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东厢内灯火一盛,石咏一抬头,见是如英托着一盏灯走进来,灯光柔和,照在石咏面上。
    石咏非常抱歉地对媳妇儿说:“媳妇儿先去安置吧,我这怕是要,怕是还要……再忙会儿。”他一时对这一件神秘的玉器生了兴趣,就总想着要整理出个头绪才能放开手。
    如英没说啥,将灯放下,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又托着一盏茶进来,笑着对石咏说:“这是提神的酽茶。你先忙着,我这就先去睡啦!”
    感情是将石咏打算挑灯夜战的打算都给看穿了。
    石咏颇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谢过了自家媳妇儿。如英临走之前,见石咏摆在灯下那些碎玉的方位,便道:“对了大哥,我早先整理这些碎片的时候,隐隐约约觉得这玉上该是有一条玉筋的。”
    玉筋其实是上等美玉玉身上的一种瑕疵,若是玉质内部的软硬不均匀,较硬的部分就会形成玉筋。这玉筋呈线状或是螺旋状,贯穿玉质,因此即便是玉器碎裂,也能在碎片中看到玉筋的走向。
    如英出身老尚书府,这些好东西自幼便见过不少。此刻见石咏面对一堆碎片,面露为难之色,忍不住提醒一句,然后以手轻轻掩口,打着呵欠说:“我困了,先去睡了。”
    她年纪不算大,每日到了晚间自是渴睡,又不想让石咏分心来照管自己,索性明说她先去睡,好让石咏安心在这东厢里忙自己的。
    只是如英不知道,她的一句话,竟给了石咏重要提示,如英一去,石咏立即坐在桌边,迅速地找到那条玉筋,同时飞快地给碎片编号,一面编号,一面将有玉筋的碎片拢在一起,如此一来,没用多少工夫,就已经将这枚玉器的半边给重拼了起来。
    这时候夜已深沉,石咏望着手中刚刚有点儿形状的玉器,托着腮沉思。
    看起来,这该是一枚玉盛器,大抵是玉杯、玉碗之类,除了基本器型之外,杯身或是碗身上恐怕还另有玉雕装饰,看形状应该是花朵。
    侥天之幸,这枚玉器碎裂的时候,碎开的是玉器主体,那些非常繁复而精美的花枝花蔓的细枝末节都没有损失,这恐怕是不幸中的万幸。
    “好美!”
    石咏实在是忍不住,又赞叹了一句。
    待见证了这样美好的玉质,他哪里还想得起要给如英打戒指的事儿?
    可就在此刻,石咏手下的所有碎片突然同时晃动,有个尖细而铿锵的声音在说:“不要,不要磨戒指——”
    声音里带着抖,可见是怕极了。
    石咏听了赶紧道:“不磨,不磨戒指就是!”
    他用哄人的口气接着说:“说实话吧,你这玉质虽美,但是也太碎了些,要挑一块出来磨戒指还真挑不出,最多只能磨个戒面,或者打一对玉耳坠什么的。”
    话音刚落,手下的碎片已经又一起晃动起来。
    这回碎片们似乎摸清了楚石咏的脾气,晓得石咏好说话,当即一面摇晃一面高声抗议道:“戒面也不能磨,耳坠也不能磨!”
    石咏的耳鼓被刺得有些发疼,赶紧连声答应:“好好好,答应你,什么都不磨!”
    他心想,到底是谁将“温润”这个词和“玉”联系在一起的,是谁将世上的美男子都形容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早先他修过的一枚玉质虎符虎二哥,说话时的嗓音是个沙哑而低沉的男子声音;眼前这个他还不知是个啥,但是一闹起来声震鼓膜,尖锐高亢,一点儿也不“温润”么!
    有了石咏的保证,这些碎片渐渐都安静下来,一枚一枚地卧在灯下,那个声音却开始对石咏冷嘲热讽:“你的水准也不咋地么!与你媳妇儿相比,相去甚远。”
    “若不是你媳妇儿,恐怕你也想不出怎么拼出我的原身吧!嘿嘿!”
