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人,早跟你说了莫要整日提起这个事,担心被上头那位听着了,还当你心存不满。”他那朋友劝道。
    “你看我这心里头像是很满的样子?”他很明显就是心存不满嘛。
    “莫要再说这个了,吃茶吃茶。”这个话题再进行下去,于他二人都没有什么好处,像他们这样的人,难道还能不明白隔墙有耳的道理?
    “那罗三郎,当真如你说的那般好?”吃过几口热茶过后,他那朋友又问了。
    “你若不信,那便自己亲去看看。”唐俭说道。
    “我确实也打算去看看。”他那老友叹道:“慧极必伤啊……”如今若是不去,将来可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
    唐俭默了默,复又对他这个老友说道:“先前我在西坡村的时候,曾听那罗三郎提起他的一个友人,如今便在四门学读书,名曰乔俊林。”
    “……”他那老友沉默喝茶,并不言语。
    “那小子像是想补你们太学。”唐俭直言道。
    “你也知此事不易。”想补太学的人多了,除了学生自身的优秀程度,他们身后的家族力量也是一项重要的考量,那个乔俊林,一听就是没有家庭背景的,想补太学,谈何容易,即便是那四门学中数一数二的学子,也并非一定就能补得进太学。
    “我差人去打听过了,那小子在四门学中的表现也是靠前的,你不是在太学任职……”毕竟先前答应过罗用,唐俭也没想过要赖账,关于乔俊林补太学一事,他自是要出一把力。
    想当初他有皇命在身,不能在西坡村久留,整日缠着罗用教他算术,那小子也不曾有过什么怨言,除了每日正常教学,私底下还给他开了许多小灶,他唐俭也不是过河拆桥的人,这件事他一直都惦记着呢。
    “在太学任职又如何?终究是人微言轻,还抵不过学堂里那些个学生。”
    在国子学太学这种学校里面任职就是这样的,很多学生的家世背景比他们这些当老师的要好,他们虽然只是在学校里求学短短几年的时间,很多时候话语权都会超出他们这些当老师的。
    “今时不同往日……”唐俭也叹了一口气,他这老友也有一肚子心酸事,这个年代就是这样,个人再发达,往往也抵不过一个底蕴深厚的家族背景,那些人可是连朝堂之上的九五之尊都不放在眼里,一两个朝廷命官根本算不得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他这老友这么多年混下来,总归是有了一些积累,别的不说,有心想弄一个太学名额总不会太难。与那些士族子弟相处虽有些不易,但是再怎么说,他也是当先生的不是,这些年下来,教出去那么多学生,怎么可能还是从前那般光景。
    “我再看看吧。”陈翁最后道。
    方才听唐俭那番言语,那罗三郎似是果真有些不凡,自己若是想要与他交好,不妨便帮了这个忙。他既然能像唐俭提起此事,想来对于自己的这个友人也是颇为看重的。
    远在西坡村的罗用这时候并不知道他先前托唐俭办的事,唐俭已经给他办了,更不知道自己被人给打上了一个慧极必伤,很有可能早夭的标签。
    天可怜见,他真的没有聪明到需要折损寿元的程度。
    要说聪明,近日刚来的那几个长安少年倒是有几分聪明劲,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基本跟上了他们的课程,虽然跟其他人比起来,底子还是薄了些,但好歹听课的时候再也不像是在听天书了。
    少年们很是得意,看向罗用的小眼神都带着一股子不言而喻的骄傲,看看,你的这个劳什子算术法也不算很难嘛,耶耶我几天就搞明白了。
    罗棺材板儿笑而不语,这才哪儿跟哪儿呢,学完了艾克斯咱们还有歪,学完了代数不是还有几何呢,学完了数学,咱还有理化生呢。
    少年们对于自己漫长而黑暗的求学之路目前还一无所知,为了这小小的进步,心中便是十分地得意。
    这一日下课后,几个少年人一同骑马遛弯,经过制胶作坊的时候,看到罗四娘正独自一人蹲在水槽边看工人们淘洗杜仲胶,便起了戏弄的心思。
    “喂,罗四。”白以茅一马当先,出声喊道。
    “做甚?”四娘先是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她闲闲地站了起来,转身面朝这几人站好,手里头那把胡刀,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这把刀她玩了也快有一年了,如今再甩起来,早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生涩。
    “……”六个春风得意的少年郎,瞬间又被吓成了六个呆瓜。
    第139章 对策
    罗用虽有棺材板儿之名,但他的心态实际上还是比较不错的,一般都是他让别人不痛快,很少有别人能让他感到不痛快的时候。
    那几个长安少年近来没少蹦跶,罗用就权当是看热闹了,横竖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又有白二叔这个定海神针在,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白二叔便是先前帮那个生病的黑人看诊的那位,罗用对他的印象还比较不错。
