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归菀接受得也十分平静,甚是淡然,没有半点忤逆。
    穆氏微微颔首:“你明白就好,我喜欢聪明人。”
    见此行目的已达,穆氏毫不迟疑起身出来了,归菀跟着送两步,就见晏清源正倚在廊下,抱着个肩,听那罗延在那唾液子满天飞地不知说些什么。
    人一露面,那罗延眼尖,立马刹住话头,滴溜溜的眼睛朝晏清源脸上一掠,晏清源便回了头,目光越过穆氏,一打量归菀,两人相视一笑,这才冲穆氏道:
    “多谢家家手下留情。”
    再不避讳的,当着自己的面,就跟后头的人打起眉眼官司来了,穆氏心下不虞,却管不得他那从没个拘束的性子,丢一句“我召集了诸将商议你要招募汉兵的事,忙完事过来罢”,说完,抽身去了。
    日影透过树枝,投到脸上,映出如雪的光圈,晏清源眯了眯眼,把目光朝母亲远走的身影上一投,似有所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那罗延眸光一转,见世子爷成了道纹丝不挪的影儿,朝他脸上探去:
    “世子爷?”
    晏清源忽然开口:“你先去正厅,听听口风,看家家和将军们都是什么意见。”
    “世子爷在邺城招募大量汉兵,免了徭役赋税,数目几乎和鲜卑同等,属下看,在晋阳八成行不通呐!”那罗延磨蹭着不走,见缝插针,发表起自己的看法,“再说,汉人还得留着给咱们屯田,都从军了,世子爷的粮草供应断了可怎么好?”
    晏清源哼哼一笑:“我朝境内有三百多万户民众,两千多万百姓,良田无数,器械精良,人烟稠密,论财力,贺赖穷得叮当响,南梁横征暴敛,穷奢极欲,就是他二者加一起也没我府库充足,我便是再征召二十万汉人,也自有人耕田纳税。”
    说着,把手一负,“我跟柏宫也好,贺赖萧梁也好,论打持久战,他们耗不过我晏家!”
    这的确是世子爷最大的资本,那罗延这么一听,也是个信心百倍,心念一动,又有些忧心忡忡的意思:
    “属下知道世子爷有想从汉人中选拔尖将领的意思,就怕,就怕这数目占多了,晋阳的将军们不乐意呀,主母她,也难能乐意。”
    晏清源随手把个枝条一捻,在掌心娑了两下:“徐徐图之,我等得起。”
    话说完,余光一瞥归菀,早僵在那了,那罗延见状,便不声不响按晏清源所说朝正厅去了。
    他一走,晏清源把归菀拉到眼前,略一低首,抬眸笑话她:
    “怎么,家家骂你了?脸色那么难看?”
    归菀垂下脑袋,轻轻一摇:“没有。”默了片刻,忽含羞细声细气的,“今天,世子是来替我解围的吗?”
    “你说呢?”晏清源捏着她掌心,不答反问。
    归菀声如蚊蚋:“世子来,其实我很高兴。”
    晏清源似笑非笑“哦”了一声,不置可否,却问道:“我纳茹茹,你高不高兴呢?”
    归菀沉默,良久,才轻声说:“世子自己都不高兴,就不要再顾着别人高不高兴了。”
    “菀儿知道我不高兴啊,”晏清源一靠近,那股强烈的男子气息随之而来,归菀瑟缩了下,朝后一退,被他双手在腰后交叉一箍,两人就这么相对而视,亲昵无比。
    “那晚上,你让我高兴下行么?”他低声笑了,打趣一句。
    归菀立下恼了,红着脸嗔他:“我来癸水了,世子又不是不知。”
    晏清源一蹙眉头:“我说什么了?你小姑娘家,满脑子淫邪,你能让我高兴的法子就这一个了呀?”
    归菀着了他的道,更恼,伸手就捶在他胸前,被晏清源顺势一捉,放在唇边挨了下:“这样很好,不过,千万别在其他男人跟前做这个样子。”
    归菀挣开手:“我没有。”说完,直推他,“世子还不快去议事?”
    纠纠缠缠的,不觉就耗了半日,晏清源笑着松了手,替她一抿鬓发,掉头走了。
    邺城的天,跟晋阳,几无二致,尤其晌午,日头毒辣得照得长街直反着团团白光,知了又叫得着实欢,晏九云跟着韩轨的大军自颍川返京,一路晒的是油煎火燎,一张雪白的脸没黑,只起了层红皮。
    围了几个月,柏宫不动,他们也不动,拉锯得南梁来了人,粮草消耗无数,这边魏军又浩浩荡荡原路返回了。
    士气倒不减,本都卯足了劲要跟柏宫一战,杀杀瘸猴威风,不想当初两方偶有兵戈相见,几位主帅,无一不被瘸猴尽情嘲讽,笑得人仰马翻,乐不可支,自此便僵持不下,直到等来大将军晏清源一纸诏令,大军启程回邺。
    到了邺南,人困马乏,正是大晌午的,晒得头晕眼花,因到了自家地盘,心下松弛,得了准,纷纷跳河里洗起澡来。一遭人卸了甲,倒也不至于光屁股就扎猛子,毕竟北人会凫水的少,也不过就在浅水滩那擦擦搓搓。
    晏九云挤在里头,他是会凫水的,可自跟媛华结亲以来,自觉成人,又因自己好歹担将军一职,断不愿再像从前,脱得精光,说跳河就跳河,跟只野鸭子似的乱疯一气。
    此刻,不过拧着手巾,这擦那抹的,被道边李子树下韩轨看在眼里,对着左右,呵呵笑了:
    “你们不是说小晏水性好的很吗?在水里能扑腾的很,怎么,这又矜持了?”
