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想是走累了斜倚在墙角处,声音越发低沉暗哑,“这走马灯看着华贵,其实只是样子货,没费几个本钱。那天你和掌柜的谈事时,我就在后面扎灯笼,难得有人真心喜欢这些东西,就起意做了一盏出来做谢礼。请小哥儿收下,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傅百善心头一怔,不知为什么对这番举动感到些许古怪。
    正在犹疑间,那灯杆已经被人递了过来。她自来不是矫情的性子,面对人家的盛情干脆爽快地收下。老马一身朴素黑衣,看得出来极高兴,兴冲冲地拿了火捻子点燃灯笼的烛芯,上面的武将马匹立时铿铿地你追我赶起来。
    灯火闪烁间,傅百善恍惚想起昔年也有一个人亲手点燃走马灯,也有一个人含笑看着自己欢呼雀跃。夜风吹来,陡地想起这些往事,不过徒然让人伤怀罢了。慎重谢过热心肠的老马,傅百善提着灯笼刚往回走,就感到身子被猛地一扯,“噗”地一声一支利箭射在刚才立脚的地方。
    傅百善看着兀自晃动不已的箭簇,抬头就见有几十上百支利箭急射而来。心头不由咯噔了一下,立时恍然有人在偷袭赤屿岛。先时还热闹的坊子立时变得寂寂,远处有岛上豢养的兵士急急地攀上瞭望楼,吹响了警示的号角。
    左右望了一眼,傅百善心头暗暗叫苦。这坊子实际是处平坦的地处,当年修建者本是瞧中这点,也怕是没有想到这里后来会繁华至此,后来又衍生了无数的人家在此居住。万一有胆大技高者翻过丈高的坊墙里外夹袭,这里简直就是一马平川的不设防之地。
    箭矢一波接一波地袭来,想来是坊门被打开了,黑灯瞎火地也不知道又有多少人摸上岛。
    傅百善担心家里人的安危,一跺脚就要往回走。结果刚一起身就被人紧紧攥住胳膊,却是蒙头盖脸的老马。心里的怪异越发浓厚,却来不及细细分辨,只得悄声道:“我家里离这里不远,我要回去看看!”
    暗夜里,老马的一双眼睛亮得犹如星辰,扫过来一眼后哑声道:“这时节你先顾着自己吧,你家里人也不是傻子,事事都需你去照料!”
    指责中夹杂着些微不欲为人查知的关心,傅百善心头又是一跳,双手在铜鎏金灯杆上留下深深指印。良久才淡淡道:“多谢你的提醒,只是我心里最看重的便是家人,他们安好了我才能安好,苟且活着可不是我的作派!”
    前方渐渐传来喧闹声,傅百善疑心是倭人进犯,心里越发着急。顾不得许多,放下走马灯就攀着低矮的院墙向家中的方向掠去。老马正欲伸手拦截,一道箭矢带着火苗的箭矢突地射过来,华美的灯笼遇火“腾”地就开始燃烧。火光闪亮处,举着刀斧利叉的夜袭者面色狰狞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
    老马缩身躲在暗处,趁那几个打前锋的飞快奔袭的时候,忽地直起佝偻的身子,一双手像铁钳一样扼住一个壮汉的脖子。那人叫都没叫一声,就猛地扑倒在地上断气了。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可以认清这个壮汉的发髻完整,一身短褂打扮,看起来是个汉人。
    老马松了一口气,回头就看见那盏亲手所制的走马灯已经被人踩烂了,破败的镜面依旧折射出绚丽光华,却是再也捡拾不了了。
    坊子里传出女人和孩童的尖叫,这里居住的大都是工匠和商贩,是赤屿岛防备最薄弱的地方。偷袭者显然也明白这点,几乎大部分的力量就聚集到此处。砍杀声、惊呼声、房顶茅草的燃烧声,坊肆里一时火光冲天。老马惶急地寻找着那道身影,周围却是刀光闪烁人影重重,佳人早已不知所踪。
    偷袭者显然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长,飞快地有序分散开来,家家不落的开始掠夺财物。赤屿岛位置得天独厚,即便普通的岛民家里也颇为富庶。将夺取的财帛金银用包袱皮紧紧裹在背上,偷袭者准备撤离了。
    蜿蜒的海岸线上,停泊了几艘小船。
    偷袭者正准备按原路退出,忽然天际一时大亮。海边陆续升腾起高高的天灯,将这片海域照得恍同白昼。这种灯最早现于五代,是用竹篾扎成方架,糊上纸做成大灯,底盘上放置燃烧着的松脂,灯就靠热空气飞上天空。这种灯笼的外形像诸葛亮的帽子,因而又称孔明灯。
    数以百计的孔明灯悬在天空,徐直越众而出,笑着揶揄道:“听说棉花岛的黄老大每年都要到别的岛上打打牙祭,每回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自从我来了这边负责防务,就在想黄老大什么时候过来会会呀?”
