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罗延往案边站住脚,眼皮子一垂,就瞄到了世子爷信上所写内容,这几载,他认了不少字,被晏清源逼着读书,虽说没达到吴下阿蒙的刮目相看,好歹最基本的书函,畅读无阻,瞧出晏清源的意思所在,不禁感叹:
    “难怪世子爷一直不让徐司空回来,括户括了几个月,是等着晏慎呢。”
    信里吩咐徐隆之,立即拘捕晏慎一众身在河北的乡党家眷,三言两语交待好,晏清源托腮想了一想,又将袖管中北豫州来的这封急件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考虑片刻,才给晋阳又去了封书函。
    “世子爷,晏慎这么一反,我倒担心起中尉呢,晏慎外放前,他可是弹劾了无数回”那罗延一双贼精的眼睛,转了起来,晏清源把笔一搁,边封信边笑道:
    “有崔俨受的了。”
    “晏慎胆子也大了些,世子爷,柏宫还在呢。”那罗延一想到柏宫,心里释然许多,但又免不了担心柏宫狡诈,眼皮子底下都没看住晏慎,不知道打什么主意。
    如此翻来覆去地替晏清源想办法,信件已经砸到怀里,晏清源睨他一眼:“你愁眉苦脸做什么?”
    “世子爷,”那罗延还是想往跟前凑,“你让徐司空把那边把人抓了,冀州渤海那儿可得找人善后才行啊!”
    晏清源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径自出了房门,只丢下一句“我自有打算,你先办事去。”抬脚却是往前头值房去了。
    毫不出奇,晏慎据虎牢关而反,独身投奔贺赖,消息一出,满朝哗然,矛头直指崔俨当初弹劾太盛,又有其妹改嫁事,加之开春查晏慎留在邺城的田产,到底是激怒了他,一气之下弃虎牢,投贺赖,一时间,朝臣联名要杀崔俨的风声甚嚣尘上,反倒掩盖了之前太尉百里子如一事。
    眼见事情已经闹到晋阳,晏清源在雪花般涌来的信件中安稳不动,案上摊着大相国的来信,是要顺从勋贵们的意思,崔俨非死不能恕赎罪,晏清源蹙眉看向对面的崔俨,把信一推:
    “中尉,大相国视你为此次虎牢关叛变的罪魁祸首,你看你是不是要自裁谢罪?”
    崔俨一听,皱眉不语。
    将信小心捧起细读,此一事,果真激怒大相国,对于晏慎,大相国和世子的态度是稍有差异的,晏慎的乡党,大相国欲收买人心,缓图到手,早晚要除此人。世子却更果决,不能为之所用,定要杀之而后快,根本无回旋余地。
    一字一句读下来,崔俨心知肚明,大相国要拿自己这条命堵众人的嘴,慢慢又把信推回去:“世子打算将属下怎么办?”
    晏清源乜他一眼,笑意很深:
    “办法不是没有,只是你和李元之有过节,他要是出面,不知道崔御史愿不愿意欠他这个人情啊?”
    李元之是相国府参军,掌机密要闻,是大相国第一心腹之人,同崔俨的那些个北方五姓门户之争,在晏清源看来,无伤大雅,崔俨这会的心情,也是复杂,本意里,他是不愿拉下身段去相求李元之,然而,除却遥遥在晋阳的李元之,却也没有他人能劝得住大相国。
    “属下,”崔俨颇尴尬地开了口,“属下听大将军安排。”
    晏清源笑一声,提了笔:“中尉脸皮子也薄啊,既然都同朝为官,门户偏见还是放一放,更何况,你二人还都是北方高门,再深的隔阂,能深过鲜卑和汉人?”
