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我也是刚下车。”张院生伸手将作揖告罪的老者扶起来:“张伯不用跟我这么客气,母亲生前时常提起你对她的照顾,直接称呼我院生便可。”
    张贵连连摇头:“那怎么行,少爷是主子,我是奴才,怎么能直呼其名乱了规矩。小五小六,你们两个光杵着做什么,还不快点帮少爷把行李箱接过来!一个个脑子少根筋,当心回去扣你们工钱!少爷舟车劳顿累了吧?车子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咱们这就回府。”
    吉普车就停在火车站门口,走出去一眼就能瞧见。
    小五小六将行李箱放好,然后一起挤在副驾驶。张贵原本也要过去挤,被张院生拦住了:“后面这么大空地,张伯和我坐一处就是,当真不必拘礼。”
    车子很快发动起来,缓缓穿过人群之后逐渐加快了速度。
    张院生向窗外看去,最先是各式商铺洋楼,随后是稍微矮旧些的平屋,到最后便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和高粱地。
    时值八月,这时候麦子已经差不多收完了,高粱却还没有成熟,足有一人高的秸秆随风晃荡,叶片被暮霭染成墨绿色,宛若林涛松浪也似。
    张院生深吸一口浮满稻花香的空气,情不自禁赞了一声:“真好。”
    张贵笑起来:“少爷在国外待得久了,见惯了大场面,才觉得这乡野村景好看,像我们整日对着这些,便也不觉得如何了。”
    盯着张院生的侧脸瞧了会儿,感叹道:“半月前收到少爷寄回来的相片时,老奴就觉得少爷跟大帅当年完全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如今见着了真人,越发觉得像了。”
    张院生弯了弯嘴角,刚要说些什么,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车窗外似乎有道红色身影。
    转过头去,便看到侧前方有位女子正站在高粱地中央,身着大红色花袄,胸前垂着两根乌黑的麻花辫,面容隐在暗沉沉的暮色里看不分明,但她的视线,即使随着车辆移动,也能明显感觉到始终死死钉在自己身上。
    张院生悚然一惊:“张伯,地里,地里有人!”
    张贵,包括小五小六都探头往车外看,但车子速度并不慢,且高粱杆又密又高,微风拂过左右晃动,像是湖面一圈圈荡平的波纹,很快便遮住了更深处所有隐蔽的事物。
    不过是一晃眼的功夫,哪还能再看见那女子的踪迹。
    听完他的描述,张伯想了想:“那应该是农户插在田里吓唬鸟雀的稻草人,这么晚了,想来不会有女子还留在田地里的。况且,这也不是穿袄子的季节啊。”
    是这样么。张院生握了握掌心里的虚汗,将视线从看上去平和安静全无半分异常的高粱地里收回来,一路沉默无话。
    吉普车在一条略微有些狭窄的弄堂前停了下来。
    “咱们这胡同多,再前头车子就进不去了,”张贵道:“不过从这里到张府也不剩多少距离,劳累少爷下来走一截。”
    张院生点点头,下车后由张贵领着,两名小厮拎着行李箱跟在后面,一起往弄堂里面走。
    天色越发阴沉了,空气里满是带着腥涩味道的水汽。弄堂两边的砖石墙又高又深,放佛没有尽头一般往前延伸,将仅有的几分天光也挡在墙外。张院生需睁大了眼睛,这才能自晦暗的暮霭中勉强找出前路来。
    “少爷小心脚下。”张伯在旁边不时提醒道。
    如此没走多远,迎面忽然看见一位老妪,满脸褶皱像是晒干的鱼皮,花白的头发扎成小髻束于脑后,左手端着一碗白米,神色肃穆眼睛微眯,一边往前走,一边用右手抓起白米洒向四周,嘴中念念有词:
    “东方米粮,西方米粮,南方米粮,北方米粮,四大五方米粮。庚子年八月十八日张宝光童年来归啊!请到九天玄女、接魄童郎,畀返张宝光肚胆来归啊!”
    老妪身后还跟着一名年轻妇人,妇人左手牵着一个孩童,右手拿着两把剪刀,老妪每喊一声,妇人便将手里的剪刀来回撞一撞,同时应和道:“张宝光来归啊!”