    棉花岛的黄老大是个身材矮壮的四川汉子,他抹着下颔笑道:“没得办法,谁叫我们没占到好风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岛上的父老还是要吃饭,只得到各处朋友处打打秋风。我保证我们没有伤人,只是稍稍拿了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东西,用来换取过冬的粮食,往常毛大当家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黄老大的言语风趣诙谐,好似真的是到朋友家里一游,身后那些肆虐的火光只是不知事顽童的劣迹。徐直也哈哈大笑,“按照您的说法,我还要欢迎您老人家时不时地来串个门啰!”
    黄老大掂了掂背上的包袱,心里有些着急。知道再磨蹭下去,只怕这回带来的人都走不了,狠下一条心当头朝徐直射过去一只袖箭。徐直冷笑,这些草莽之流给自己下饭都不够资格,若不是想一网打尽,他何必放这些人上岛横冲直撞!
    海边有夜枭哀鸣,徐直一挥手,趸船后、石阶后、坊墙后闪出数个手持火器的射手。黄老大瞳孔一散,就看到那些铁疙瘩放出璀璨的红花,胸口一痛后浓稠的血迹就像盛开的鲜花一样,姿态盎然地开始绽放在潮湿的沙地上。
    166.第一六六章 借势
    棉花岛黄老大毫无章法的偷袭注定以失败告终, 只在赤屿岛的沙地上留下十几具尸身。就象家宅里的老鼠, 每日每夜惯常走的路忽地被放置了老鼠夹子,稀里糊涂地就没了性命,这冤屈只有到阎王殿那里才分说得明白。
    徐直双手叉腰, 志得意满地打量着面前佝偻着身子的蒙面男人,好奇问道:“这些番国的火器都是你修好的?你一个灯笼铺子的师傅怎么还懂这些西洋的东西?”
    徐骄对老马的印象极好,一边捣鼓着手中的单筒火~枪,一边扬长声气抢答道:“义父你就莫为难老马了, 他是个老实头, 在岛上好些年了从来都不是多话的。营里管火器的人跟他是老相识, 说这人从前就爱琢磨那些枪呀火炮的, 一身烧伤就是火~药走火爆炸时落下的,半辈子无儿无女也是个可怜人。”
    徐直本性多疑, 面对义子难得的维护只是一哂。举起刀尖挑开老马的半边胳膊, 黑色的衣角重重滑落, 触目是一大片凹凸不平的肉色伤疤, 还有蜿蜒不断向上的趋势, 不由得蹙紧了眉头。
    徐骄见老马似乎骇得身子都不敢动弹了, 心下有些不落忍。放下火~枪笑道:“昨天老马还跟我说, 想把这单筒火~枪好生改建一番, 要是能连射就好了,现在这东西只射一发就成烧火棍了!”
    老马双手垂拱连眼睛都不敢抬, 嘶哑着嗓子道:“自古灯笼铺子和炮仗行就是老搭裆, 老汉我从小就爱钻研这些。现在火器的毛病大体有两点, 第一火~药弹子必须从前置筒口装入;第二,发莫能继,一发打放后要等待炮筒冷却才能继续装入火~药和弹子,连续打放的次数多了还会引起铳管爆炸,使得火器在实战中的应用局限性很大,遇风雨或敌人猝至必致误事!”