    他说着话,眼睛同时往崔俨脸上一瞥,这一眼大有意味,暗含警示,崔俨被他看得心照不宣,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心头却还梗着块垒难消。
    垂头又沉思片刻,丢开笔,晏清源对那罗延招招手,完了吩咐刘响:“把左仆射也请来,我有事和他商议。”
    刘响辞了晏清源,骑马往太原公公府而来。同样是两排带刀侍卫,在日头底下,已经晒的是油光满面。递了名刺,进得府门,问清楚左仆射所在,刚要抬脚入值房,就听里头一阵欢声笑语,刘响一留步,辨了一辩,偶尔几句相熟的听出来了,是鲜卑语。
    他并不通鲜卑话,只是有时听那罗延兴致来了,扯几把嗓子,和一群鲜卑小兵天南海北吹牛,听得多了,自然也能明白几句。
    门是敞着的,刘响轻叩两声,眼睛往里头一溜,看见个身着官服的身影一动,紧跟着出来了。
    近来邺城人事纷纷扬扬,前有太尉下狱,坐事免爵;后有晏慎新叛,投奔贺赖,可谓多事之春,值房里的人探头探脑把目光投出来,一看是大将军身边汉人侍卫,多有不屑,冷哼哼几声又各自去忙了。
    刘响听得一清二楚,佯装未闻,也没时间细究,同晏清河一道回了东柏堂。
    “坐吧,晏慎的事情,想必你早知道了,我已经给徐隆之去了信,该押的押,该杀的杀。”晏清源单刀直入,刚瞥见晏清河迈进来的一只脚,话就送到了他耳边。
    晏清河习惯他的利落直接,看见崔俨也在,略点头示意,坐下来看晏清源目光还是落在自己身上,便迎上去。
    “冀州那边,我怕轻薄之徒,妄自煽动,安抚乡里的重任,你看谁比较合适?”
    晏清河沉默一霎,平声回道:“渤海封氏,名望仅在晏氏之下,这样的事情,属下看,由封氏出面最为妥当。”
    “我也想到了封氏,”晏清源深以为然,这一回,却不再动笔,而是交由晏清河去办,晏清河起身时,面稍有难色,走了两步,又折回来:
    “信,属下可以写,印章还是盖大将军的吧。”
    “啰嗦,”晏清源明显不快,“盖你的印章,封氏就敢不从了吗?出这样大的事,他只要知道这是我家的意思就够了。”
    既然这么说,晏清河便不再争什么,转身出去后,崔俨才问道:
    “洛阳战事一起,大将军看,邺城的事还查吗?”
    晏清源已经立起,往墙上舆图前站定了,头也不回,冷嗤一声:
    “查,为什么不查?”
    言罢盯着舆图,半日不动,崔俨屏气凝神候着,知道他话还没完,果然,晏清源转过头来时,第一问的,便是他也正在沉思的事情:
    “不光要查,还得给我大力的查,百里子如府中没收上来的家产,全部充军,还有,你弹劾他侄子的事情,三司也有了结果,他死罪可免,其他人就算了。”
    崔俨慢慢点头:“侍中呢?他一直告病。”
    “他是告病,又不是死了,”晏清源把个案几上杂物一推,摆起了沙盘,“把他跟高阳王元雍一起定罪,坊间不是流传着什么‘高阳一食,敌我千日’?开春各项开支浩繁,又逢战事,我不养这些巨蠹!”
    晋阳相国府里,晏垂在正厅与六镇众将商议妥了军情,给柏宫修急书,命他以邙山为据,分兵摆阵,又命当初留在两淮的魏平,开拔五千人马支援,一干事宜安排下来,大相国本人是否亲自将兵开赴邙山,却没有提及。
    众将领不明情况,目光还齐齐留在他脸上,晏垂扫视一圈,点到大将段韶,段韶面容一肃,整装出列,晏垂眼睛在段韶脸上一停,话却是对众将说的:
    “虎符给段将军,这回,由他代我行统帅之权。”
    一共遣出了四名主将,六名副将,众人已经猜出大相国未必亲自出征的意思,如此一来,并无多少惊异,段韶是主母外甥,追随大相国征伐多年,屡立战功,威望资历,在诸将之上,这样的安排,众人也是心服口服,只是,对于柏宫,却是没有人敢对其放一百个心。
    “相国不去,柏宫他……”
    质疑声一起,众人四目相接,立时会意,晏垂沉沉一笑:
    “我人还在晋阳,诸位何惧柏宫?只管开拔大军过去。”
    众将口中称是,就此纷纷拱手告退,李元之见人都散尽,才把晏清源的书函奉上。
    “子惠这是什么意思?”晏垂面色凝重,把个书函一掷,丢到案头了,“崔俨这一次,捅了这么大篓子,不抓起来处死,留着干什么!”