    石咏拿起一片接近水滴形的碎片,在灯下看了看,这玉质极好,碎片背后的光线似乎全蕴在玉身内部。
    “听说时下特别流行水滴形的玉坠子!”
    “好啦,好啦……不要闹啦!”桌面上的碎片一起晃动一阵,终于开始尝试讲和,“我不嘲你就是了!”
    石咏“嗯”了一声,手下不停。那片水滴形的碎片给了他启发,瞬间他又弄清了七八片碎片的位置。余下不曾归位的残片已经不多了。
    可是那不知名的玉器却很紧张:“你,你要干嘛?”
    石咏答道:“将你修复,好让你重见天日,并且让更多的人见到你,欣赏你啊!”
    他们这位文物研究员,平时所做的工作,就是这些,让已经缺损的文物古董重现其研究价值与艺术价值。
    “不要,不要!”那碎片瞬间又一起晃动起来。原本石咏已经大致拼出形状的几片,在这样的晃动之下,竟再次碎开。
    “不要,不要!”这不知名的玉器每一片残片都在拼命晃动,使劲儿抗议。
    “你不知道我已经给你每一片编号了吗?”石咏叹气,表示对方的抗议没什么用处。
    石咏的习惯是,先编号,然后再拼,每一片确认位置的碎片都会由他手绘草图,记录位置,因此这玉器哪怕是再抵抗,也不过是稍许拖延一点儿时间。石咏只需要再看看他的草图,随时能够按图索骥,重新拼起。
    “可是你究竟为什么……不愿被人修起?”
    经石咏的手,修了这么多的文物,可是石咏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文物本物,它究竟愿不愿意被修复。如果文物本身,不愿意被修复,那……究竟该怎么办?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那个尖锐的声音又在石咏耳边响起。
    石咏登时讨饶:“在征得你的同意之前,我暂时不会把你恢复成为完整的器物,这样你可愿意……愿意小点儿声说话?”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玉器的分贝数一下子就低了好多,石咏伸手在耳际按了按,缓释一下被刺激了的双耳。
    “你可知我出身高贵,我来自楚山,发现我的人名叫‘卞和’……”
    石咏一挑眉:“和氏璧!”
    “看不出来,你这少年还听见多识广的么!”玉器收敛了音量之后,语音里好些细节就都能被听清了,说到这里,这声音里明显地带上了几分洋洋自得。
    “可是,和氏璧,据说是做了传国玉玺啊!”
    和氏璧的年代太过久远,虽然当时已有文字记载,但是其文字记载并不能完全为考古发现所佐证,因此有些文字并不能当做正史来对待。
    “对,就是和氏璧,我确确实实来自和氏璧……做完传国玉玺之后的余料。”
    石咏险些被这玉器说话时的大喘气儿给吓到,待听明白,又忍不住想笑。
    “可是我需要严正警告你!你千万别试图修复我哦!”那玉器一点儿都不在乎石咏正忍笑忍得很辛苦,“我可是自带一份神秘的诅咒,所有曾经拥有过我的人运气都会变差哦!”
    石咏这回再也忍不住了,说:“所以我应该将你转送别家,不,应该分开十家转送,转送十次之后就可以洗脱霉运对不对?”
    对方答:“你咋知道?”
    石咏无语,心想莫不是贾府因为这个缘故,才将这件器物打碎的?若是如此,这也太可惜了吧!
    他转念又想:为啥文物……也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你不信?”那玉器又说,“我可告诉你,我的上上上上一任主人,曾是小康之家,乐善好施,助人为乐,救冻饿于路……然而却被所救之人出卖,不得不弃官出逃,其间忠仆替死,知交被谗,爱妾为人所夺后杀敌殉节,主人本人则一生颠沛流离,远离故土……”
    石咏听着忍不住心生悲凉:这确实是够惨的。
    那玉器接着又说:“而我的上上上一任主人,曾经权势滔天,圣眷不衰,然而就因为政敌偶然一次扶乩,就落得个家破人亡、抄没财产、罢官回乡的下场,爱子因此遇害,本人死时贫病交加,连下葬的棺木都没有……”
    石咏心想:这也很惨那!