    这人说话的声音晦涩含混,就象在粗砺的沙纸上打磨过一样,听得让人心里难受至极。
    徐直却是听得精神一振,这种火器他在青州卫时使用过,威力是巨大,但是的确只能管个埋伏时突袭的作用。要是这个貌不惊人的老马真能试验成功,日后自己在岛上行事无异虎生双翼。
    想到这里徐直展颜一笑,“吩咐下去,每月单独给这个老马划一百两银子,在火器坊远远地设一间屋子供他折腾,只一件不许将火器带出门。日后你要是弄成了,我负责让你娶媳妇生孩子!”
    站在一边的徐骄哈哈一笑,挤眉弄眼道:“那义父可得相个好的,这老马有四十了吧,好似还是个童男子哩!”
    徐直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转身回驻地,徐骄笑嘻嘻地用肩膀别了一下老马,赶紧跟上义父的步子。别看父子俩言笑无忌,犯了军令的话义父的鞭子同样不认人。
    老马等人散尽了才抬起头,黑帕下疤痕丛生的脸上一双细长凤目精光四射,哪里还有半分刚才唯唯诺诺的样子。他意味深长地扫视一圈正在打扫沙滩狼藉的人群后,才掉头回坊子。
    徐骄走了几步忽地想起一事,低声禀道:“义父,有两个棉花岛上的人死在了坊里,都是一招毙命,想不到赤屿岛还有这等高手,要不我去查探一番?”
    徐直想了一下便古怪笑道:“毋须去查,此事必定是宋家人所为,那位……宋真小哥,你无事莫要去招惹,她那身怪力连我都怵!”
    徐骄将信将疑,但他历来信服徐直,立刻将此事撇到一边,兴致勃勃地问出心中不解,“棉花岛的黄老大年年都要过来祸害一番,大当家手下要人有人要船有船,作甚置之不理等他在一旁坐大?”
    徐直呵呵一笑,瞥他一眼道:“海上渔夫捕鱼,一网撒下去后也不是条条都卖得成钱,那些小的弱的就要弃回海里,等它长壮实了又来捕捞。坊子里的人对于大当家来说就是饵,放在那里让黄老大之流时不时馋个嘴,他真正在意的是那些海船和岛兵在赤屿岛东头收得妥妥的,半分都不会有闪失!”
    徐骄摸摸头嘿嘿一笑似懂非懂,“义父的意思是大当家专门养着这些小窝的海匪,好分散朝庭对咱们的注意力。好像也是这个道理,要是这片海域三十三路窝子只剩咱们一家,朝庭那些个官军肯定把咱们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不过最后还是您神机妙算运筹帷幄,一网就捉住了黄老大这条大鱼,今年冬天棉花岛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徐直慢慢道:“不过就是耳朵伸得长眼睛望得远些罢了,哪里有甚么神机妙算!”
    此时此刻赤屿岛东头一处山亭子里,二当家邓南如丧考妣喃喃自语道:“这徐直当真能掐会算不成?”
    坐在对面的叶麻子手里把玩着一个相好送的银穿心金裹面的香薰球,闻言笑道:“这个姓徐的奸滑似鬼,二嫂这回让他吓得不轻吧?我那里还有两斤上好伽南香,回头让二嫂用了定定神。不过话说回来,棉花岛黄老大那里是你牵的线,怎么没把姓徐的怎么样,自个反倒搭条性命?”
    说到这事邓南也有些蹊跷,满脸无趣道:“黄老大也忒不经事,我送钱送物让他伸个手就能发财,指望着借他能好好扫回徐直的面子,到时候大当家也好压制他的张狂。毕竟岛上的西头是他手底新兵负责防护,最起码跑不了一个疏忽之罪,谁曾想……”
    叶麻子嘿嘿一笑接口道:“谁曾想他来了个锅里包饺子,天亮时我过去看了,黄老大身上好大一个血窟窿。你说搁库房里那些破铜烂铁,竟然让他给捣饬好了还能拿来杀人!我听说黄老大带来的那十几号人,被人家象杀小鸡似的一照面就屠得干净。啧啧……”
    邓南面色不豫,拍桌怒道:“合着你今天是专门来给我添堵的,徐直那个孤拐占强的性子,你以为他把大当家拱翻后还会给你我留条活路?”
