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赶紧还礼,叫了声“张官人”、“张夫人”。
    “百花深处,欢迎阁下到此。”张菜园声音温和,谈吐也颇为雅致,以至于石咏不大相信对方只是个种菜的,“我们盼了多时,终于将阁下盼来,就是盼着有朝一日,阁下能重兴‘百花深处’的盛景。”
    石咏确有此意,但是眼下却不敢打包票应承,当下向那两位解释了,他先过来看看,评价一番,之后再看看怎么安排,重新修葺百花深处。
    于是石咏转头,向他神往已久的“百花深处”园子内看去。只见园子确实已经荒废久矣,各色植物野蛮生长,大树多年未经修剪,早已长得参天。石咏沿着杂草丛生的路径攀到高处,从小坡顶上向下看了看,果然见园中亭台宛然,废池犹在。堆石假山上是厚厚的藤蔓与苔藓,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但是看得出来,这园子的底子犹在。
    “石小官人,如何?”
    石咏扶着手边的一株高大榉木,一面看一面点头,说:“好极了!”
    这正合他的意,按照他早先与十六阿哥商量的,将“百花深处”的这座园子修出来,正好可以给内务府派上大用场。
    石咏这面点头应承,另一头张菜园夫妇可是高兴坏了,张菜园感慨无比,说:“当年傅官人说他机缘不凑巧,无法修葺这座园子,只教我们耐心等待。如今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总算将石小官人等来了。”
    石咏凝神细看了一圈,冷不丁想起早先那剃头匠说过的,说着园中风水不好,此间以前的主人曾经犯事被查抄。他带着疑惑问了一句,张菜园当即笑道:“石小官人这真是说笑了!”
    “此间主人犯事,乃是其本人作奸犯科、贪赃枉法的缘故。又如何能怪到园子头上?”
    “当初住在此地的官员曾经被查抄出八十箱金银细软,价值数十万两,尽数藏在园子的假山湖石之下。可是,这难道也要怪湖石不好,掩不住这些不义的财么?”
    石咏听了点点头,心想这说得很有道理。
    “百年来,难道贤伉俪一直住在此间,所以看得见这胡同里所有的兴衰往事么?”他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
    只听张菜园笑了起来。
    “石小官人,可能令您误会了。您认得傅司官,所以我们以为您知道的。”
    不知何时起,石咏身后那两具影子渐渐淡了,汇聚成唯一,乃是石咏自己本来的影子。
    “我们其实并非是张氏夫妇的魂魄,我们……我,其实就是这一条胡同。”
    “张氏夫妇赋予了我最初的样貌,此后京中时常到访的士大夫曾留下不少诗文题字,赋予了我灵性,令我有了觉知。”
    “我的确看得见这胡同中所有的兴衰悲欢,确切地说我正就在经历着这些世事无常,沧桑变幻,也能体会这胡同中所有街坊们的喜怒哀乐。”
    “所以今日,我只想感谢您,出人出力,修平我身上那一道无遮无拦的疮疤,也为街坊们考虑良多,让他们的日常生活少些烦恼。”
    “石小官人,我亦愿您如这些寻常街坊一般,日日平安喜乐。 ”
    石咏推开“百花深处”的园门,远处一股子鱼汤的香味扑面而来。那边蒋大娘已经炖好了货郎捕来的鱼,将鱼汤盛给内务府的工匠们。
    “今日真是多谢诸位官爷,我们小老百姓没什么可以相谢的,请各位尝碗鱼汤暖暖身子吧。”
    第211章
    石咏与内务府营造司的工匠们一起尝了莳花的蒋大娘亲手炖的鱼汤, 纷纷赞不绝口。这鱼汤用料新鲜,里面加了不少的姜, 辛味儿格外足。众人饮下, 身上一概暖和起来, 非常畅快。
    工匠们于是纷纷询问这附近还有哪里要修葺的。
    石咏却知, 第二天他还要带十六阿哥过来验看这沥青修路的成果,因此仔仔细细将新修的路面仔仔细细检查过一遍,见确实没有瑕疵, 这才收拾了回去。
    临走的时候他又看见那位穿着新绣鞋的老妇人站在大杂院门口张望。看她那年岁, 总是年纪不小了。
    “老太太起码有百岁了!”