    大相国声音雄浑,发起怒来,犹如猛虎下山,李元之毫不迟疑迎难而上:
    “大相国既把用人权柄,交付世子,他重用崔俨,是为肃清吏治,如果大相国此次因晏慎西叛杀了崔俨,世子再难能有人可用,既然有性命之虞,谁还愿意为世子身先士卒呢?更何况,世子正在立威之际,大相国尚且不能助他,遑论余者?”
    话一说完,晏垂花白眉头一掀,沉吟片刻,把那回函又拿了回来,忽然轻咳笑道:
    “子惠是不是给你李参军也写了书函?”
    李元之不语,同他会意一笑,顿了顿,才说:“天下事,相国都已交付世子,就由他做主罢。”
    “崔俨免死可以,但我看一顿打不能少他,你去给子惠回信。”晏垂拿定主意,一推茶盏就要走人,李元之追着出来,忙道:
    “这也不妥,世子在邺城,极看重崔俨,他拜御史中尉那日,世子亲自设宴,当着众宾客的面执礼相拜,给足颜面,这打了崔俨,跟打世子无甚区别,相国看,把这一顿打,也省了罢。”
    大相国平日步履沉稳,速度也快,自开春来,明显不如往年,李元之无须小跑,就能凑到跟前说话,眼睛一瞥,分明瞧见大相国两鬓又添几茎白发,心中一愕,难以言明的伤感跟着泛了上来。
    可眼前人的脊背挺拔,完全没有半分老态。
    便又将那份苦涩的笑意连同入嘴的热风一起咽了下去。
    晏垂面上却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意来,他步子一停:“有李参军,我儿日后必无忧虑。”
    这句转的突厄,说的李元之脸上发窘,面面儿的一笑:“今天下四海未平,有一夫之勇者,尚敢图谋大事,更何况世子,天降之才,王霸之业,早晚有成。”
    北镇胡骑,自晋阳出发,从黄河北岸渡河,由段韶统帅三军,如期与柏宫相会于邙山。
    柏宫倒也积极,在收到信函后,照例看了看信角左下方有无黑点,那是独他与大相国知晓的联络暗记,确认无误后,迅速集合军队,朝邙山进发。
    军报频传,东柏堂的案头和晋阳相国府一样,堆积如山,晏清源埋首于山头里,盯着西边的舆图深究,对邙山一役,并无半分忧心的意思。
    倒是那罗延,自有战事,心中痒透,把个军报翻来覆去拿在手里相看,恨不能也插了双翅飞去洛阳,此刻,暗搓搓地偷瞄着晏清源肘下的舆图,挠了挠耳朵:
    “世子爷,依我看,贺赖是拿不下邙山的。”
    晏清源哼笑一声,眼皮撩他一下:“你怎么知道?”
    “世子爷看呐,”那罗延手一指,“关西都是些什么地形,全是关隘山地,他们更擅长的是防御,绝非进攻,更何况,六镇的精锐,大都在咱们手里,贺赖这一回,以为河洛一马平川就能一鼓作气拿下,也太狂妄了!”
    晏清源往后一靠,活动下执笔半日的手腕,才按了按发涨的眼眶:“不错,我们同贺赖拉锯之地,无外乎潼关蒲、坂津一线,北邙、河桥一线,我仔细想了,打南梁,必需先拿下西边,一统北方,全线压过长江才能如探囊取物,去岁是我轻敌,也太气盛,以为大相国当命我过江去才对。”
    话至此,晏清源又情不自禁陷入了沉思,眼睛定在舆图上,那罗延便也跟着沉默了,心中不知在琢磨着什么,眼珠子一转又一转的,主仆两人都跟入定了般。
    “见过世子爷,”外头奔进一名亲卫,把刚得的消息报给了晏清源,“晏慎留在北豫州的家眷已悉数押返回京,世子爷提到的李文姜也在其间,世子爷看,先怎么处置?”
