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小六欢呼了一声, 喜滋滋地跑下来一人一边拽住了裴青的胳膊。
    宋知春跟在后面, 上下打量了两眼女婿后笑道:“可见是精益了,原先十棍子下去都不待吭一声的,如今倒是很会说话了。先前那些读书人受人怂恿分不清好歹, 你快刀斩乱麻轻拿轻放的处置就极好, 犯不着为了个什么狗屁淮安侯府得罪人!”
    这些年来,裴青为着公事私事已经了解很多的过往,包括应该知道的和不该知道的。对于这位丈母娘和淮安侯府的芥蒂自然是一清二楚,闻言二话不说恭敬颔首道:“是!”神情又恢复了往日里寡言的样子。
    宋知春对这个女婿一直有种微妙的不满,话多时嫌他不庄重,话少时嫌他清冷, 反正怎么样都是错。这却是缘于当初他让女儿受了委屈,好在裴青在自个家人面前一向脾气甚好,无论怎么说都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叫人发脾气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发。
    傅满仓自然知道老婆的德行,怕她说话没顾忌伤了女婿的颜面, 连忙上前打岔问道:“派了人过去唤你和珍哥过来吃酒,念祖得了名次正好在一起喝一顿,怎么你们没在一路吗?”
    裴青脸上就浮现了一丝奇异的表情,又欢喜又担心的样子, 一时间看了让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昨天一早起来, 珍哥就闹着要吃圆恩寺后院的青枣, 说是魏琪从前在信里提到过, 又开胃又香甜, 半夜突然想起来口水都流出来了。我没法子,天还没亮就驾了马车带她出城去找,结果那树上连叶子都才冒了个尖儿。”
    小五小六两兄弟面面相觑一眼后,立时就笑喷了,委实想象不出一向端庄持重的大姐姐闹着要吃青枣的模样。
    连宋知春一时都忍俊不禁,摇头道:“你这个当丈夫的不说好好管管,还老纵着这丫头胡闹……”话未说完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连忙拿眼去细看,果见女婿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欢喜,虽然没有最后确定音信,但是心里也跟着欢喜起来。
    万福楼的掌柜果然是做大生意的,招呼了几个手脚利落的伙计齐齐上阵,半刻钟就将大堂重新收拾得干干净净。知道这位新近上任的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在二楼雅间招待亲眷,连忙吩咐厨子赶快归置一副上好的席面。
    等傅百善坐了马车赶到万福楼的时候,就见大家齐整整地坐着等她。留了最好的位置不说,那椅子上还搁置了一个松软的垫子。一见她进了门,裴青就过来牵了她的手,仿佛她是个走不动道的孩子。
    傅百善有些莫名其妙,总觉得大家的神情奇异至极,细看时却又说不出什么不同。
    店里的伙计端上来一碟清蒸鲜鲩鱼,这是淮扬菜中的名品。新捕捞的鱼洗净后两面,剞成柳叶花刀用开水略汆,从刀口处相间放上火腿、笋片、香菇、虾仁,再在鱼身上放点葱段、姜片、猪板油丁、料酒,用大火上笼屉蒸半刻钟,取出去掉葱段姜片淋香油上桌即成。
    傅百善刚刚夹了一筷子,本来满脸含笑的傅满仓如临大敌,迭声将那碟鱼端至自己面前道:“这北方的鱼腥气重味道不行,就莫让你们吃了!”
    这尾鲩鱼入口即化香甜细嫩,傅百善觉得根本品尝不出腥味,她的筷子正准备去挟第二块,却叫自家老爹截了胡。又是尴尬又是好笑,一时间就顿在了那里!
    宋知春狠狠瞪了丈夫一眼,心想这人怎么越老越沉不住气了。女婿刚刚还说只是有了个征兆,还未请大夫过来切脉象,如何做得了准?此时嚷嚷出来,女儿的面皮子又浅,万一不是滑脉岂不是失望当场。
    于是,宋知春脸上的笑容越发慈和,“你爹听别人说京城的鱼少,这酒楼里的鱼都是从两淮千里运送而来。路途颠簸难免有死伤,所以端上桌子的东西不见得就是活物。你从小舌头就比别人灵敏,说不得吃了就会不舒服,所以还是吃些别的东西还好些!”