    左右笑着搭话:“八成是那个南梁女人管教的,规矩多!”
    既说到南梁女人,不免拐到晏清源身上去,正要大发议论,韩轨把脸一沉,阻道:
    “世子的私事,你我在这嚼舌根子合适吗?”
    说的众人面上一凛,自觉打住,不知谁瞄见晏九云正打起了赤膊,白花花的一片,在日头底下,更是刺眼,呵地一声笑了:
    “你们瞧小晏,那身上,比个女人大腿还白净!”
    一席话说完,大家哄堂一笑,想他三番五次自告奋勇,一头劲地要去跟柏宫单打独斗,几次偷溜,若不是韩轨盯得紧,早冒进偷袭去了,他们一干南征北战,死人堆里几死几生的老手,都尚不敢跟柏宫死磕,哪能容他个毛头年轻人坏了大局,再其次,他有了闪失,世子那也是交不掉差的,眼下,平安回来,众人也觉轻快许多,笑声自然也就恣肆许多。
    心有所感,晏九云察觉这边笑得大有深意,一投望,果然见韩轨他们拈着个胡须,正瞅着自己乐,知道他们素来惯爱打趣自己,还不是看他年轻!此刻,不知嬉笑个什么呢!
    一颗心里,立时充盈了满满的少年意气,暗道等小叔叔再派大军来定换主帅,届时,我一定要打出自己的威风来,被脑子里的幻象这么一激,胳臂上紧绷的肌肉线条,青筋顿现。
    小叔叔也极年轻,可没比自己大几岁!如今,指挥着整个中枢的兵马!晋阳邺城,兵力说调就调,指哪打哪,那般滋味……晏九云手底动作不由一缓,把个手巾慢条斯理地卷成个软鞭,出起神来,脑子里莫名就跳出二叔叔说的那句:
    “只要你想,你也是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将才!”
    这件事,他从没细想过,此刻,跃上心头,把颗年轻的心,冲击得犹如波涛起伏,海面上呼啸难绝,忽然一阵鸣金之声,要集合了,晏九云抖了抖身上水珠,忙把手巾丢给扈从,朝岸边来了。
    回到邺城后,先进宫面圣,这才知道小皇帝已经禁足于含章殿,宫中换了一批人,连内侍宫人都是新面孔,晏九云没心思想这里头的门门道道,见韩轨几人出来时,彼此心照不宣却没个商议,也是纳罕,不复多问,直奔家门口。
    三军返京,媛华一早从晏清河那里得知了消息,亲自送府里来的,老夫人一知,阖府上下欢欣雀跃,张灯结彩,跟要过节似的喧闹个不住,她再不闻,也要听得耳朵生茧了。
    晌午在廊下设的软榻,本留读书用的,眼见暮色下来,媛华命新拨来的小丫头喜鹊把榻抬了,见她笨手笨脚,总不大利索的样子,叹口气:
    “你放那罢,去喊两个小厮来。”
    不多时,媛华正弯腰挑着烛芯子,眼前人影一罩,挡住了光源,她把头一抬,就见个明媚笑脸出现在了视线里,愣了下,随即嫣然一笑:
    “你回来了?”
    晏九云远比她激动得多,蹑手蹑脚进来,好不易等她抬头,这就想着动手动脚把人往怀里揉,又怕她觉自己莽撞,忍了忍,装作无意去拉她手,扮作打量形容:
    “你怎么瘦了许多呀?”
    手被攥太紧,媛华忍着不适,不动声色把手一抽,还去挑那灯芯,笑道:
    “哪有?”说着一顿,偏头把他接连看了几眼,“你倒又壮实不少。”
    她说的不错,若说寿春初见,晏九云偶还有些少年的单薄气,如今,完全是成年男子那股精壮结实的块头了。
    那炽热的目光,就盘亘在自己脸上,黏糊糊的不去,媛华微微一避,忙引出些话头,问他在颍川军中事,晏九云话匣子一开,呶呶不休,虽无胜绩,却把知道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都倒给她听了。
    媛华状似无心,一会喝个茶,一会补掇几针活计,忙忙碌碌,耳朵却听得仔细,等晏九云歇了一气,随口问道:
    “柏宫可是把整个河南都拱手让人了,你们就这么回来,没个结果,你小叔叔打算不要中原这片地了吗?”
