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那就算了。”
    “我不是拒绝。”
    “谢啦,亚罗娜。我会传消息来。”
    “旅途愉快。”她说完,艾德便带着傲然的微笑上了车。
    再回想起来,布隆维斯特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推敲出来的。有可能是那个叫黎贝嘉的女人脸上,有一种陌生却又熟悉的感觉。或许是那张脸的完美和谐让他想到完全相反的一面,再加上其他的直觉与疑惑,便得出答案了。没错,他还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可以肯定有个地方非常不对劲。
    现在拿着地图和棕色行李箱走开的男人,正是他在索茨霍巴根的监视器上看到的那个人,这样的巧合几乎不可能没有什么重要意义,因此布隆维斯特站在原地沉思。接着他转向那名自称黎贝嘉的女人,尽可能以自信的口吻说:
    “你的朋友走了。”
    “我的朋友?”她看起来真的很惊讶,“什么朋友?”
    “那边那个男的。”他指着男人骨瘦如柴的背影说,只见他正踩着笨拙的脚步沿着塔瓦斯街慢慢走去。
    “你在开玩笑吗?我在斯德哥尔摩一个人也不认识。”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我只是想多认识你,麦可。”她抚弄着自己的上衣,好像打算解开一颗扣子似的。
    “别这样!”他粗声粗气地说,眼看就要发脾气,却看见她用那么楚楚可怜的柔弱眼神望着自己,不禁感到困惑,一度以为自己弄错了。
    “你在生我的气吗?”她受伤地问。
    “不是,只是……”
    “什么?”
    “我不信任你。”他本不想说得这么坦白。
    她幽幽一笑说道:“我总觉得今天的你不太像你,对不对,麦可?我们还是改天再见吧。”
    她出其不意而又迅速地上前亲了一下他的脸颊,让他来不及阻止,随后挑逗地挥挥手指,便踩着高跟鞋走上坡去,见她那般坚决自信,他想是否应该叫住她提出猛烈质问。但他想不出这么做能有什么收获,于是转而决定跟踪她。
    这样很疯狂,但他别无选择,因此等她消失在坡顶另一头,他随即尾随而去。他匆匆赶到十字路口,确信她不可能走远,不料已全然不见她的踪影,那个男人也一样,他们就像被城市给吞噬了。路上空荡荡的,只有前方稍远处有一辆黑色宝马正在倒车进停车格,对面人行道上有一个留着山羊胡、穿着旧式阿富汗羊皮大衣的男人,朝他的方向走来。
    他们跑哪儿去了?这里又没有小巷能溜进去。难道是进哪家店去了?他继续朝托凯·柯努松街走去,一面左看右看。什么也没有。他经过了以前他和爱莉卡最喜欢去的“萨米尔之锅”,现在已改为一间名叫“塔布里”的黎巴嫩餐厅。他们有可能到里面去了。
    但是他不明白她怎么有时间走到这里,他几乎是紧跟在她后面。她到底在哪里?会不会正和那个男人站在附近某个地方看着他?他有两度倏地转过身去,深信他们就在后面,还有一次心头猛然一惊,觉得有人用望远镜在看他而全身发冷。
    当他终于死心而漫步回家时,感觉仿佛逃过一场大劫难。他也不知道这感觉有多接近真相,但确实心怦怦跳得厉害,还口干舌燥。他不是个容易害怕的人,谁知今晚竟被一条空荡荡的街道吓坏了。
    他唯一想通的一件事就是该找谁谈。他得联络潘格兰,莎兰德昔日的监护人,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先尽尽国民的义务。假如那个男人真是他在鲍德的监视器画面上看到的人,如今又可能有机会找到他,哪怕机会微乎其微,他都应该通报警方。于是他打了电话给包柏蓝斯基。
    要说服这位督察长可真不简单,起初他要说服自己也同样不容易。然而不管近几年来他让现实起了多大变化,终究仍残留了一些可以倚赖的诚信度。包柏蓝斯基说他会派出一组人。
    “他怎么会出现在你住的那一带?”
    “我不知道,但试试能不能找到他总是无妨吧?”
    “应该是。”
    “那就祝你们大大好运了。”
    “鲍德的孩子还不知道人在哪里,真够让人不满的。”包柏蓝斯基谴责地说。
    “你们单位里有内鬼也真够让人不满的。”布隆维斯特说。
    “我们的内鬼已经找到了。”
    “是吗?那太好了。”
    “恐怕也没那么好。我们认为外泄的管道有好几个,除了最后一个以外,其余造成的损害多半很小。”
    “那你们一定要加以阻止啊。”
    “我们正在竭尽全力,只是我们开始怀疑……”他说到这里忽然打住。
    “什么?”
    “没什么。”
    “好吧,你不用告诉我。”
    “我们生活在一个生病的世界啊,麦可。”
    “是吗?”