    傅百善越发觉得古怪,一条鱼而已,自家老爹夺在一边,自家娘亲长篇大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形。她侧头看向一边的丈夫,又看看对面坐着的大堂兄和两个弟弟,见他们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只顾埋头在一堆品相绝佳的佳肴里。
    小六心想,姐夫说最好不让大姐姐知晓此事,结果爹娘都太过刻意了,反而让她起了疑心。他拿了一双干净的筷子帮姐姐挟了一块镜相豆腐,笑道:“你没来时,姐夫正在说你昨日闹着要吃圆恩寺的青枣,咱娘怕你贪吃闹肚子。北地刚刚开春,一年开头不顺后头都不顺,这才不让你吃那些腥味重的东西!”
    这却是祸水东引了,有些对住姐夫了。
    裴青正舀了一汤匙干丝放进嘴里,抬头就见媳妇一双杏仁大眼没好气地瞪过来,连忙端了笑脸奉上,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也不是说你贪吃,只是很多南方人习惯了那里的气候食材,初到北地时最好稍稍忌些嘴,如若不然引得肠胃不适,很容易形成毛病!“
    小五师从吴太医,虽然还没有出师,但是大致的脉象和方子还是知道一些。听着姐夫磕磕绊绊文理不通的解说,简直头痛至极。这也是自家人了,刚才在楼下处置那些闹事的举子时英明神武,怎么在大姐姐面前走不了一个回合?
    但是此时此刻却不好再拆姐夫的台子,只得以医者的立场帮衬道:“我师父说过,妇人的身子骨属阴,大地回春之际属阳,因此这个时候忌嘴还是颇为必要的。不光是你,还有咱娘都要关好自个的嘴巴,不要看见什么都瞎吃一气。现在还看不出什么端倪,到老了症候就出来了!”
    傅百善没想到昨日的一时兴之所至,竟让裴大哥拿出来当着父母说嘴,一时间脸面真的有些挂不住了。
    裴青一看这副模样就知道糟糕,什么叫越描越黑,本来是瞒着这件没有确定的事,结果最后说来说去反倒让媳妇的心情不好。也顾不得在众人面前,牵了媳妇的手过来认真道:“知道你自小皮实,只是北地春季干燥最易引发疾病,那年你又落了一回海水,我总怕你积下毛病。看你突然想吃奇怪的东西,就忍不住在爹娘面前说了一回,你要怪就怪我吧!”
    傅百善不意这人如此胆大,在大家伙面前就敢拉扯,饶是她生性大方,一时间也羞得脸红如霞。在座的几人心里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这软不得重不得,恐怕也只有裴青才有这个本事享这个福。
    傅念祖欣羡二房这一家子如此和乐,凡事都为对方着想,便呵呵一笑故意叹气道:“今日是二叔二婶为我设的庆功宴,为何珍哥妹妹来了都围着她转?可见我这个当哥哥的当得不好,道现在为止都还没有听见一句祝贺的话语!”
    傅百善已经知道了大堂兄这回科考中了第三甲的第五名,就是所谓的同进士。正在想不知如何恭贺才合时宜时,就见他一副毫不作假的样子,便也为他真心欢喜道:“前些日子路过齐云斋,见里面有一个用迦南香雕刻的松荫高士笔筒,又实用又奇巧,就特意买来备着作为今日贺礼,还望大哥哥~日后在仕途上大展宏图!“
    大丫头乌梅赶紧奉上礼盒,大红缎面上是一只采用“洼隆浅深”雕刻成的笔筒,松鳞点点瘿瘤错落,枝叶盘桓高士安然。筒底的落款是黄岩蒲澄,这人是当世的雕刻大家,因为生性孤僻不喜与人结交,其作品现于世间的极少,于是更受世人追捧。
    《七佛八菩萨神咒经》所说,伽蓝神是保护伽蓝寺的神祗,原意指僧众所居之园林。香料辛甘温无毒,理气止痛通窍治胸闷气滞,这只笔筒足有半尺高,这么大一块迦南香本身就是一件难得的名品,绝对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傅念祖不意今日还有这样的一件极合心意的礼物,喜得见眉不见眼,拿在手里就舍不得放下。这副喜滋滋极为有趣的模样到让傅百善忘记了先前的异样,二房的几个人互视一眼,暗地里都松了一口气。
    吃完饭与傅家二房的人作别之后,裴青见天气尚早,索性换了一身驼色地绣万字纹的常服,牵了媳妇的手沿着玉泉河慢慢地往回走,顺便消消食。
    此时将将初春,路上的行人中也有年轻夫妻走在一起的,但是像他们这般手拉着手的还是极为稀罕,一路走过来傅百善不知把自己的手抽回了几遍,却还是被紧紧地攥着。她不耐烦地瞪了一眼,最后自个却撑不住笑了。
    隔着远远的河对岸,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停在那里。一个容颜娇美的妇人掀开帘子时,恰巧看到这副让人艳羡的景象。一时间心里边不知是羡是嫉,手里竹了粉白月季的手帕立时被捏成了一团。
    268.第二六八章 前缘
    万福楼里众举子开始动手互殴的时候, 一个青衣奴仆小心地侍候着自家主子悄悄下了楼阶。
    上了停靠在巷道里的马车之后, 青衣奴仆心里还是有些奇怪,便细声问道:“爷,您不是想把许圃这草包拿下, 好给准安侯一个大大的教训吗, 怎么又顺路把这个裴青招惹了一下?”