    叶麻子悻悻地缩了脖子,“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大当家都没言语什么,要你越疽代苞。反正我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你有本事找个有办法的人对付他?”
    邓南冷笑道:“这天下比徐直有本事的人多了去,要不然他也不会被人逼得无法在中土立足。我心中有个绝佳人选,大当家也有些意动,到时候只需你附和几声就足够了!”
    叶麻子狐疑地望着邓南一脸的神秘莫测,无聊地叹口气,心想管你们斗得你死我活,反正我只认胜的那方为王就万事皆休!
    远处一艘名为富泰号的海船正静静停在港口,海水击打在巨大的船身上幻化成雪堆样的浪花。大当家双手爱惜地拂过每一根桅杆,叹道:“日本国那边终于传来音讯了,此次是怀良亲王成了胜方。他也一同捎来书信,说这条航道的所有利润他要五成。”
    他身侧恭敬站着的四当家林碧川闻言一惊,牙痛一般挤出几个字,“他怎么不去抢?”
    大当家拈起船舷上不知哪只鸥鸟留下的灰色羽毛,开怀笑道:“这么个蕞尔小国,就象房梁上的老鼠屎一样,你不理睬他,他就有本事坏你一锅汤。我手里要是有朝庭的三成兵力,第一件事便是踏平此处自立为王,也省得他们之间隔个三年五载就要打上一场!”
    林碧川微笑道:“那敢情好,少不得我要讨个边关镇守大将当当,这些年怀良亲王和足利将军盘剥了我们多少银子,都得让他们依次吐出来!”
    大当家一松手,看着那根灰色羽毛随风飘荡,没有根基的东西最终的命运不过是葬身海底。良久才负手一笑,温声道:“此次的合约我准备让老五去谈,一定要把价码压在三成以下,要不然这白花花的银子我们赤屿岛不过是个经手人,怀良亲王一分银子未投竟拿大头,传出去你我就是个笑话!”
    船头有水手用粗麻长绳吊着铁桶舀上海水,一遍一遍冲洗着甲板,太阳一晒就冒出白化化的热气,不一会工夫就干得透透的。林碧川皱眉站在一块阴凉处用袖子扇风,“这十几年我们看着日本国打打杀杀,还是这怀良亲王胜的次数多些。他绝非善类,徐直初来乍到怕是不堪重任吧?”
    甲板上无论怎样冲洗都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鱼腥味,大当家伸脚碾死了一只绿头大苍蝇,漫不经心地回头道:“徐直行事桀骜不驯贪功冒进,我已渐老掌控不了局面了,以后赤屿岛就是你们的天下。他的本事你也无须低估,你看老二和他斗哪回占了上峰?”
    大当家皱眉看着棉布鞋面上的污渍,头颅压得低低地看过来,“怀良亲王行事阴诡翻脸无情,这两人一个是猛虎一个是烈豹,若是争起来必有一伤。可无论是谁伤,对我对你甚至对赤屿岛千百号人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害处!”
    油帆间的缆绳在大当家脸上割裂出怪异的阴影,他突地一笑,“若是徐直能全身而退,你们奉他为主也不是不可以,兴许另有一番大造化也说不准!”林碧川心里一惊默然低头,立时知道徐直这一趟日本国之行势成定局,而其间凶险……难以预知。
    岛上的消息向来散得快,二当家邓南得知时正坐在凉廊里饮茶。
    他听闻手下的禀报后,仔细寻思大当家的春秋手法不得不叹服。等着炉具上的茶壶开始咕噜作响时,他唤进心腹吩咐,“去跟那人打个招呼,就说有人知道徐直的杀父仇人是谁,让他小心行事莫要露了破绽!”
    手下飞快出去传令,邓南单手托举着釉里红菊花茶盏,闻着芬芳的茶香笑得一脸得意。徐直啊徐直,这趟行程多亏有我给你加了把火,现在你想不想去都由不得你了!