    “活在这个世界里,必须疑神疑鬼。”
    “你说得也许没错。晚安了,督察长。”
    “晚安,麦可。你可别做什么傻事。”
    “我尽量。”
    布隆维斯特穿过环城大道后走进地铁站。他搭红线往诺尔博方向,在利里叶岛站下车,潘格兰是在大约一年前搬到这附近的一间现代化小公寓的。在电话上听到布隆维斯特的声音时,潘格兰显得忧虑不安,全顾不得客套问候什么的,直到确定莎兰德安然无恙才放心——布隆维斯特暗暗希望自己没有说错。
    潘格兰是早已退休的律师,曾担任莎兰德的监护人多年,就是从这女孩十三岁被关进乌普萨拉的圣史蒂芬精神病院开始。他已经上了年纪,身体状况也不好,曾两度中风,目前使用固定式助行器已有一段时间,但依然行动不便。他的左脸颊下垂,左手也不能动,不过心思清明,长期记忆极佳——尤其是关于莎兰德的记忆。
    没有人像他这么了解莎兰德。许多精神科医师和心理学家都未能做到又或者是不想做到的事,潘格兰做到了。经历过地狱般的童年之后,这个女孩对所有大人和所有机关单位都失去了信心,却唯独潘格兰赢得了她的信任,并说服她敞开心扉。在布隆维斯特看来,这是个小小奇迹。莎兰德是每个治疗师的梦魇,但她把自己童年最痛苦的部分告诉了潘格兰。正因如此,布隆维斯特此时才会出现在利里叶岛广场道九十六号门口输入大门密码,搭电梯上六楼按了门铃。
    “亲爱的老朋友,”潘格兰在门口说道,“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不过你脸色好苍白。”
    “我一直没睡好。”
    “被人开枪射击,难免的。我看到报纸的报道了,真是可怕。”
    “骇人听闻。”
    “事情有何进展吗?”
    “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布隆维斯特说道。他坐在背向阳台的黄色沙发上,等着潘格兰艰难地坐定在他旁边的轮椅上。
    布隆维斯特将整件事的梗概大略说了一遍。当他说到在贝尔曼路上突发的灵感或怀疑时,潘格兰打断了他:
    “你想说什么?”
    “我觉得是卡米拉。”
    潘格兰一脸愕然。“那个卡米拉?”
    “就是她。”
    “天哪,”潘格兰说,“后来呢?”
    “她消失了。不过事后我觉得自己好像发疯了。”
    “我完全可以理解。我本来也很确定卡米拉已经从人世间消失。”
    “而且我几乎忘记她还有个姐妹。”
    “她们是姐妹没错,差不多可以说是互相憎恨的双胞胎姐妹。”
    “这我记得,”布隆维斯特说,“但我需要你把你知道的事情全告诉我,以填补我所知道的故事当中的一些空白。我不断自问:莎兰德到底为什么会卷进这件事。像她这样的超级黑客怎会对一个小小的资安漏洞感兴趣?”
    “呣,你知道她的背景对吧?她母亲安奈妲·莎兰德在konsum超市辛肯店当收银员,和一对双胞胎女儿住在伦达路。她们或许曾有过相当快乐的生活。她们没什么钱,安奈妲非常年轻,也没有机会受教育,但她很有爱心、很会照顾人。她想给女儿好的教养,只不过……”
    “那个父亲找上门了。”
    “对,那个父亲,亚历山大·札拉千科。他偶尔会来,而每次来的结果都一样。他会殴打并强暴安奈妲,而两个女儿就坐在隔壁房间听得清清楚楚。有一天,莉丝发现母亲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那是她第一次报复吗?”
    “那是第二次。第一次她在札拉千科的肩膀上刺了几刀。”
    “但这次她往他的车上丢汽油弹。”
    “对,札拉千科整个人都着火了,莉丝也被关进圣史蒂芬精神病院。”
    “而她母亲则被送到阿普湾疗养院。”
    “对莉丝而言,那是最令她痛苦的部分。她母亲当时才二十九岁,却从此精神失常。她在疗养院存活了十四年,大脑严重受损,吃尽苦头。通常她根本无法与人沟通。莉丝一有空就会去看她,我知道她梦想着母亲有一天会康复,她们又能再次交谈、彼此照顾。但这梦想始终没有实现。那可以说是莉丝人生中最黑暗的角落。她就眼睁睁看着母亲逐渐衰弱直到死去。”
    “真可怕。不过我一直不了解卡米拉扮演的角色。”
    “那比较复杂,从某些方面看,我觉得我们得原谅那个女孩。她毕竟也只是个孩子,早在她还懵懂无知的时候就已经是游戏里的一颗棋子。”
    “怎么说呢?”
    “你可以说她们俩选择了不同阵营。没错,她姐妹二人是异卵双胞胎,外表长得不像,个性也南辕北辙。莉丝先出生,卡米拉晚她二十分钟,即使小小年纪就看得出她是个美人胚子。她不像莉丝老是一脸怒容,凡是看到她的人都会惊呼:‘哇,好可爱的女孩!’所以札拉千科从一开始就对她比较容忍,这绝非巧合。我之所以说容忍是因为最初那几年,他绝不可能有更和善的态度。安奈妲在他眼里就是个妓女,她的孩子自然也是杂种,不配得到他的爱,只是两个碍事的小畜生。不料……”
    “怎么样?”