    披着一领狐毛斗逢的人面相文秀生得极好,赫然是晋王应昀。闻言微微一笑,“准安侯许思恩是老太后的亲侄儿,虽然下野多年可是军中故旧众多。我在朝中军方的影响甚微,只得在矮挫里面拔将军,本想借他一臂之力助我成就大业。”
    晋王冷啍一声, 眼里浮现一丝阴霾,“结果几次折节下交拉拢他都没给我一个好脸,这些趋炎附势之辈不过是看我势单力薄母族不力,不想早早的站队。这便罢了,我却听说他在我那好二哥寿辰之时, 巴巴地送上无数重礼。姓许的如此行事,岂不是跟打我的脸一般。”
    青衣人是晋王身边的大太监祁书,闻言自然同仇敌忾地骂道:“既然如此您叫人参他几本出气就是了,又何苦费尽心思设下这么一个局来让许思恩的儿子许圃入彀?”
    晋王犹如智珠在握般展眉一笑, “淮安侯膝下只有这么一个独子, 早就惯得不知天高地厚。偏偏这人自觉是天纵奇才, 读书读了这么多年没中进士入仕途, 是因为没有遇到真正的伯乐。一家子从上到下俱都哄着他玩儿, 越发让他猖狂得意!许思恩既然让我在朝臣面前没脸,那我就索性成全他宝贝儿子一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美名。”
    祁书心下暗叹,知道去年因红栌山庄之事皇上莫名夺了殿下的差事,美其名曰让他静养,却是让殿下的性情越发乖戾。好在还有这些乐子可以打发时间,要不然日日呆在王府里,真是能把好生生做人逼疯。既然如此,殿下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祁书自幼在宫中长大,心思又一向细密,所以颇得晋王看中。
    他看着主子一脸的得意,还是忍不住叹道:“按照计划,我派人给许圃用了暂时迷失神识的药物,让他以为是在与自家美妾私下里厮混,由此让他在众人面前放浪形骸且现出原形。没想到这家伙如此不争气,竟连抄袭别人的文章都不好好背诵一遍,竟省去了我们无数的手脚!”
    晋王不由大笑,“天要欲其亡必先令其狂,我看了他平日写的那些手稿,不过是华而不实夸夸其谈之说罢了,就知道这人必定是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德行。对于他爹所找枪替的文章肯定是不屑一顾,出了考场只怕恨不得立刻将那篇文章从脑子里扔掉,怎么会花功夫去背诵。如此一来,可不就让咱们拣了空子?”
    祁书不免感叹,“这京中的勋贵子弟竟是一年不如一年,奴才还记得那年老寿宁侯没了时候,世子郑琰立刻就能独当一面,一月之内三次阻击北元的铁蹄进犯。轮到这位淮安侯世子,不但目大心空还好高骛远不可一世,我们只略施巧计就让他丑态毕露,还引得南地北地举子相争,在诸位考官面前露了大脸。此刻就是大罗金仙在世,也不能救他出头了!”
    提及寿宁侯府,晋王也有些神往,旋即恨道:“只可惜这几个镇守九边的世家都是父皇一手培植起来的,个个都油盐不进顽固不化,根本就不与咱们这些人来往。我费了多少心思送了多少笑脸,人家却根本就没有拿我当回事!”