    167.第一六七章 傀儡
    从赤屿岛门庭高阔的正厅出来, 徐直忍不住弯起嘴角。心想, 这下可如了那丫头的心愿,真的要去日本国一游了。他半生颠沛流离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像傅百善这般行事执着的女子。
    那年为截杀偷摸上岸的倭人,一行人风餐露宿。傅百善不过一介女流,胳膊上受了伤只是简单一裹, 拿起长刃就开始搏杀。这女人内心无比坚定,认准一个目标后宁愿碰得头破血流也会勇往直前, 便是换做一般男儿也会自愧不如。
    在青州时, 徐直冷眼看着那班同僚有一句无一句地打趣裴青。有时候不免臆想两个人的身世大致相同, 若是那年逃荒逃到广州,被傅百善的父亲救起的人是他, 自己的人生会不会从此改变?自己的身边会不会也有一个从小相知相许的青梅?
    离开青州时, 为什么要冒那般大的危险,非要去设下圈套搅乱裴青和傅百善的亲事?除了想拖住裴青的脚步之外, 更隐晦的是心有不甘吧!裴青年纪轻轻已经坐到了多少人难以企及的高位,凭什么还要得到那般至情至性的淳朴姑娘,天下好事都让他一人占尽吗?
    当在赤屿岛初初看见傅百善时,徐直心内早已明白, 以这姑娘眼里不揉沙子的个性, 那桩婚事只怕早就不成了。
    那时,他心里不是没有起过波澜。但转头就看到躺在血泊中刚刚小产的曾闵秀, 那丝波澜就湮灭了, 这个才是他应该一生真心相对的女人。虽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总是觉得心有遗憾。
    看着日头还早,吩咐一个手下赶紧回去把消息告诉宋家人,让他们尽早准备着,这一去怕不是要半年,该带的东西都不能落下。正在说话时,就见徐骄急匆匆地走了过来,面带不安迟疑道:“义父,我听说了个事儿……”
    徐骄从来都不是扭捏的人,这般为难神态还是头回。徐直三言两语打发了身边回事的人,转头训道:“你就是个耳报神,还有哪里的消息时你不知道的!好了有事说事,莫要做个咋呼的样子,仔细让人看见说你轻浮不经事!”
    海风吹得人身上衣衫猎猎作响,徐骄又窜了一些个头,单薄的身子站直了和徐直不相上下了。他微微觑了一眼过来,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徐直让他的模样逗笑了,伸脚就踹了过来,笑骂道:“做甚一副婆娘的小气样子,有话就有屁就放!”
    徐骄横下一条心,左右望了一眼凑拢身子小声道:“夜里我听两个当值的水手私下议论,说今次您去日本国谈判,那个什么怀良亲王当年杀了您的生父,若是晓得你的真实身份,只怕也会对你下手……”
    徐直半垂了双眼,盯着脚下的薄底单靴上黏着一片枯叶道:“哦?私底下的议论让你听了个正着,倒是好巧,还听到些什么?”
    徐骄偷偷打量一眼,声气越发小了,小心陪笑道:“我不敢让他们乱说,就找了个名目抓了他们,悄悄押在养牛羊的牲畜棚里,等您回去亲自去审。”
    徐直似笑非笑地望过来一眼,负手站在风口,徐骄只听他轻笑一声骂了一句,“还真是一桩巧宗……”
    两个水手战战栗栗地挨在一起,徐直忍了摁住鼻孔的冲动,心想徐骄把这两人关在哪里不好,非要关在牲畜棚里又脏又臭,这是为难别人呢还是为难自己?
    他靠在椅背上慢慢磕着茶盏盖子,眉眼未动地轻语道:“你们既然背地里议论我父亲,想必是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好好地说出来,说好了就重重又赏,说得不好就下去跟曹大作伴!”
    年轻些的水手猛地想到那日看热闹看到的物事,鼓鼓囊囊似人非人的青白惨色,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牙齿打颤道:“真的……不关我的事,是刘叔喝醉了非要拉着我讲古,我什么都不知道。五爷您大人大量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乱嚼舌根子了!”
    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徐直劈开腿坐着不耐烦地挥挥手,那年轻水手就被人拉出去了。年纪大些的老水手耷拉着眼皮,矗在地上半响不开腔。窄小的屋子只听得见茶碗与茶盖轻轻的碰击声。
    良久,老水手额上的汗水越积越密,几乎可以听得见他胸腔里的一颗心跳得跟擂鼓一样。他终于抬起眼,盯着面前身材高大的男人,勉强镇定开口道:“不过是几句闲言闲语,五爷就准备要了小人的性命吗?”