    张菜园的声音陡然在石咏耳边响了起来,将他吓了一大跳。好么, 石咏心想, 可算是知道您是就是这座胡同了,简直无处不在啊!
    “老太太的丈夫天启年出去当兵, 她的儿子崇祯年出去当兵, 一直都没回来, 也没有消息。她就每天往地安门那里去看一回,等她的亲人归来。”张菜园在石咏耳边向他解释。
    若是这老妇人从天启年就住在这里,到如今, 可不得有一百多岁了么?
    按说石咏接触到的文物多了, 古物件儿接触过不少,几千岁的灵魂也都与之交谈过,可听见张菜园这么一解释,石咏便突然觉得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来了, 前朝活到现在的老太太,天天等待着亲人回来,这到底是伤心的人,还是伤心的魂那。
    尤其是老妇人脚上那一双绣鞋,石咏每次见,都觉得是簇新簇新的,若是寻常人,每天跑一趟地安门,真的能将这绣鞋保持得这样完好光鲜?
    然而石咏又想起他第一次过来这百花深处的时候,曾经帮蒋大娘挪过花盆,当时蒋大娘以为是这老妇人帮忙挪的,还曾撂过一句话,说是谢谢老太太。
    想到这儿,石咏心一横,再不管旁的了,反正这一位老妇人,究竟是人也好,魂魄也罢,总能与旁人和平共处,既是如此,他才不会管对方是个什么身份,总之他若是见到了,便帮扶一把!
    第二天,石咏一大早便带十六阿哥过来“验收”市政道路维修工程。
    经过一夜,那沥青已经完全凝固,非常坚硬。十六阿哥走上前,背着手盯着这路面看了半晌,然后伸手敲敲,道:“看着挺结实!”
    “上马车!”
    石咏也有心测试一下这沥青路面的强度,当即命营造司的工匠将负重的马车赶了过来。
    待马车过去,十六阿哥与石咏一道低下头,看着经过的柏油路面,十六阿哥伸手摸摸,说:“一点儿车辙也没有!”
    石咏指指旁边的青石板路面:“石板路也没有车辙。”
    十六阿哥当即笑骂:“你别想糊弄爷!青石板路铺起来要花多少人工,你们昨儿花了多少人工?再说这青石板能从天上掉下来么,还不是得到采石场采了,运到城里来?花多少钱,最后干成了多少事儿,爷心里算得清着呢,别以为爷就只是个纨绔!”
    石咏抬手给十六阿哥伸了伸拇指。就冲着一番话,石咏已经觉得,十六阿哥这几年已经历练得成长了不少,为人越来越务实。石咏还未解释,十六阿哥就已将石咏“试验”这沥青材料的目的看得一清二楚。
    “再加重!”
    十六阿哥当即吩咐,登时专门用来测试的马车上,重物增加了一倍,马匹拉起来也颇为吃力,连石咏也有些担心,这沥青的强度他从未测试过,万一在十六阿哥跟前碎个现行,也有够丢人的。
    然而这测试用的马车再次驶过,十六阿哥跟上,蹲在柏油路面上瞅瞅,伸手拍拍路面,笑道:“可以么!”
    路面上依旧一点儿车辙印儿都没有。
    旁边有不少街坊闻讯出来看石咏等人“测试”。他们已经知道了石咏是个官儿,今儿便又知道了十六阿哥是个更大的官儿,也不敢上前围观,全都远远地看着,待见到堆满了重物的马车过去,这路面上连个车辙印儿都没有,一时都欢呼起来。
    “今儿外头怎么这么热闹?”
    大家正在议论,忽然胡同北面一间四合院儿的院门“豁拉”一响,拉开。里面有人牵马出来。
    石咏与十六阿哥听着这声音都有些耳熟,忍不住面面相觑。
    只见牵马的人从小院儿里出来之后,有一对男女一道出门,形貌亲密,那妇人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男子的衣领扣好,轻声道:“爷,小心着凉!”