    晋王脸上露出一丝不屑,“我记得,我那好二哥的亲舅舅娶的元配,便是老寿宁侯的嫡幼女。幸好十几年前早早地就没了,郑刘两家也因此撕破了脸皮,至今都没有来往过。要不然二哥有此助力根本就是如虎添翼。这年头,文人的嘴皮子还是不如武将手中的兵刃利害。若非如此,我何至于把个已然落没的淮安侯放在眼里?”
    主子爷这话有道理,祁书左右逡巡了一眼,小心道:“奴才现在只担心一点,怕只怕许思恩为了给许圃这个草包儿子洗脱罪责,将咱们暗地里给他安排的人都给咬出来。别的倒还罢了,那直隶府常柏的确有几分真才实干,若是就此折损了实在太过可惜!”
    晋王一愣,好笑道:“为了不被许思恩发觉,我特地隐瞒身份与常柏结识,又通过国子监的教授让他与许思恩搭上线,这才促成了这段舞弊案的前缘。即便盖子揭开事情败露,至多查到国子监的教授之处线索就断了,与我又有何干系?至于常柏,我若是成事像他这样水平的人可谓足车载斗量,说来又有何可惜?“
    虽然早已习惯这些皇子贵胄的善变凉薄,祁书双眉低垂心里还是不免感觉到一丝兔死狐悲。
    晋王没有发觉这位惯用奴才的心思,或是发觉了也不会在意。他慢慢靠在车厢侧壁上,惬意地闭上眼睛道:“至于这位裴青,二十六岁的正四品兵马司指挥使,显而易见是父皇将来是要大用的,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拉拢他!我很想知道,以他的聪明查不查得出来今次是我给他的下马威?”
    祁书迟疑了一会道:“若是此人懂事,就应该借此机会向爷靠拢。不过我听说这位裴大人刚刚新婚,娶的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傅乡君……”
    晋王便猛地想到在红栌山庄丢的大丑,一时面如锅底,过了好一会工夫才缓过劲来。他的生母虽然出身贫寒地位不显,但是当今皇帝对待几个儿子倒是不薄。每一位皇子从小就有专门的大伴、保姆、老师,兼之他一向早慧,很早就显得聪明异常,在宫中连带着崔昭仪也母凭子贵。
    皇帝虽然已经上了春秋,可是依然牢牢地把持着那个至尊之位,至今没有立下正式的储君。因为皇帝似有似无的优容,晋王常常有些恍惚,总觉得自己与那个位置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所以他极力在皇上面前展现自己的所长,谦逊、优雅、气度,无一不是皇子当中的典范,唯一所欠缺的只有武勇而已。
    王府里的幕僚就想出了一个好法子,让他在皇帝面前表演一回英勇救驾。
    应昀如若至宝,计划便紧锣密鼓地安排周详。当然,那只出来寻食的棕熊是早早被人豢养好的,即便真正的刀剑往它身上招呼时,它也以为是在顽笑,根本不会主动伤人。事情原本计划得好好的,唯一的差错就是这头畜生太过强悍,身子被利器对穿了还有余力将人拍晕。
    彼此,晕迷过去的晋王四肢大张趴在雪地上,不远处就是凶性大发的棕熊,随时都可能扑上来将他撕成碎片。幸好一位金吾卫将士不惧危险拍马上前,用□□将亳无知觉去的人举起又甩了出去。又适逢青州宫选女子傅氏在场,抢前一步将人接住,随后双手托举送至安全处。
    晋王清醒之后,很快便知晓了当时大致的情景,一时间只觉羞愤致死。
    因为事急从权,被个不知名姓的金吾卫用枪~尖挑起便罢了。还被一个女人一把抓住身子,然后双手托举十余丈才放至安全处,这幅景象怎样想来都觉得滑稽可笑。偏偏宫人们被勒令三缄其口,转过头时每个人都是心知肚明的样子。
    自觉脸面尽失的晋王在府里借着养伤的名头整整躲了三个月,得知母妃竟然为他求娶过傅氏,一时简直是惊骇莫名。心想这样孔武有力又伶牙俐齿的女子,日后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谁敢有福消受?好在最后,傅氏被父皇封了乡君赐了婚,远远地打发走了。
    还没高兴几天,这才相隔多久哇,这傅氏又跟着迁调的夫婿重新进入京中,没想到这女子还有几分帮夫的运道!