    不知为何,张院生总觉得那孩童神色木然目光呆滞,像是没有知觉的玩偶也似,由妇人牵着亦步亦趋往前走。
    张伯拉着张院生往路边让了让,这一行三人便自他们身旁经过,一声声唱和着缓缓远去。狭窄昏暗的弄堂之内,嘶哑的唱词声久久盘旋余音不绝,映衬着那意义不明的古怪行为,显得尤为阴森诡异。
    “这是在做什么?”等到三人离开后,张院生忍不住问。
    “回少爷的话,这是给家里的孩子叫魂呢。”见张院生仍是迷惑不解,张贵解释道:“咱们这边的风俗,如果家里的孩子受到惊吓,整日里吃不下饭、睡不好觉,那就是‘丢了魂’,要请上了岁数的老人带着孩子一起,沿平日里玩耍的地方走一走喊一喊,这就是叫魂。叫满三天把丢掉的魂叫回来,孩子就会能吃能睡恢复原样了。”
    张院生无法认同:“孩子受了惊吓,理应送去医院求诊检查才是,这样子如何能让患者痊愈呢?”
    张伯笑了笑:“少爷在国外学医多年,才高八斗学识渊博,自然要比我们这些粗人懂得多,也就是乡野偏方而已,求个心安,做不得数的。”
    几人继续往前走,片刻后张院生又道:“不过,若是自心理学的角度而言,长者带着孩子一起进行这种类似仪式的行为,可以让孩子获得某种程度上的重视感,从而减缓受到惊吓后的负面影响,加速孩子的恢复速度。如此一来,这偏方倒也有几分科学依据可循。”
    拎着行礼的小五抓抓耳朵嬉笑道:“院生少爷懂的真多,说出来的话小的云里雾里的,都不大能听得懂。”
    “那可不,”张伯回头佯瞪他一回:“少爷是做大学问的人,哪是你能比得上的!”
    张院生神色温和没有说话。只是有个问题却悄悄扎根心底,又过了半晌终究还是问了出来:“张伯,你方才说叫魂要叫三日,倘若三日之后,丢掉的魂依然没被叫回来,那丢魂的孩子又会如何?”
    张伯愣了愣:“这老奴倒是没仔细想过,按照上一辈口口相传的,只要叫满三日应该就能把魂给叫回来。倘若真没叫回来,就像是少爷说的,送去医院里请大夫瞧一瞧,应该也没什么大碍。”
    话音刚落,脚下顿了顿,转身对张院生笑道:“少爷,咱们到家了。”
    “……”
    “余哥,”耳边忽然传来张敏的声音:“咱们到了。”
    余火将目光从剧本里移开,这才恍觉保姆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
    他此次担当男一号的恐怖题材电影,名为《叫魂》,改编自著名民俗作家何德的同名小说。
    故事背景设定在人类尚且定居母星地球时,一个被史学家称之为“民国”的时代,彼时军阀混战,政府软弱无力,社会动荡不安。
    男主角张院生的父亲就是一位大名鼎鼎的旧式军阀,英勇善战野心勃勃,极具军事才能,曾经创下连战三十六场不败的记录,堪称是乱世之中的一代枭雄。只可惜天妒英才,早在十几年前,将将四十岁出头时便英年早逝了。
    张院生的母亲是其父原配夫人,出身书香门第,自小接受自国外传入的新式教育。因为不满其父广纳妾室、风流放荡的军阀作风,在张院生尚在襁褓之时便带着他定居国外。
    一年半之前,母亲因病去世,张院生结束了学业之后选择回国,既是继承家业,也是想要施展一身所学报效祖国。而故事便由此展开。
    过年前的一个多月拍摄中,余火已经跟随剧组将整部影片中需要出外景的部分都拍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场景大都集中在故事的主要发生地点,也就是张家祖传的老宅之内。
    这也是余火此次要和剧组会和的地方。
    一下车,就看见了矗立在眼前的三层老式别墅楼。这地方据说是导演特地问朋友借的场地,那位友人对于母星地球时期的各式古建筑极为痴迷,花重金重建了许多不同时代的楼宇。眼前这一栋就正好是模仿民国时期的建筑风格,综合了当时国内外的建筑特征,用来拍这部剧简直再合适不过。
    此时别墅外面按照剧本要求,以青砖另外砌了一道环形的夹弄小巷,将整栋别墅包围其中,再外面是正在搭建的银白色塑料幕墙,防止拍摄过程中被外人窥探。
    因为今日要拍的戏是张院生在国外安葬完母亲后,头一次回到老宅,按照剧本当中描写的,情景发生时为傍晚及夜间时分,所以导演给演员们定的集合时间是下午三点。
    眼下刚过一点,除了提前过来布置场地的道具组和其他剧务人员,余火算是来得最早的一批。
    年前的大冒险节目播完之后,余火在剧组的人气明显翻了好几倍不止。刚下车,远远近近就有许多人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新年好啊余先生!”