    那男子也笑着道:“知道啦,今儿爷得回那边去点个卯儿,陪额娘吃个饭,在那边留一宿……你瞅瞅,你瞅瞅,又吃味了吧!这国丧还未过,你这吃着哪门子飞醋呢?”
    男子一扭头,正对着外头傻站着的十六阿哥与石咏,登时也愣了。
    十六阿哥讪讪地一拱手,打声招呼:“十四哥!”
    石咏则低着头上前行了个礼,道:“给十四爷请安。”
    这从小院儿里出来的男子不是别个,正是十四阿哥。送出来的妇人是他的外宅吴氏。只是他讨了外宅之事还不为人知,岂料今日竟然一大早被十六和石咏两个生生撞破,一个是相熟的兄弟,一个是见过几面的“晚辈”,十四阿哥除了尴尬,脸上便也不剩什么。
    “十六弟啊!”十四阿哥随机应变极快,当即笑着招呼,“这么早,在你们小嫂子门外在忙什么呢?”
    “小嫂子?”十六阿哥愣了一下,当即晓得十四哥极爱这位外室,这恐怕是要给个名份了,当即冲那愣在门口的妇人拱拱手,叫了一声,“小嫂子!”
    那妇人登时红晕上脸,冲十六阿哥福了福,柔声道:“奴见过叔叔!”
    十四阿哥登时笑逐颜开,伸手拍了拍十六阿哥的肩膀,觉得这个弟弟实在是太识趣儿了。
    他又免了石咏的礼,随口问:“这忙的是什么?”
    石咏赶紧将铺路的事儿给说了。
    十四阿哥也绝不只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当即一弯腰一伸指,也在地面上弹了弹,点头道:“西北路况不好,辎重粮草,运输时时常陷入泥中,影响进度。若是有朝一日,西面也能铺上这样的路面,那兵士们便不再受物资匮乏之苦。”
    “十六弟,我要上书皇阿玛,你需助我!”十四阿哥眼中热切,一伸手,就握住了十六阿哥的手。
    石咏在旁偷偷看了一眼,再一次肯定了皇帝膝下这些儿子们没有很弱的。十四阿哥一见柏油路,便能意识到这对大军的重要意义,反应之快,有点儿出乎他的意料。
    十六阿哥点点头先应了,然后才说:“十四哥勿为难我,我这内务府不过才得了这么一丁点儿材料,先试了一试,往西北去道路何止千里万里,要铺那么远还得……还得从长计议!”
    十四阿哥也明白这急不来,但依旧要求十六阿哥帮他,见十六阿哥应了,才放开手,说:“哥哥先去兵部点卯,回头再寻你详议!”说着与吴氏挥手作别,然后上马飞奔而去。
    十六阿哥与石咏面面相觑,万万没想到,他们运气竟这么好,就这样都能撞见十四阿哥的外宅。十六阿哥想了想说:“可怜十四嫂!”
    十四福晋一向在人前与十四阿哥表现得特别恩爱,若是教她知道了真正恩爱的在这头,还不知怎样泛酸水呢。只不过那一位一向表现得贤良大度,即便知道了也不好说什么,所以十四阿哥才放心大胆地将外宅的招牌亮出来。
    “这一位,还真的已经当自己是大将军了呢!”十六阿哥望着十四哥的背影摇摇头。
    石咏惊讶:“不是么?”
    他早先从虎符那里得到的消息,西北领军之人应该已经内定了是十四阿哥。
    “反正皇阿玛还没下明诏,”十六阿哥懒懒地说,“就凭他,国孝期间还纳外宅,我就觉得……悬!”
    然而十六阿哥不知道,这十四阿哥的外宅乃是“早就”就纳了的,甚至还有给吴氏抬旗的文书,一应手续俱全,日期都写的是一年之前,十四阿哥倒真不会轻易落下这些把柄有损前程。
    但是康熙皇帝确然还未下诏,西征的人选还未最终确定。而十四阿哥兴冲冲地去兵部打算拉着十六弟一起上书,承望这正在“试验”中的沥青柏油路,能给他加上几分砝码。
    这边十六阿哥便晃了晃脑袋,说:“茂行,走,别理他!你上回不是告诉爷,说是寻了一个极好的下处,正好给咱内务府做‘拍卖会’的场地,并且可以帮着推销不少内务府造办处造出来的好东西么?”