    李文姜,晏清源听到这个名字,眯了眯眼,飘出的思绪,一下回来了,于是,微微一笑:
    “交给陈塘,都先给我送牢里关几天。”
    第78章 破阵子(5)
    邙山这一战,大相国集合大军十万,晋阳七万,邺城三万,南下河桥,务必要力保虎牢,兼柏宫等自领两万,如此阵仗压向洛阳大地,伊始却并不大顺利。
    依照晏垂所定计策,大军面西背东,以北邙为依托,沉心静气并不冒进,以牵制贺赖。
    见柏宫段韶等人如此能耗得住,贺赖却无实力同兵强马壮辎重充足的北魏大军耗,彼此僵持不下十余日后,索性孤注一掷,东方微醺之际,一队人马连城一线,搅得黄沙漫天,绕过主力,直扑段、柏中军大帐所在。
    仓促之间,中军大帐中的两名主帅应对不及,营外步兵全军覆没,这两人半生戎马,虽乍陷惊险之中,脑子却没被吓懵,弃了被乱箭射中的坐骑,在亲卫的舍身相护下,一路狂奔,退了回来。
    时节正在盛夏,青意满眼,日头酷辣,射得人脸冒油光,浑身黏透,进得邙山树影之下,才略得几分凉意,段、柏两人逃的狼狈,两人彼此相视一看,倘在平时,依柏宫目中无人的性子,定要把段韶从头到脚酸上一遍,此刻同是天涯沦落人,自己也觉太不光彩,加之段韶带来的几个,全是刺头,早在邺城时,就跟他一点也不对付,便干巴巴笑了两声,跳下马,走到水边,把个一汪子碧潭搅得水珠四溅。
    开局不利,两人心中都难能痛快,一左一右挑了帘子进来,随即召集众将商讨后续。
    很快,群策群力下,段、柏二人一锤定音:北魏大军两翼由鲜卑精骑防卫,大将窦归彦便率右翼千骑自东北方向横截贺赖左翼。
    如此一来,柏宫重新布置手下步兵防线,加之魏平所援,在正面形成严密一线,猛攻贺赖,侧后方则由窦归彦率轻骑合力夹击。
    贺赖的骑兵同后方中军营帐间,赫然被拉开了道天堑,而天堑上,正是伺机而入的窦氏一部,贺赖左翼,很快如期崩溃。
    捷报传到邺城时,晏清源正在东柏堂别院放箭,一旁那罗延把个军报读的神采飞扬,踌躇自得,还特地拿汉话鲜卑语念了两遍,一旁聚着的几十名贴身扈从,个个听得是振奋异常,拍手叫好。
    这边豪情尚未散尽,晏清源刚搭了一枝新箭,弓还没拉满,就见个亲卫跑过来说:“牢里那个叫李文姜的女人吵着闹着要见世子爷,不给见,她就要吊死在牢里,廷尉被她闹的无法,把人送到了门口,请世子爷明示。”
    仔细算算,也押近二十日了,想必吃了不少苦头,晏清源眸子一定,拉了个满弓,“嗖”的一声射中靶心,笑了一笑:
    “那罗延,把她带进来。”
    那罗延将军报往刘响怀中一丢,转身就往门口奔来,往阶下一瞅,就瞧见个衣衫脏污,发鬓掠的还算整齐的李文姜立在中央,两排的侍卫,目光都在她身上聚着呢。
    许是没见过东柏堂门前跑来女人闹事,大家都新奇得很,可东柏堂的侍卫训练有素,也只是投过去目光,一片的鸦雀无声,没有一个敢交头接耳的,那罗延根本不往下来,居高临下一抱肩,口气里还带着宣读捷报的那股子高声大气:
    “呦呵,晏夫人,哦,不对,”他指头一动,玩儿似的点在胳臂上,“李文姜,你现下就是个阶下囚,”说罢拿靴尖儿踢了两下台阶,“还真应景,货真价实的阶下囚,说吧,来东柏堂找我们世子爷,有何贵干呐!”
    一个臭鲜卑随从,也这么作践起自己来了,李文姜一张俊脸,连着多日关在牢里不见天日,吃睡又差,粉白的面皮子成了苍白,两颊都陷下去了,水灵劲儿十分去了八成,蔫蔫的,跟被太阳晒耷拉头的花儿一样。
    那加上这身估摸着都要发馊了的衣裳,怕也是臭烘烘一身,那罗延心中一哂:这会在你就是脱光了,我看你一眼都算我输!
    李文姜面上却忽的添了层愠意,把个掉出一缕的碎发,利索挽起,头一昂:“我找的是大将军,又不是你!你既然出来了,肯定是他的意思,还不赶紧带我进去?”
    这么高的嗓门,掷地有声,理直气壮,两派侍卫面面相觑,又都看向了那罗延,那罗延看她面上发红,这么一动怒,反而把个一张俏丽的脸染的有了几分精神,头一歪,朝前一甩: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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