    说实话,晋王一辈子都不想见到这个傅氏。明面上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实际上却让自己丢了大丑。所以每每看到别人另有意味的笑容,他就在疑怀别人是否在嘲笑一个大男人却让个宫选女子救了的事实。这种猜测每每让人如鲠在喉,吐不得吞不得!
    想到先前在酒楼里见到的裴青,晋王心里便有些幸灾乐祸的同情。觉得若非此人,自己就要接手傅氏这个烫手山芋了。这样一想,就觉得自己先前为了将许圃拉下水,指使那个高壮举子攀诬裴青的手段,似乎显得有些不够厚道。
    晋王难得反省了一下,觉得相比傅氏那个母老虎,他更愿意和裴青打交道,便吩咐道:“今日的事情一出,只怕明日御史台的大夫就会上表弹劾。我用计将许圃弄入了前三甲,昨日捧得多高今日就要他摔得多惨。至于裴青这个贡院巡查官嘛,本就是胡乱攀诬的,吩咐下去只浅浅带过就是。”
    祁书小心应是,在心里暗暗记下。知道这个裴指挥使今日干净利落的行事手段入了主子的眼,起了心想将他收归麾下。如若不然,一个刚刚上任的四品武官牵连进今次春闱舞弊当中,不死也得脱层皮。
    在万福楼时,眼看众举子就要哗然相约冲击礼部衙门,是裴青这个刚上任的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将场面控制住,又当机立断地踹翻大放厥词的高壮举子。这招釜底抽薪可谓干净利落,总算把事情控制在范围之内,这人的确是个值得笼络过来的人。
    晋王寻思到这里侧头道:“那个挑事的人要尽快处理干净喽!”
    祁书心头一凛,知道主子爷这是想要了结那人的性命,省得又另生事端徒惹麻烦。在那人为了一千两银子答应出首告发许圃时,其实就已经成了弃子,就已经毫无所觉地踏上了黄泉路。
    祁书心里暗叹一声,只能低头应是。
    269.第二六九章 弹劾
    二月二十八日殿试前, 乾清宫的内书房。
    紫檀雕西番莲的炕几上, 群臣弹劾春闱后三甲名次不公,弹劾准安侯世子许圃科考舞弊,弹劾兵马司指挥使裴青纵容手下军士对今科进士无礼,弹劾裴青私放举子夹带入考场的折子, 一时间象冬日里的鹅毛雪片一样呈上来。
    穿着一身藏青地绣五彩云龙纹锦常服的皇帝斜靠在榻上微垂着眼, 用两个指尖拈着奏折的一角,漫不经心地道:“弹劾许圃的有十六道, 弹劾裴青的有十二道,两者竟然不分上下呢!”
    这语气里有股不明意味的淡淡嘲讽,让听这话的人心里微起波澜。
    当今这位皇帝生性俭朴不喜豪奢,这个天下权柄最重之地的布置便显得简朴且庄重。一水的素面楠木家俱,上面没有半点多余的装饰。帷幔都是几年前过时的布料式样, 铺在地上的仙鹤葫芦纹毡毯边角也磨破了, 却依旧用着没有替换。
    屋子里只放了两把楠木靠背椅子, 分别坐着武英殿大学士首辅陈自庸,谨身殿大学士刘肃, 两个人都是在朝逾三十年的老臣,虽然精神尚好但是岁月不饶人, 看着还是有些老态龙钟了。
    屋角照例燃着甘崧香, 屋子里不怎通风就稍稍显得有些闷气, 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胡乱出声。户部尚书温尚杰恭恭敬敬地站在最末端, 却不时小心地撩起眼皮看看四周的动静。在他前面依次是秦王、晋王, 甚至刚刚成年的齐王和楚王都站在一边听训。
    五彩仙人纹茶盏里的热气扑在面上, 皇帝没有言语。半响才漫不经心地垂了眉睫道:“怎么没人说话呢,因着年年春闱都有事端,为整肃风纪今年朕亲自看了近百份履历,特地选调了家世清白为人谨慎端方的青州左卫千户裴青进京任考场的巡查官,怎么还是有人攀扯他?”