    “肯定要!”晏九云声音猛得一扬,神情忿忿,“河南是邺城南头屏障,又是膏腴之地,小叔叔如今退兵也只是权宜之计,你等着看,要不了多久,他定下新的主帅,还是要去打柏宫的!”
    媛华拿针朝鬓发上一抿,淡淡笑了:
    “他在等谁呢?派了一拨又一拨,也没见个结果,是不是你们军中没有能打得过柏宫的?他要自己上呀?”
    说罢,心中冷冷一笑,倒真盼他这个时候以身犯险,去跟柏宫一战,他一死,整个魏朝的局面这个节骨眼可就没人能收拾的了了。
    如此漫无目的地胡乱想着,媛华也自知绝无可能,他那样精明的一个人,这么频繁得来往于晋阳邺城两地,军政大权在手,只需坐镇后方,那才是他身为世子的本分……媛华心下郁郁,听晏九云又在那口若悬河不知说了些什么,再没心思去听,心中一动,便把手头活一停:
    “我给你去了封家书,你可曾收到?”
    晏九云正在兴头上,不知她心思早转成九曲回肠,一愣:“没有呀,”却很快是个兴高采烈的表情,“你给我写家书了?写的什么?”
    媛华心底一沉,没工夫理会,只硬生生扭转话锋:“没什么,不过问你吃睡如何,家书能有什么,我问你,我这家书,走的是正经驿站,怎么会没收到呢?”
    第124章 西江月(22)
    从邺城往颍川这一路,难能有劫匪,没听说过敢打官道主意的,晏九云思索得苦恼,皱了皱鼻子:“会不会哪里出了纰漏?”
    媛华鄙夷地甩来个眼神,脑子一转,也不多说,一丝阴霾如疾雪,扑打到心头,再没应付他的精神,草草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把人朝崔氏那里好说歹说一赶,兀自睡了。
    一夜辗转难安,顶着两眼窝子的乌青,往镜中一看,不由皱起了眉,遂狠狠扑上一层粉,眼一瞟,身后木木讷讷的喜鹊,正哈欠连天。
    媛华叹口气,把胭脂水粉一推,刚从稍间走出,晏九云就跳了进来,嘟嘟囔囔的,跟发现天大的事儿似的:
    “我就说的,哪里出了纰漏,你瞧,”他从背后把手一扬,得意洋洋地笑开了,“这是什么?”
    媛华心里咯噔一下,忙夺下细看:
    这不正是自己写的那封家书?
    毛边都翻旧了,腌臜一片,火漆是封好的,字迹也确是自己的,流利蝇头小楷,只是边界弄得模糊不清,异常陈旧,乍一看,不知是经了怎样的蹂、躏变故呢!
    “怎么回事?”她把信攥着不放,晏九云一副邀功的表情,嘻嘻笑道:
    “我早起就去了驿站,一到那儿,就弄明白了,所有往战事前线去的私人家书,大将军有令一概不准发,我估摸着,是怕动了军心,衙役翻了老半天,才把你的这封给找了出来!”
    媛华半信半疑,一颗心吊在万丈高空下不来,忙问道:“你看见那些他人的家书了么?”
    晏九云把头一点:“一堆呢!”
    媛华这才吁出口气,不料晏九云立刻缠起要看信,她反手一藏,把个下颌一扬,绷紧了:
    “你坐那儿,我读给你听,行不行呀?”
    临场信口胡诌几句家常问候,却见小晏听得如痴如醉,媛华一呆,心中极为烦闷,很快恢复如常,不动声色把信叠起,朝袖管一塞,笑问道:
    “大将军快回京了吧,七月流火,不是要给大相国发丧吗?”
    晏九源眼神一黯,微垂了脑袋:“应该是吧,大相国不在了,柏宫又不消停,小叔叔身上的担子重呐!”
    这样的陈词滥调,媛华也听了多回,撇下不应,而是问他:
    “我昨晚都忘问你了,你进宫面圣了?见着皇帝没有?”
    一提这话茬,晏九云便把昨日蹊跷之处说给她听,媛华微微一笑:
    “你不知道吗?你小叔叔在去晋阳前,可是立了回大功。”
    “什么?”晏九云满脸的稀奇。
    “他抓了批乱党,多为元氏宗亲,也有朝中要员,我问你,小皇帝是不是被拘着不在太极殿呀?”媛华娓娓道来,秀眉挑起。
    晏九云一摸鼻子:“的确如此,你怎么知道的?”
    媛华脸上顿时淡漠下来,把目光一调,看向窗外:“全邺城都知道,乱党被烹杀于东市,这里头,就有我卢伯伯。”
    晏九云呼吸一滞,眼睛使劲眨了两下,一时间,把他局促得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讷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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