倘若这时候有母妃派的人来找她,接他们回宫去,该不知道有多幸运。
    “端阳殿下,殿下……”
    声音越来越近时,她反倒警惕起来,心内惴惴不安——那兴善寺内鬼魅也能说话,万一……
    不行,不能想,越想越害怕……
    她鼓起勇气,死死盯住不远处树木的枝干,默不作声,开始数起上面的叶子来。
    那声音又清晰了一些:“端阳殿下,柳拂衣出事了。”
    “柳大哥出事了?”她心内猛惊,脱口而出。
    “嗯,殿下。”那声音显得很焦急,“他被困住了,急等着救援,殿下快随我来。”
    端阳立即站起身来,刚想迈出一步,却猛然止住,一时间陷入两难。柳大哥说了,让她在这棵树下等他回来的……
    “殿下,来不及了,快随我来呀!”那个声音催促着。
    端阳一时间又急又慌,进退两难,许久才道:“那他找到慕瑶了么?”
    要是慕瑶被救下来,肯定不会看着他遇险,或许还有一搏之力。
    那个声音愣了一下,应道:“嗨呀,救谁呀,他都自身难保了。”他顿了顿,接着劝她,“殿下,柳拂衣现在只有你能救,快随我来吧!”
    只有我能救了……端阳脑子里“嗡”地一下,热血上了头。
    方才发过誓的,她想,我说过要保护柳大哥不受一点伤害,说到便要做到。
    “那你等一等,我就来了。”
    她想了想,回过身去,“刷”地撕掉了贴在树上的符咒,转而贴在了自己袖口。
    这是柳大哥亲手写的符,只要带在身上,就能保她平安了吧?
    端阳浑然不知,这威力巨大的镇鬼符纸从特定位置撕下来的一瞬间,就变成了一张普普通通的废纸。
    她袖子上贴这废纸,毫不犹豫地迈出了安全区,向前走了两步,望见林中站着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头,穿着一身青黑短打,正眯眼望着她。她急急问道:“他在哪里呀?快带我去!”
    那须发皆白的老头茫然四顾,冲着空气和蔼地笑了笑,小心翼翼道:“小老儿眼睛看不清楚,殿下随我来,跟紧些。”
    端阳一路跟着他走,待到走过一丛高耸的蓬草时,她无声无息地蹲在了蓬草后面。
    “殿下?殿下?”前头的人发觉她没跟上来,回过头来,四处寻觅。
    蓬草背后,她用双手死死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浑身抖成一团,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
    这个老头,他没有脚。
    第49章 魂魄与檀香(十三)
    小小的一团火光是暖黄的颜色,映着柳拂衣的脸,“倏”地一声,那抹黄慢慢变做了灰紫,黄纸的边缘卷了起来,细细的烟雾升腾起来。
    手中最后一片追踪符也燃成了灰烬。
    寒鸦四起,一排乌压压的蝙蝠哗啦啦掠过他的头顶。
    越往前走,前路越狭。
    他跟着那几乎淡得看不见的烟雾走,冷静地观察四面的响动,猛地以手拨开树枝,果然见到前面的空地上出现了一队黑影,左右各四,整整齐齐、无声无息地抬了个血红的轿子,正在飞快地走着。
    那轿子也像是幻影似的,细节全融在模糊不清的光晕中,随着前后摆动,几乎飘飞出了几缕红光。
    最后的一点烟雾彻底消散在此处。
    柳拂衣无声跟着,没有看见那棵被慕瑶刻了菱形标记的树。也就是说,他现在彻底脱离了陶荧刻意困住他们的地方,正往妖物的大本营去。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一股强烈的预感,感到那红色轿子里坐着的就是慕瑶。
    ——她还好吗?
    他决心不再等了,将身上仅剩的十张攻击属性的符纸一一排开,飞快地抽了三张出来,沾了快要干涸的血迹,一笔划过去。
    三张符纸迅速燃烧起来,转瞬间凝成一把狭长的光剑,柳拂衣握住剑柄,从树丛背后一跃而出。
    光剑带着熊熊烈火猛地向下劈开,血红的轿子“咣当”一下落了地,抬轿的黑影四散逃开,发出凄厉的鸣叫。柳拂衣轻盈地立在轿子顶上那个小小的攒尖上,剑锋转了一周,宛如砍菜切瓜似的将那八个小鬼拦腰斩断。
    “呼——”黑气凝成的怨灵沾到光剑的刹那,全部惨叫着消散。
    四周安静下来,荒郊野岭,林木葱翠,地上落着一顶血红的轿子。那红漆的颜色格外刺目,就好像被涂满了鸡血。轿子口的厚重帘子上依稀绘制着鸾凤和鸣的纹样,下面缀着流苏,一动不动。
    柳拂衣犹豫了片刻,照理他应该警惕陷阱,不该轻举妄动。
    可他此刻心乱如麻,脑海中依稀回忆起许多被他遗忘的事。
    六年前破败的慕府门口,那个总是冷着脸的美貌少女捡到了他,一个人千辛万苦地将他拖回房间,每日默默无言,细心照料。
    适逢慕家倾颓,慕怀江、白瑾遭遇横祸,未得善终,全家上下除了慕氏姐弟,全部因大妖一纸反写符殒命,整个捉妖江湖,都在看慕家的笑话。
    那个少女年仅十五岁便不得已做了慕家的家主,她表面冷冷清清,雷厉风行,其实在夜里,她便做回了慕家大小姐,将白日压力磨难痛哭一场。
    其实,第一日他便醒了,从那天开始,每天闭着眼睛听着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女坐在他床畔,对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倾诉心事。
    她只剩个弟弟,可她是姐姐,长幼有序,不能对着弟弟露怯,她走投无路,干脆对着个陌生的捉妖人说,反正他昏迷着,最能保守秘密。
    只要门闫着,她就是十五岁的慕瑶,是他陌生又熟悉的朋友,会思念爹娘,忧心前路,面对挑衅气得浑身发抖,面对侮辱委屈得直哭。
    但只要门开了,走出去的就是冷冷清清的慕家家主,术法高深,为人高傲,细细瘦瘦的肩膀,扛起整个没落的捉妖世家。
    第六日,慕瑶喂他喝药,他一时忘情,动了眉心,少女当即像是受了惊的雏鸟,猛地将药碗放在了桌上,语无伦次道:“醒……醒了就自己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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