    这话自说自语,居然破天荒的有种护短的意思,听得让人尤其哑然。皇帝性子一贯清冷,对于诸位皇子或是宗室子侄,向来都是大家长式的威严居多温情少见。况且放着淮安侯府的世子许圃不问,却先来问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指挥使,这里面若是没有问题才叫怪哉!
    首辅陈自庸一向为人老成持重,这时候站起身来主动请罪道:“都是老臣处置不当督管不严,才让事态变得如此严重京中人议论纷纷。臣虽与裴指挥使仅有数面之缘,但以多年识人经验可以看出此子为人审慎严谨,冷眼旁观其处事可说是周详缜密。”
    陈自庸满头白发面上沟壑深重却学识满腹,还未入仕时就是江南一地有名的儒者,天兴四年开恩科,中了当届的二甲第二名。此后兢兢业业地干了几十年,不管在朝堂上还是乡野间都有甚高的声望。
    去年一场风寒之后陈自庸就上了折子乞骸骨归乡,但是当今皇帝喜他为人德高望重淡泊名利,又是多年君臣相得,所以将折子好几次压了下来。此次春闱,皇帝特意点选了他作为今次主考官,也是想借着这位老臣的威势镇镇这些南地北地心高气傲的举子。所以说皇帝怀疑任何人,也不会怀疑他。
    陈自庸一双寿眉雪白,眼睛忽地精光一现话锋一转道:“以往贡院门口对举子们的例行查验都是京中各处府衙的人手担任,此次贡院门口特特增设了三道搜检。其人员看似寻常,却是臣亲自拟定名单后上承皇上批注,才从上往下一级一级挑选出来的。”
    秦王猛地抬头,余光里看见晋王也是一脸的愕然,显见大家都没有收到这方面的消息。父皇这是在防着谁,还是说,父皇不管谁都在防着?
    陈自庸略略带了点浙江口音的腔调一字一顿的解释道:“这些兵士全部出自驻守城外的神机营和驻守西山的五军营,此前他们相互间并不认识,轮值的班次也是随机抽取。为了不影响参考举子的心境,着令他们当晚全部换上京城兵马司的衣服。”
    老人家有些玩味的一掀唇角,“裴指挥使只是总管贡院的巡查,在明远楼负责总调度。此前他一直在青州左卫任千户,可以说不认得其间任何一个值守的兵士。所以要说他在执行公务时能为某人徇私,那完全是无稽之谈。弹劾折子臣也看了,多半是人云亦云并无真凭实据,还望圣人彻查!”
    堂上余人心头一惊皆是暗抽一口凉气,看起来平平常常的春闱贡院护卫,竟然惊动了驻守城外两大营的兵士。陈自庸自承搜检人员的名单是其亲自拟定的,但大家伙都不是傻子,能同时调动这些人的除了当今皇帝,还能有谁?
    站在一袭黄底织缠枝蜀葵纹帷幔前的秦王不自觉地后退了一小步,他抬眼晦涩地望了一眼炕榻上姿势闲适的人。虽然已经开始步入暮年,却仍然是众人心中不可企及的高峰。
    户部尚书温尚杰暗暗抹了一把手心的汗水,却在心里暗赞这位老臣子不愧为朝堂不倒翁,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巍然不动。矗在那里当了半天的木头桩子半天不开口,一开口就是噼啪打脸兼明目张胆的溜须拍马。
    也是,这裴青是皇帝为今次春闱特特调入京几之地的,除非得了失心疯,才会放着大好前途不顾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别人还为他悬着一颗心的时候,皇帝早已杜绝了所有的莫须有说辞。
    晋王心头暗悔,心道实在是失策,没想到这个小小的指挥使竟然如此得圣心。有皇帝在后面撑腰子,人人视若深渊的差事他自然当来得心应手,且明摆着是来镀金的。一些不了解内情的旁观之人以为事情败露之后可以把这个屎盆子往他身上扣,结果人家早早就穿上了金钟罩。
    炕榻上那十二道折子里约莫有一半是他门下所为,原本是想给姓裴的一个小教训,让这个才进京的乡下土包子认认形势,以后在京中拜码头时别烧错了香拜错了菩萨。却没想到稍稍伸出手动了裴青,转眼就招了父皇的法眼,实在是有些得不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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