    “大家新年好!”依次回应之后,张敏带着助理们给工作人员分发新年礼物,余火则绕着夹弄走了半圈细细打量:
    这种样式的房子,和现下常见的大不一样,与他原先世界的也大不相同。倒像是两边都融合了些,又有着自己的鲜明特点,别走一番韵味。
    外面转完了,正要进别墅里面看看,身后就响起一道兴奋的呼喊:“余火老弟,你也来啦,我还当这个点只有我一个人呢。”
    转头一看,却是个熟人——当初在杨涛导带领的《蒙柯传》剧组内相结识,并对他有一饭之恩的龙套演员肖华。
    眉目舒展,笑着也向对方挥了挥手:“肖大哥。”
    第71章
    肖华是个忙人, 几乎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
    虽然是个龙套演员,但是能吃苦不叫累,什么活都愿意接, 性格又讨人喜欢,八面玲珑交友广阔,所以业界名声挺不错, 大大小小的剧组都愿意找他。
    原本在这部电影里也是跑龙套的,扮演火车站里的一位路人。余火发现他也在剧组后着实又惊又喜, 心中犹记得当初他对自己的提点和帮助,所以向导演帮他争取了一个有名有姓镜头还不少的角色——跟随管家张贵去火车站接人, 后面帮助张院生拎行李的小厮小五。
    几句台词的人物,男主角提出来的,导演直接大手一挥,乐得作个顺水人情。
    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肖华这将近十年的龙套还真没白跑, 论拍摄经验、论见识过的角色类型和表演方式, 剧组里鲜少有人比得过他。对于小五这类小人物的特征拿捏得既精准又妥帖, 眼睛一眯肩膀一耸,立刻就把小厮的精明讨好、殷勤小心展现得惟妙惟肖, 连导演本人都亲口夸过他一回。
    除此之外,他在处理人际关系上也是一流。圆滑而不世故,周到又不会过于谄媚, 仿佛天生就适合剧组这种人员混杂的地方, 长袖善舞如鱼得水。这才一个多月, 整个剧组里头最受欢迎的,如今除了余火估计就是他了。
    肖华一路小跑过去,走到院子门口跟余火握了握手,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上回见面的时候,余火还是个剧组里能被人随意欺负差点连饭都没得吃的小可怜呢,舆论一片恶评半句好话没有,哪知道才不过大半年时间,就彻底炮灰翻身把歌唱,不仅独立担纲男一号,观众缘更是令很多一线大腕儿都望尘莫及。
    这人跟人啊,真是不能比。
    得幸亏他这些年练出来的好眼力,从第一回 见面就料定这小子大有可为,当初稍稍卖个好,现在可不就能坐收红利么。光是凭借跟余火的几张自拍,他微博上的粉丝就不知道翻了多少倍。
    抱大腿的感觉,真是美滋滋。
    两人稍作寒暄,就肩并肩一起往这栋老式别墅楼里面走。
    楼主人在修建这栋楼时显然是花费了大力气,每一处细节都尽量还原了民国时期的建筑特征:
    无论是院子里的山石喷泉,还是屋檐廊柱上的雕花纹路,亦或是屋子里的家具摆设,处处都透露出一股老式的典雅和精致,像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安静无声的将时间定格在彼端那一刻。
    只不过因为长时间没人居住,加上楼外搭起来的塑料幕墙挡住了一部分阳光,屋子里未免就显得有些昏暗冷清。
    肖华走进去绕一圈,伸手在沙发旁镂空雕花的金色灯罩上敲了敲,然后搓搓胳膊:“你别说,这里头阴森森的,还真适合拍鬼片。”
    正仰头打量窗户上彩色玻璃的余火立刻就僵了僵:“是,是么。”
    “是啊,这种没人住的老房子,屋前屋后都是树,阴气太重,你就算告诉我它本来就闹鬼我都信。”肖华丝毫没发现余火忽然白了几分的脸色,顺着楼梯扶手往上走:“楼下没啥好看的了,咱们去楼上逛逛吧,我瞧着上头还有好几层呢。”
    余火迅速跟上去:“肖大哥等等我!”