    这人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品瞅着也很端正,就是无心仕途。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个专心搞学问的,对官场没多大兴趣。
    罗用自己是万事不愁了,他阿姊罗大娘,近日倒像是有什么心事。
    这一日上午,在许家客舍相对空闲的时候,罗用过去他们那个小厨房坐了坐。罗大娘原本是不想再拿这个事给罗用添堵的,这时候被问起来,想想好像也没有刻意隐瞒的必要,于是便一五一十把林家那边的情况说了。
    “既如此,阿姊可有什么对策?”罗用听完以后问道。
    “能有什么对策。”罗大娘苦笑道:“这些个家长里短的,也掰扯不出什么道理来,却最是愁人。”
    “你愁她做什么,若有什么法子,便整治一二,若是无法,便由她去好了,横竖也翻不出天去。”罗用劝道。
    “你说得倒是轻巧。”罗大娘笑起来,整日在那个家里进进出出的,心情又怎么能够不受影响。
    “阿姊可是不想让那林春秋媳妇来这里帮忙?”罗用问她。
    “自然。”在这件事情上面,罗大娘倒是一点都不含糊:“那就不是个勤快的,前两日还听二嫂与我抱怨,说她饭菜做得不像样,打扫也马虎。”
    “即便是个利落勤快的,阿姊若是不喜,也是不能叫她来这里做活的。”罗用就说了。
    罗大娘听了这个话,心里是极熨帖的,她毕竟是出嫁的女子,如今在这许家客舍做活,也是帮自家兄弟打工呢,从来没想过在用工的事情上还能轮到她自己说了算的。
    “近来许家客舍生意这般好,每日吃饺子的人也很多,若要再找一两个帮忙的倒也使得。”罗用这时候又道:“横竖这边的买卖阿姊和姊夫自己看着办便好,只要不亏钱都无妨。”
    “若是亏了钱可怎的是好?”罗大娘这时候心情已经很好了,便与罗用玩笑道。
    “便是亏些也是无妨的。”罗用爽快道。
    “你这般说,我心里便有数了。”只要许家客舍这边这个买卖能由她自己说了算,那林春秋两口子又能把她怎么样,莫说那两个,就是林家老两口也不能把她怎么样,最多不过就是和离,从那林家脱出来,从此自己一个人守着这个买卖过活罢了。
    罗大娘这时候还不知道,等到了二十一世纪,以事业为归宿的女子并不在少数。眼下,她只觉自己的想法有些离经叛道。
    想通了以后,大娘的心情便也透亮起来,现在她说了不要帮手就是不要帮手,许家客舍这边生意虽然不错,但也还没到忙不开的程度。
    将来就算果真有找人帮忙的那一天,她肯定也不要林春秋媳妇,竟然妄想拿公婆来压她,那便叫她看看,自己是不是果然如她所想的那般好拿捏。
    三郎说得对,凡事都应该多想一想对策,少发那些没用的愁。
    这一晚,罗大娘与林五郎忙过了许家客舍这边的活计,俩人收拾收拾,待回到林家院子,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的光景。
    这个年代没有电灯,他们西坡村又没什么娱乐,大家伙儿大多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黑就都睡了,这个时间他们俩回到村里,到处都是静悄悄的。
    “耶,娘,五嫂他们回来了。”他二人刚进院子,就见那老六媳妇从林父林母屋里出来,探头往院里看了看,回身用脆生生的嗓音对老两口说道。
    “今日怎的这般晚。”屋里传来林母低低的声音。
    “阿兄,阿嫂,你二人今日怎的这般晚?你们不回来,耶娘都不能安心睡觉哩。”老六媳妇就站在那房门口,笑嘻嘻冲大娘五郎两人说道。
    “今日店里的事情多些。”五郎未做多想,听她这么说,便顺口回答了一句。
    一旁的罗大娘却皱起了眉头,他们夫妻俩在许家客舍那边忙得晚些也是常有的,怎的那老两口从前也没说担心他们,今日便担心得不能安睡了?
    照这么说,莫不是他们以后在那边干活晚些回来,还得向林父林母赔个罪,毕竟做人子女的,怎好叫翁婆这般为他们担心。
    “兄嫂可要进屋去与耶娘说说话。”那老六媳妇这时候又问。
    “……”五郎没接话,这大晚上的,都累了一天了,自然是想回屋去休息了,没事又要说什么话。
    “叫耶娘为我们操心了,是该先到耶娘屋里坐坐。”大娘却笑道。
    “……”那老六媳妇眯眼一笑,脸上的得意之色藏都藏不住。
    “耶娘怎的还不睡?”进屋以后,五郎就问了。
    “嗨,便是与六郎两口子说了会儿话,转眼便到这会儿了。”林父倒是没有厚脸皮地说自己担心他们两口子担心到睡不着觉。
    “六郎呢?”罗大娘笑问。
    “就在你们回来前,他说自己困了,便先去睡,也就是一个前后脚,他刚走你们就回来了。”六郎媳妇殷勤解释道。
    “原是如此。”罗大娘笑了笑,也不再多说什么。
    那林春秋是个什么样她还能不知道,这大晚上的,这屋里头若是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还能赔自家耶娘坐这一二个钟头都不嫌闷?