    石咏点点头,说:“确然如此,十六爷,您这边请!不过我丑话说在先,那地点看着可能是有些破败的。但是卑职可以担保,三个月之内,就能完全重建起来。”
    第212章
    话说当初十四阿哥给安置外宅, 就找到了百花深处这样的地方,就是因为此地名称风雅, 环境清幽, 距离什刹海也不算远。所以百花深处南面虽然有几处蓬门小户所住的大杂院, 胡同北却是一间间规整的四合院, 比南面略显破败的建筑要体面不少。
    十四阿哥随石咏来到“百花深处”那间已经荒废了的园子里,由石咏引着入内赏玩。石咏随意指点:“十六爷,您瞧着, 这一进门就是堆石为山, 其实就是讲究,一院的景致, 不宜一览无遗, 所以在进门处就是这样高的一处堆石,就与寻常人家门前的照壁似的, 却又比寻常人家的制式更风雅……”
    “这边是旧池子的所在, 时日太久, 池子已经淤上了,但是只需稍许疏通一下,这边就能连上什刹海的活水。再者池子里还有老的莲藕茎, 重新用清水养一养, 今年夏天便能开花……”
    一桩桩,一件件,石咏说得如数家珍,十六阿哥所有的问题他都能对答如流, 仿佛这园子建起来的时候他亲眼所见一样。
    十六阿哥则对改建成拍卖会所的计划非常感兴趣,问:“找你这么说,咱们一年可以多整几次拍卖会,不拘于上次那一年一回。”
    石咏点着头,说:“这个自然,一年之内,可以分不同主题,做不同的拍卖会。金玉、陶瓷、青铜、书画这些都可以单独做,也可以有时应景,比如牡丹开花的时节,就拍卖各种关于牡丹的物件儿。”
    十六阿哥点点头,可是又想:“这万一要是皇阿玛指责我把内库卖空了该怎么办?这样岂不是皇家珍藏的宝物越来越少,流落到民间的越来越多?”
    石咏便笑,说:“十六爷还真不需担这个心事。”
    关于拍卖的货源问题,他早已想过了。在“百花深处”这里,确切地说,他想做的是一间“拍卖行”,而不纯是一个出货的机构。也就是说,其他任何旁人有珍品佳品想要出手,也可以通过这拍卖行,从拍卖行拍出去的货品,拍卖行抽一定的佣金。
    若是做拍卖行,便必须有比较了解古董行情的专业人士坐镇,一方面能够妥善估价,另一方面也能够鉴定真伪。在这一项上,石咏自己是当仁不让,但是他也建议十六阿哥在多请几位古董行的老师傅,大家一起坐镇把关,至少在行业内要将这名号先打得响亮了。
    “那这拍卖的形式,还与上回在松鹤楼一样么?”十六阿哥想了想又问,自言自语道,“这里看上去倒没有松鹤楼那样大……”
    这一点石咏也想过,他的想法是,这里主打的都是高价古董的拍卖,因此首要条件是环境要清幽宜人,同时买家最好分开,从头至尾不用见面,以暗标为主,免得上了和气。因此百花深处这座园子里刚好有二十几间彼此独立的小厅,刚好可以建成一个个包厢,各自出价,价高者得,那么拍中的物件便会直接送至出价最高的一间包厢了。
    当然,若是要做明标拍卖也可以。这园子里还有一处大厅,在园子的最南面,是在最早的菜地上兴建起来的,那间屋子可以请五十几人一起入座,做一个小规模的拍卖场也没什么问题。
    “茂行啊,你是怎么知道这大厅是在最早的菜地上建起来的?”十六阿哥非常好奇,明明石咏是半个月前才从他这儿翻了房地契,才晓得这地方属于内务府的。怎么这几日的功夫,已经对这里了如指掌,说他是主人也完全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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