    房子大,楼梯也气派,采用了当时权贵人家最流行的弧形双向设计,顺着两三米宽的实木台阶走到一半儿,再由此分成左右两股,弧度流畅优美,蜿蜒通向二楼。
    肖华在转弯之前就停了下来,看着墙壁上一副蒙了白布的画框十分好奇:“哎,你猜这底下画着什么?”
    余火摇摇头:“不清楚。”
    “要不,咱们瞧瞧?”肖华心里痒痒,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踮着脚尖跟做贼似的,小心翼翼将幕布从画框上摘了下来。
    这是一幅足有一米多高的肖像画,画里是一位身穿旧式军装的男子。男子大约四十岁左右,面容俊朗目光锐利,一双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嘴唇微抿,其上有层修理整齐的深青色短髭。左手搭在腰间配枪上,右手拿着一双手套,军服笔挺神色冷峻,微微抬起下巴看向正前方,不怒自威气势凌人。
    肖华盯着画像看了半天,一会儿瞧瞧左边一会儿瞧瞧右边,皱着眉毛似乎有些困惑,许久后忽然睁大眼睛:“卧槽!我说怎么感觉哪儿不对劲呢,余火,这画得根本就是你啊!”
    虽然年龄差距明显,气质神态也截然不同,但只要仔细分辩眉眼细节,就能发现画中之人几乎跟余火一模一样。
    “哈哈哈哈,”有人从大门外走进来,“这都被你看出来了,眼神不错嘛。”
    余火二人闻声回过头:“邱导。”
    来人正是这部电影的导演邱可夫,也是梅琴口中目前娱乐圈内最具前途的新兴导演之一。人高马大,留着一把大胡子,行事爽朗不拘小节,只要不在拍摄过程中给他掉链子,平日里极好相处。
    半个月没见,邱导演的胡子越发浓密了,拿根橡皮筋一扎,乌黑油亮甩得欢实,活脱脱一名放荡不羁的豪迈艺术者。
    “过年好过年好,”邱可夫一边上楼一边跟二人打招呼:“你们俩来这么早啊,我刚看了眼道具组那边场景还没搭完呢,要正式开拍估计还得等一会儿。”
    肖华笑:“反正没事儿,在家呆着闷得慌,提前过来还能跟余火一起琢磨琢磨剧本,顺便请教些表演上的问题。对了导演,您刚刚的意思,这画里果然画得就是余火?”
    邱可夫接过肖华递的烟,点着后送到嘴边抽了一口:“对,专门请人画的。准确来说画的也不是余火,而是剧本里头那个英年早逝的大帅。按照人物设定,张院生那个军阀老爹长得跟他不是特别像嘛,反正画像得准备,所以干脆就让人师父直接照着余火的样子画了,这样也能让观众更入戏。怎么样,瞧着如何?”
    肖华竖起了大拇指:“精细,讲究。”
    余火点点头:“画得很好。”
    有一瞬间,即便不在拍戏,他也恍惚生出一种自己就是张院生,而这画里就是他父亲的错觉。
    “行,那你们俩继续看,有什么觉得需要改进的地方尽管跟我提,咱们预计可要在这儿待两个月呢。”又聊了片刻,邱导演道:“我去催催道具服化和机组那边,估计再有半小时就能准备换装了。”
    两人目送导演离开,然后沿着楼梯继续往上走。
    别墅一共三层,一二楼除了装修摆设古朴精致,其他倒也没什么稀奇,大抵便是客厅厨房书房卧室之类。
    第三层是阁楼构造,站在空旷的走廊上可以直接透过窗户将屋外景色尽收眼底。另外还有许多上了锁的房间,因为时间有限,余火二人也没仔细看,大致浏览一圈就从楼上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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