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桃花蘸水开似的,归菀这张脸,娇羞无限,恨不能撕烂了晏清源的嘴,神情一滞,眸子里忽泛上层水光:
    “世子去守灵罢。”
    因他抱着这半日,只是虚虚揽个腰,归菀无力可借,两只手臂还在他颈肩搂着,此刻,轻轻一推他胸膛:
    “这不该是世子和我说笑的时候。”
    “我也死了爹,你该拍手称快才是。”晏清源却是把她手一捉,归菀听言,好一阵心烦意乱,含泪回望于他:
    “我拍手称快,爹爹就能回来了?我都不曾见过你爹爹,他死了,我为何要拍手称快?晏清源,我不是你,毫无心肝可言。”
    两人目光一触,各自沉默,晏清源长睫微动,不知想到了什么,把归菀的秀发一抿,低声说:
    “看柏宫势头如何,若需我亲自挂帅,你随我南下,去拜祭陆将军。”
    前尘往事,劈头打来,归菀顿时冷了语调:“世子盛情,我担不起。”暗道你这猫哭耗子,又惺惺作态给谁看呢?
    晏清源却不气馁,手指找到她锁骨,在上面流连不去:“我早说过,你爹爹忠勇双全,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恍惚之间,归菀记起,他仿佛是说过这样的话,但此刻提及,又有何益,她忍着泪,寂寥伤怀地看着他:
    “那么我呢?你对我做的事情,也有冠冕堂皇的话要解释吗?”
    说罢露出个无谓神情,从他怀中挣开,将衣裳鬓发各自理了一番,一抬头,见晏清源也是无谓一笑:
    “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要你。”
    归菀脸上顿时没了血色,翕动着嘴唇,半晌再说不出话来。
    “傻姑娘,你生成这个样子,”他温柔地看向她,“无论如何,我都要得到你的,没有我,也会有别人,可不见得就会仁慈了。”
    “自然,”他顿了一顿,“也不是全因这个,”晏清源话没说完,空出的一片,归菀根本不关心,察觉到他颇有深意的目光,仍反复在自己脸上溜来溜去,心底已开始发急。
    难道热孝在身,他也要胡来么?一想到晏清源那个不受拘束的性子,归菀倒想的开了,是了,他做出什么禽兽行为,她也不该诧异,蓦地心念一转,倒惦记上他未尽的一语了,脸上微微一热,问晏清源:
    “世子总说喜欢我,我却不知道,我和大将军府后宅那些人有何区别?”
    不过就是供他房事上尽兴而已,归菀如是一想,一张脸上,便分不清是羞是恨了。
    那几张“忍”字还在,躺在几上犹为刺目,归菀顺手一揉,又丢进竹篓子,久不闻他作答,瞥一眼过去,他却只是一副百无聊赖模样,不知几时把自己衣襟上粘的一根长发,又缠上指尖了。
    明显思绪不在眼前。
    归菀心底冷嗤,知道他这人最有说不完的柔情蜜语,全是鬼扯,见他不动,忽的想通了一件事,晏垂绝不是新殁。
    再去想柏宫的事,还没弄出个一二三来,窗壁底下响起个声音,叩的急,腔调也急:
    “世子,茹茹公主遣人来要弓弩,奴婢该去哪儿找?”
    那张不知天高地厚,毫无颜色可言的一张脸,陡得就在晏清源眼前放大了,他眸光一冷,再不复两人面对面时的客气,一脸铁青道:
    “随便找个扈从去库房里拿。”
    婢子答应一声,外头立刻安静了。
    “世子的嫡母?”归菀听了这一声,再暗觑晏清源神色,好奇什么人,竟能惹的他轻易动怒于色。
    晏清源一揉额角,又是那个头疼的样子:“她是哪门子嫡母。”
    说罢笑看归菀:“你才是个做嫡母的样子。”
    归菀脸又是一变,却很快恢复如常,不接他这个话,见他逗留,似是个无论如何也不肯走的姿态,本不愿管的,只得过来,帮他把孝衣上下理了理:
    “世子不去守灵,在我这里,传出去,像个什么样子?你就算担得起,我担不起。”
    “还说自己不是小媳妇?”晏清源忽透出口气来,含笑看她,未几,趁归菀脸红耳热之际,忽贴上去又道,“我没看错你,好好跟着我罢,菀儿。”
    这一声“菀儿”,唤得甚是温柔,听得归菀跟着都是一恍,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冲他勉强一笑,把人推去了门外。
    晏清源摩挲着腰间麻绳,出来一望苍穹,几颗冷寂的星子,正闪着寒光,他思索片刻,从那透光的窗底过时,烛光映出个娉婷身形,他蹙眉不语看两眼,抬脚朝北宫去了。
    第103章 西江月(1)
    这一日复一日,显而易见,晏清源便是在发号施令、等待军报的未知中度过,丧服不除,形容略改,不觉间,就有些清减的意思了。李元之几是寸步不离,今日说说贺赖,明日议议南梁,柏宫这一乱,三方平衡倏地就打破了。
    亲卫把邺城的信送进来,晏清源拿过一看,丢给了李元之,笑道:
    “小晏在邺城坐不住了,跟我请示,要去打柏宫。”
    前脚派出的以左卫将军元柱统帅的大军,早开拔走人,他这奏请,未免晚了点,李元之略略一读,闲话几句,知道年轻人立功心切,想起打寿春的旧事,不知晏九云到底是个什么水准,一笑征询晏清源:
    “听闻小晏将军也是可塑之才?”