    “不料就连札拉千科也注意到其中一个孩子很美。有时候莉丝会说她的家族有一种基因缺陷,虽然这个说法不一定经得起医学上的检验,但不能否认的是札拉的几个孩子都很特殊。你见过她们同父异母的哥哥罗纳德·尼德曼,对吧?他一头金发、身形魁梧,还患有先天性痛觉缺失,也就是对疼痛无感,所以是个理想的职业杀手。至于卡米拉嘛……她的异常基因纯粹就在于她美得惊人、美得荒唐,而且年纪愈大愈糟。我说愈糟是因为我很确定这是不幸的事。加上她的双胞胎姐姐老是板着脸,或许更加大了她美貌的影响。大人看到姐姐往往会皱眉,但一看见卡米拉,就立刻满面春风、晕头转向。你能想象那对她造成的影响吗?”
    “被忽略的心情一定很难受。”
    “我说的不是莉丝,我也不记得她曾对这种情况表现出任何怨怼。如果只是美貌的问题,她很可能觉得妹妹怎么漂亮都无所谓。但不是,我说的是卡米拉。当一个不太有同理心的孩子成天被赞美说她有多美,你能想象这对她有何影响吗?”
    “她会很骄傲。”
    “这给她一种权力感。当她微笑,我们就融化。当她不笑,我们会觉得被排斥,也就会不择手段想让她重展笑颜。卡米拉很早就学会利用这一点,后来更是得心应手,成了操控女王。她有一双像鹿一样、会说话的大眼睛。”
    “现在依然还是。”
    “莉丝跟我说卡米拉会在镜子前坐上几个小时,练习脸上的表情。她的眼睛是一件可怕而又厉害的武器,既能魅惑人也能排挤人,无论大人小孩都可能在某一天觉得自己很特别,第二天又觉得被抛弃了。这是个邪恶的天赋,你应该猜得到,她很快就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每个人都想跟她在一起,而她也会竭尽所能地利用这一点。她会想办法让同学每天都送她小礼物,例如弹珠、糖果、零钱、珍珠、胸针,等等。没送的人,或是大致而言不合她意的人,第二天她看都不会看一眼。只要曾经蒙她笑脸相迎,都知道这种感觉多痛苦,所以同学们会想方设法讨好她、奉承她。当然了,只有一人例外。”
    “她姐姐。”
    “对了,所以卡米拉鼓动众人排挤莉丝,她受到一些严重的霸凌,他们会把莉丝的头按进马桶,骂她怪胎、变态,诸如此类。直到有一天,他们才知道自己惹上了什么样的人。不过那是另一回事,你很清楚。”
    “莉丝没有忍气吞声。”
    “的确没有。但从心理学观点来看,这件事有趣的地方在于卡米拉很早就知道如何驯服并操控周遭的人。她学会了控制每一个人,偏偏只有她生命中两个重要的人例外,就是莉丝和她父亲,这激怒了她,也让她投注了大量精力以求获胜,因为对付这两人所需的策略完全不同。她始终没能拉拢莉丝,我想她应该很快就放弃了。在她眼中,莉丝根本就是个怪人,就是个脾气暴躁、难以驾驭的女孩。反观她父亲……”
    “他可是坏到骨子里去了。”
    “他是坏,但他也是家庭的重心。虽然他难得在家,但家里一切都围着他转。他是个缺席的父亲,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这样的人可能会在孩子心里建立起一种半神秘的地位,但在他们家却远远不止如此。”
    “这又怎么说?”
    “我的意思是卡米拉和札拉千科应该是个不幸的组合。卡米拉自己恐怕也没意会到,其实她只对一样东西感兴趣,即便在当时也一样,那就是权力。而她的父亲呢,你可以用很多话来形容他,但他就是不缺权力。这点有很多人能作证,特别是国安局那群无耻的家伙。不管他们有多努力想要表现出强硬态度,每当和他面对面,总还是像一群受惊吓的绵羊似的缩在一起。札拉千科有一种丑陋却堂而皇之的自信,加上谁都碰他不得,于是他更加自大。无论他被投诉到社会福利局几次都无所谓,秘密警察总会保护他。就是这样莉丝才会决定自己来解决。可是卡米拉完全是另一回事。”
    “她想要像父亲。”
    “对,应该是。父亲是她追求的目标——她希望能同样享受那种豁免与力量的光环。不过最主要的,她或许是希望得到他的认可,希望他认为她配当他的女儿。”
    “卡米拉一定知道他是怎么虐待她母亲的吧。”
    “当然知道,但她还是站在父亲那边。她可以说是选择了力量与权力的一方。她好像从小就常说她看不起弱者。”
    “你觉得她会不会是看不起她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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