    徐直“砰”地一声摔落茶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站起身子哼了一声道:“真是人贱骨头轻,你要是老实说了我还可以出面保你一条性命。你要是不说,只怕你今日出去,明日就要人给你收尸了!”
    老水手心里一惊,想起这些年战战兢兢日子,嘴里发干背上发凉,终于老泪纵横软软趴在地上道:“小的叫刘仁树,昨夜有人拿了银子让我在水猴子,不,是徐小哥面前说几句话。还许诺,只要把我知道的事情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就给我造身份和路引还有银子回归故土!”
    徐直身子向后一靠,眯着眼睛笑道:“这世上还真有这般大方的好人,宁肯不留姓名倒贴银子,悄悄地使唤人过来跟我传信。既然这样,你扭捏作态又是什么意思,直截了当说完就成了不行吗?非要耍个狠给我瞧瞧你的风骨不成?”
    刘仁树脸涨得通红,好像羞恼不已,想了半天终于吭哧道:“这赤屿岛人人都是奸猾性子,就是当面说出来的话亲口许下的承诺转脸都不作数。那人藏头露尾递个话,我就傻乎乎地过来乱说一通,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徐直哈哈一笑,上下打量了一眼道:“这世上多的是蠢人自作聪明,难得你倒是个明白人。知道些什么尽可说了,再耽误我的功夫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不过要是你说得入我的耳,至多十天半月我就送你回家乡!”
    刘仁树席地而坐苦笑一声,“十几年前我还是一个船上的小杂役,自视甚高空有一番志向,因为手脚勤快就被临时调到上舱房跑腿。那里有一个人是老船主的贵客叫做徐有道,性格温和文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是倭国人,真名叫做北条有道,他应该就是你的生父。”
    徐直却是想起昔日那个一刀就将养父杀了的人,阴狠狡诈睚眦必报,绝对跟温和文雅这些字眼沾不上边。
    刘仁树双眼冒出崇敬,“这位大人每年都要往返日本国和中土,这条流金淌银的航线就是他亲手建立起来的。老船主靠着将中土的茶叶和瓷器丝绸源源不断地送往日本国,又将日本国的银矿铜矿运回中土,攫取了大量的钱财,隐隐成为海上新一代的霸主。”
    刘仁树沉浸于往日追随大人物的煊赫生涯当中,脸上泛起些微激动的红光,“不久之后,爪哇、真腊那些小国的香料和宝石也成了日本贵族追捧的东西,海船每回莅临港口,那些地方就象过节一样热闹。那位大人喜欢汉家文化,每隔一段时日就要亲自去中土内陆一趟,大概就是那时候结识了你的母亲。”
    刘仁树头垂低了些,“有一回我接到老船主的命令,说自日本国传来加急音讯,说大人的胞妹病重想临去前再见兄长一面。我拿着书信骑着快马走了好远的路才找到大人的行踪,他二话不说就跟我走,他的妻子抱着年幼的儿子跟在后面跑了好久。那时刚下大雨,两母子弄得狼狈不堪浑身都是泥水,大人却头都未回。”
    屋子里一片静寂,刘仁树悄悄抬眼望着上首的徐直,就见他低垂双目神色未明,右手把玩着左手大拇指上的一只玉扳指。好似意识到他停下,那眼立刻扫视过来,刘仁树便感觉头皮象利刃刮过一样忽地一紧。
    徐直想起幼时的困苦日子,永远填不饱的肚子,脾气暴躁满脸愁容的母亲。若非后来遇到养父伸了一把援手,母亲险些带他一起投河。后来日子慢慢地好起来,母亲又生了妹妹,一家人的日子虽然清贫但是安然,直到那人又回来……
    刘仁树咽了口唾沫,“大人还记得我依旧让我服侍,到了日本国后大人终于见到他妹妹,两个人又哭又笑说了一晚上的话,第五天上头那位夫人就去了。大人就留下来照料他妹妹留下来的孩子,教他读书写字、抚琴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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