    只是这两任主人的故事搁一处听,便有些耳熟。石咏努力回想,究竟是哪个权势滔天的人物,是因为扶乩而败亡的。
    “而我,还差点儿有幸见载于传世古籍《天水冰山录》中。”这玉器说话声儿酸酸的,几乎听不出是喜是愁。
    可是石咏却非常震惊:“《天水冰山录》,你曾被记载在《天水冰山录》之中?你……你的前前前任主家,是严嵩?”
    《天水冰山录》他很熟悉,但……但那其实是一本,记载明代奸相严嵩抄家时候抄出的各种财产的抄家清单。
    石咏以前的职业是研究古代工艺美术精品,而《天水冰山录》中记载了很多当时流行的高价值工艺美术制品名称。所以对方一提这本书,石咏就能报出严嵩的名姓。
    那枚四分五裂的玉器用一种庄严肃穆的口气应道:“你很了不得!很多人都压根儿都没听说过这本书的。”
    此刻石咏的震惊无以复加,他几乎没法儿想象眼前这件玉器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是听这器物本尊所说的,在严嵩之前,这玉器的主人“忠仆替死,知交被谗,爱妾被夺……”
    这实在不能不教人想起一部传奇剧,点题并贯穿全剧的,正是一件知名的玉器。而那戏里的大反派,试图抢夺这枚玉器的,则正是严嵩严世蕃父子。
    石咏正在咋舌,只听那玉器的声音肃然道:“不错,我正是传世奇珍,源自和氏璧,经历万千次打磨,终于造就的不朽作品,我的名字是:骨骼清奇、冰清玉洁、凌雪傲霜的‘一捧雪’。”
    石咏:……你只说是“一捧雪”,其实就够了。
    第243章
    石咏的意思, “一捧雪”如雷贯耳,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源自和氏璧”之类的噱头, 和与龙妈有的一拼的超长头衔来突显它的地位。
    “一捧雪”的故事, 因为清初李玉所作的一出传奇剧而家喻户晓。眼前“一捧雪”口中它那上上上上一任主家, 乐善好施还特别倒霉的那一位, 自然就是《一捧雪》剧中主人公莫怀古。
    莫怀古是明代嘉靖年间人,家传一件至宝玉杯,名曰“一捧雪”。他曾经于困顿之中帮扶素昧平生的裱褙汤勤, 然而这汤勤汤裱褙却觊觎莫怀古之妾雪艳, 将“一捧雪”的消息卖给权相严嵩之子严世蕃知道。严家父子谋夺“一捧雪”,莫怀古则用尽奇谋, 试图保卫祖传玉杯, 却尽被汤勤尽数识破,其间莫家忠仆莫成替死, 好友戚继光被谗言所困……这每一件曲折, 都与眼前这枚玉杯早先说过的话能够一一对上。
    最后雪艳假意委身汤勤, 与洞房中将汤勤刺死,随即自刎。因此后世京剧中有一出名戏,就叫做《刺汤》。
    石咏想到这里, 忽然道:“等等!你是说……一捧雪, 最终还是被严嵩父子夺了去了?”
    一捧雪的语气透着它很想翻白眼:“那不然呢?”
    石咏登时咋舌:原来艺术与现实始终都是有差别的。那《一捧雪》剧中莫怀古舍家弃妾,隐姓埋名,但最终保住了玉杯。甚至在严嵩父子倒台之后,莫怀古之子莫昊上书陈情, 为父亲洗脱了不白之冤。
    然而按照这玉杯自己的说法,最终这玉杯落入了严嵩父子手中,甚至在这对奸相父子倒台抄家的时候,差点儿被作为抄没的财产,录入《天水冰山录》。所以戏剧中的大团圆圆满结局都是被美化过的,现实之中,像玉杯这样的珍宝,根本就是有力者得之才是。
    想到这里,石咏连忙问:“你刚才说,差一点儿,被录入《天水冰山录》这是什么意思,严氏抄家的时候,你难道已经不是严氏的财产了吗?”