    晏清源笑了一笑:“资质不差,就是爱意气用事了些,出去历练下,倒也无妨。”
    见李元之还在琢磨着那封信,要看出朵花来似的,晏清源饮口热茶,眼睛一瞄:
    “参军看,小晏措辞的功夫,是不是一日千里?”
    一下就被世子说中心思,李元之听了,不由笑说:
    “士别三日呀,跟着世子,他也爱读书了,大有长进!”
    晏清源一偏头,吐出个茶梗,把信接过来,又静静瞧上一遍,笑意不减,眉梢多了些耐人寻味的意思:
    “是爱读书了,投其所好罢,只是这个好,”他突兀笑了声,没有说完。
    这个“投其所好”,李元之以为是投的世子,并没深究,只是忍笑回道:“日后说不准,也成儒将呐!”
    思忖半日,晏清源主意已定,对李元之这句付之一笑,只埋首给大将韩轨去信。
    河南柏宫新叛,消息传到邺城时,举朝皆惊,大相国陨落的传闻,跟着甚嚣尘上,整个邺城,舆情乌烟瘴气一片;太原公晏清河,自元会后,已接替大将军晏清源原本中书监、京畿大都督职务,种种迹象表明,远在晋阳的大相国,极有可能不在人间,玉壁一战虽有晏清源新胜,然死折七万大军,亦成舆情漩涡,勋贵们要杀崔俨泄愤的汹汹怒火,并没有因为晏清源的一纸召令而彻底扑灭。
    不得已,晏清河只得亲自上门,请崔俨告病,暂避风头,这才给晏清源加急投书。
    这个时候的晋阳,上元节照例,和往年没什么不同,街上的爆竹声,隐隐约约送到相府来,晏清源正凑在烛光底下看信,把眉头一拧,也不跟李元之商量,径自丢匣盒里:
    “既然火气这么大,那好,就都送到战场上去。”
    他这一说,意图就被李元之领会了,便说道:“崔俨弹劾的他们,削爵的削爵,免职的免职,这个时候,柏宫扰的朝野惶惶,总得寻出个替罪羊。”
    言外之意,崔俨的靠山正是世子,可谁敢拿世子泻火?
    慢条斯理挑着灯芯子,不急不躁的,晏清源头也不抬地打趣道:“二郎让崔俨装病,我看不如装醉,学南人行散,颠倒一番,到时坊间只要传一声中尉疯了,岂不是更大快人心?”
    说的李元之忍俊不禁,暗道世子好一张叼嘴,还没笑完,晏清源却敛了神色:
    “我看他们也是闲的要发霉了,我就给他们戴罪补过的机会,到前线发泄去罢!”
    本以为是玩笑话,李元之一愣:“世子真要起复那些罢黜的鲜卑勋贵?”
    “一打一放,张弛之道,”晏清源露出个自若的笑,“省的他们在邺城给我找事,死人堆里走一趟,对他们而言,神清气爽。”
    李元之顿悟,见晏清源起身出门,跟出来,又想起一事,忍不住问道:
    “世子怎么不让慕容绍回来受命出征?大相国临终的话,世子不打算听了?”
    把步子一停,晏清源抚了抚身边木柱,上头刻有忍冬莲花纹饰,手底游走片刻,站在殿外高台朝西山点点佛光望去:
    “他是尔朱旧部,当初迫不得已投奔大相国,这时急召回来,恐其惊叛,所以,此刻用人,还是‘忠’字当头,至于慕容绍,先放一放罢。”
    这么一听,李元之立刻明白世子挂虑,即便是明知韩轨等人不是柏宫对手,也要先行一试,这样的谨慎,他不好多谏,本还想提一嘴当初打寿春时,两人配合,也十分默契,脑子里转一圈,目光再往晏清源脸上一转,见他意态坚决,索性暂且附议。
    “参军不要跟着我了,”晏清源抬脚下阶,看李元之还跟着,摇头哂笑,“请参军归府,回头,我真怕夫人来我这里闹。”
    李元之不好意思拱了拱手:“那我去辞别主母。”
    见晏清源一面走,一面开始解那身白麻衣裳,李元之奇道:“世子要出门?”