    “兄嫂整日这般辛苦,那罗三郎怎的就不肯再雇一个人帮忙?”六郎媳妇这时候又说了。
    “就为了这一个时辰的活计,又不是天天如此,竟就要多雇一个人帮忙?”罗大娘诧异道。
    此时她心中已是气急,老六婆姨这般说话,分明就是要指摘她家三郎苛待了自己夫妇俩?不过她总算还记得罗用今早的劝告,少生一些没用的气,凡事多想想对策,于是她脑子转了转,复又道:
    “弟媳你这才刚进门没几日,怎得每日就想往外跑,可是六郎待你不好?”
    这话题一扯到林春秋身上,那老两口面上的神情顿时就有点不一样了。
    老六媳妇似是没有想到罗大娘会在耶娘面前给自己难看,一时便有些怔愣,不过她反应倒是不慢,很快便回转过来:“六郎待我是极好的,我就是想帮家里挣些钱,阿嫂可是不喜?”
    “你这般为家里着想,我又如何会不喜?”罗大娘勾了勾嘴角,这会儿却是已经笑不出来了,前些时候刚刚过了新年,她如今虚龄也才二十,今晚能有这一番表现,便也算是不错了。
    “咱西坡村虽不如你们娘家村子富裕,却也没有让新媳妇出去外面挣钱养家的道理,咱林家祖上也有一些积攒,日子总还过得,弟媳莫要操心这些,只管安生与六郎过日子吧。”罗大娘最后说道。
    “……”老六媳妇一时间被她给堵得呐呐不知言语,她平日虽有一些小聪明,却终究也不是什么聪明绝顶的人儿,这时候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被罗大娘来了这么一出,一时间便不知要作何反应了。
    “唉……都去睡吧,去睡吧。”林母这时候叹了一口气,便说了。
    “那我们便去睡了。”五郎站起来,扯着大娘的袖子,两人一前一后便出了那屋子。
    他虽是个没心眼的,但到底也不是傻子,耶娘这态度,不是摆明了想让老六媳妇跟他们一起到许家客舍做活,大娘都与他们说了多少次,许家客舍那边暂时不缺人手,他们两口子自己就能忙得过来,怎的就是听不进去?还有那老六家的,那一出一出就跟唱戏似得,他瞅着也觉闹心。
    “阿娘……”老六媳妇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林母,眼中似有泪光。
    “你也去睡吧。”林母摆摆手,不耐烦再与她多说。他们两口子先前待这老六媳妇好,还不都是看在自家老六的份上,哪里又是真心疼爱这个新进门的媳妇,这才几天,哪里那么快就能处出感情来。
    “你瞅着没有,方才老五家的出去的时候,连个招呼都没跟我们打。”待那老六家的也走了,林母便对自家老头子说道。
    “也怪那老六媳妇,没事攀扯罗三郎做什么。”林父慢慢在炕上躺了下来,心道自己这回倒是心急了,好好又把老五媳妇给惹恼了,接下来的日子,这家里头怕是要不消停。
    要说这老头也是有几分生活智慧呢。
    第二天一早,罗大娘正洗漱呢,她那大嫂便凑过来了:“昨日你们在翁婆屋里都说了些甚,怎么那新来的回屋以后还哭了呢?”
    “她想去许家客舍做活,我说那边这会儿不差人手,也不知说了多少回了,就是听不进去。”罗大娘无奈道。
    “我呸,就她那样的还上许家客舍呢,院里头这些活都做不利索。”林大嫂嗤笑道:“若是让她去了,你们这就不是雇工了,倒像是请了个祖宗。”
    这林大嫂对那老六家的似是也有许多不满,也是了,家里头拢共就这么几个人,又有那么多活计要做,六郎媳妇进门,林大嫂她们自然是希望她也是个能干活的,能给她们分担分担。
    显然,这老六家的是叫她的两个嫂子失望了。干活不顶事,整日尽知道在老两口那里卖乖讨巧,瞅着就叫人上火。
    罗大娘这时候也叹气道:“我家三郎还未婚配,整日又在那许家客舍进出,她一个刚进门的媳妇,倒也不想着避嫌,即便果真要雇人帮忙,又怎么会找她呢?”
    林大嫂听闻此言,登时心中一动:“三郎可是打算再雇一个人。”
    “三郎先前与我说过此事,眼下还能忙得开便也罢了,待到开春后再看看生意如何,若是忙不开了,便要再雇一个。”罗大娘说道。
    “你是说许家客舍那边还要雇人?”林二嫂这时候也凑了过来,她方才就看到她二人在这边说话,也只是闲闲听着,这会儿一听说许家客舍可能还要雇人,便有几分不淡定了。
    这家里头的活计这么多,她们整日在家做活也讨不着什么好,耶娘本就偏心,现如今那林春秋又娶了个不省心的媳妇,这院里头她们也是越发不想待了。
    “现下也只是说说,还得看到时候生意如何。”罗大娘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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