    一捧雪这时“嘿嘿”冷笑着,说:“我还没告诉你我的上上任主人是何人!”
    “——上上任,主家姓徐。”
    石咏一下子明白了:“——徐阶!”
    他恍然大悟:严嵩父子倒台,就是被这位名臣徐阶扳倒的。据传徐阶曾经介绍了一个叫做蓝道行的道士给嘉靖皇帝,嘉靖皇帝曾命他扶乩占卜、演算凶吉。这蓝道行便借扶乩的机会,指称严嵩是奸臣。那时嘉靖皇帝已经开始厌烦严嵩父子,再加上这对父子丝毫不加收敛,皇帝便下令,将首辅一家给一锅端了。
    当时江西南昌府查抄严嵩原籍家中的动产及不动产,抄出的财物共四千八百余款,折合银两大约值二百三十五万九千多两1,抄家清单记录下来,便是《天水冰山录》。
    然而严嵩财产之中,几乎是最有价值也是最有名气的宝物“一捧雪”,却被徐阶顺理成章地收入囊中,并未记入《天水冰山录》这抄家清单的记载——这简直是,黑吃黑啊!
    “后来徐家的私藏,在前朝末年时被人劫掠,散入民间,又为一名正白旗包衣所得,便是上一任主家。”
    在这个时空里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抬的旗,石咏心想:这回全对上了。
    细想来,但凡经手过一捧雪的人家,确实都挺倒霉的。这些故事似乎充分证明了,“一捧雪”的确自带诅咒,沾了都没有好运。当然了,唯有贾府如今还好好的,而一捧雪自身却碎了,可能一定程度上也能佐证这一点。
    “其实……这几家的噩运,并不能完全怪你!”石咏字斟句酌,看看应当怎样安慰这一枚始终抱着悲观消极的态度,成日给自己添堵的玉器。
    “徐家被劫掠是时局所致,严家被抄家是因为那一对父子本就是奸相巨贪,不知收敛,至于莫家么……家传重宝,轻易示人,便是致祸的根本。”
    石咏实在没词儿,将当初武皇的宝镜数落他的话也给转述出来了。
    “此外,将‘物’看得比‘人’更重,也注定了莫家即便损了人,也保不住物吧。”石咏唏嘘一声。
    在整个“一捧雪”的故事里,石咏最不能理解的是莫家人前赴后继地为一件器物去牺牲,莫家的老仆为主人替死,莫家的美妾嫁与仇家,手刃仇人之后再自尽以谢。这都将物的价值置于人的性命之上,这种看法,让石咏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无法接受。
    “我若是莫怀古,我无论如何都会先保住家人与朋友的平安,无论付出多大代价。”
    石咏这样一说,那玉杯竟然感动莫名,瞬间“嘤嘤嘤”地哭了起来,“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像我这样一枚,人人都道是身负噩运的玉器,你竟然不迁罪于我。”
    “我不信这个邪!”石咏格外诚恳地向玉杯交底,“这辈子我接触过不少像你一样的古物件儿,我都当他们是自己的朋友。既然是朋友,又何来会带来噩运之说?”
    “我会尊重你的意见,你若不愿意被修复,我便不会将你修复还原。但是,我也盼着你相信,我有这个能力,让你重现昔日光华,让你这份华彩能为世人领略。”
    “一捧雪”此刻止住了“嘤嘤”声,却沉默不语,似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不用着急做决定,”石咏活动活动肩颈,伸了一个懒腰,“夜已深沉,我也要去睡了。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我明日再来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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