    晏清源几步下阶,声音远去了,留一抹跳脱给他:“不错,我也要神清气爽一下。”
    李元之对着他离去的身影张望片刻,微笑摇了摇头,世子年轻人,天大的事压下来,也不碍他那个倜傥轻快的性子。
    只是,柏宫这一反,再不能用玉壁险招,这可得是实打实的一步步扛下来啊,李元之不觉又轻蹙了眉头,略一定神,去见穆氏了。
    木兰坊的书房里,归菀连着四五日不见晏清源踪影,也十分挂怀战事,不知战火,是否又会烧到寿春城,又思量媛华在邺城诸事,此时,心里一会松一会紧的,折腾了半日,帕子没绣几针,脚底下滚的都是线团子了。
    她无奈一笑,把东西收拾了,暗道我这样操心,一点用处也无。
    晏清源进来时,看见的就是个忙碌身影,从身后悄然而来,把人横腰一抄,没想到吓着归菀,那手臂一拒,带的两人撞上了几角,只听归菀“哎呦”声娇呼,晏清源已经摸上了腰:
    “碰疼你了?”
    真硌疼了,归菀忍痛,眼睛眨啊眨的:“世子不陪你母亲?今日是上元节。”
    “我想陪你呀,去年这个时候,”晏清源一提,就见归菀神色有些异样,脑子里早想到了她去年被人带走的事,佯做不察,在她掌心里轻轻摩挲着,“好似就不怎么顺,今年谁料更不顺,所以我得携佳人出门散散晦气,走罢?”
    乌沉沉的月,圆是圆了,可被西山那燃起的油光一比,一下就给压了下去,半边天蓄势喷薄,红得恣肆,亮得恣肆,恍惚间,真让人以为福光普照,人间失真。归菀裹的厚实,同他一道出来后,率先也是被西山吸引了目光,眼眸一投,瞬间也跟着璀璨几分。
    挤过熙攘人群,照夜白温顺安静地被牵在刘响手中,就跟在两人后头。
    “小晏前不久给我来信请求去打柏宫,我准了,想必你姊姊要守一段空房度日了。”晏清源笑吟吟告诉她,归菀心头一恍惚,脸上有些腼腆:
    “他信里有没有说我姊姊如何了?”
    晏清源左右一看,在个铺子前驻足,买了两枝梅花,分归菀一枝,往绿萼上一凑,沁人心脾的幽香顿时让人心情好了几分。
    他呵地声笑了,把个梅枝在归菀眼前一舞,点上她鼻间:“他跟我说正事,提你姊姊做什么,我也不乐意听,你这个姊姊,”说着顿了顿,打趣一笑,“怎么,你没再给她写家书?报一报你晋阳的动静?”
    “我哪里敢,怕世子一个不顺心,再要杀我,我就是生十张嘴也说不清。”归菀很机灵地把话挡回去,头一晃,顺带连梅的清香也避开了。
    街上灯光,映出她粉致致的脸,跟着动作,那两只眼睛,迅速荡过潋潋的一道波纹,仍朝西山方向漫过去了。
    晏清源将脸一扳,迫使归菀回头,似笑非笑对她道:
    “还知道怕死就好,我真怕你个小姑娘家,偏要做视死如归的事情,下辈子,投胎到北地,我定提拔你当我的扈从。”
    归菀冲他微微嘟起嘴,不稀罕笑道:“我才不要当什么臭男人!”说罢觉得言辞未免不大庄重,腮上一热,垂着个脸,不说话了。
    四下人虽多,晏清源见她这么个娇俏含羞劲儿一出,心随意动,使劲掐了下她小手,低声笑道:
    “嗯,不当,我的菀儿又香又甜,”说着说着,在她耳畔一凑,不知说了句什么,归菀简直羞得无地自容,耳根子瞬间烧起来,她猛地从他掌间抽出手,拿微凉的手背,挤开点毡帽,像一匹马儿似的,咻咻地冒出了声鼻息。
    努力把这份窘意,在冷冽的空气里晾了。
    晏清源含笑不语,只又把手一牵,人被他扯的踉跄往前走。
    晋阳的长街,宽阔热闹,更甚邺城,虽为别都,地位却似在邺城之上,归菀早看出其规格不俗……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等走到阑珊处,行人稀少些了,归菀问道:
    “世子怎么有心思出来?如果换作我,肯定了无精神。”
    晏清源长长“哦”一声,一侧眸,满眼月光,银辉熠熠,“怎么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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