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心中大急,想要沿着声音追去,却是一惊坐起,扭头一看,紫鹃正在身边,握着自己的手,焦急地问:“姑娘怎么魇住了?”
    黛玉睁眼,便见到旁边贾母那边的屋子灯还没有尽熄。紫鹃身上外头的袄子还未脱去,熏笼旁边也还未铺着铺盖。
    看看暖阁里的自鸣钟,黛玉算算,自己这才睡下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
    ——这竟是梦中梦?
    永顺胡同这边,石咏正立在富达礼的书房里,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恭恭敬敬,老老实实,听富达礼训话。
    富达礼早先在正白旗府署的时候被石咏气到,多半也是自尊心在作祟。他盘算得好好的,要为这个堂侄好生筹划将来,岂料人家却神通得很,先寻到了旁的门路。偏生内务府营造司的差使,还真不是找找寻常门路钻营两下,就能得来的。
    到了石咏过来求见富达礼的时候,这位正白旗都统的气已经消了大半。
    ——多年来从未在子侄身上尽过心,这会儿甭管石咏用什么本事,总是他自己求来的差事,难道富达礼还有立场怪他不成?
    于是富达礼依旧板着脸,但语气却和蔼了许多,问起石咏得这差事的前后经过。
    石咏并未隐瞒什么,只将他当日在“松竹斋”因为一直螺钿插屏的关系,认得了十六阿哥胤禄手下的靳管事。后来又偶然在“松竹斋”见了十六阿哥一面,期间提起了养心殿造办处这茬儿。石咏只说他当时也没指望着能成,后来好几个月都没音讯,没想到这会却突然有人过来点了他当差。
    他说了往事,但是却把替雍亲王补碗,又送去十三阿哥府上的事儿暂且给瞒了。他觉得这两者之间,似乎没什么关系。
    富达礼听了,缓缓点了点头:“十六阿哥前段时日随扈塞外去了,你自然没他的音讯。”
    他见石咏说话时态度诚恳,一点儿也不作伪,又想想十六阿哥只是个无爵皇子,朝中的大事向来不会瞎掺和,点了石咏当差,可能真的是一时看中了石咏。富达礼多少放了心,便点点头,说:“这倒也罢了!进了内务府,交到你手上的差事上一定要尽心,但也要记得少说少做……”
    石咏心内重复一遍:少说少做?
    富达礼“哼”了一声,说:“你说得多,做得多,错的就越多,牵扯到宫中贵人的时候,尤其如此。”
    他见石咏正凝神沉思,似乎在琢磨着他说的两句话,心下不喜,觉得这个堂侄看着总是木愣愣的,不够灵光。
    “你这就去吧!给你娘带个好儿。下回有空的时候带你弟弟过来,这边的亲戚也都认一认!”
    富达礼百无聊赖,挥挥手,让石咏出去。
    石咏心里纳闷:这就完了?
    ——雷声大,雨点小。他早先以为富达礼至少得训上半天的。
    他默然走出富达礼的书房,心里有些悻悻。原本想稍许打听一下在内务府当差的情形,顺便问问这位伯父,有没有什么当差时需要注意的。岂料富达礼赠了这“少说少做”的万金油人生格言给他。石咏无奈,他也不是那种能腆着脸求人的人,当下就辞别富达礼,随着伯爵府的管事,往外间出来。
    刚到伯爵府的外院,就见一个人冲石咏这边快步过来,边走边招呼:“咏哥儿,咏哥儿……”
    来人脸上笑嘻嘻的,来到石咏跟前就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真有你的,内务府的差使,都叫你给寻着了!怎么样,家里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石咏见来人这么热情,忍不住也露出笑容,招呼一声:“二伯!”
    来人正是石咏的堂伯父庆德。
    早先富达礼只问了石咏得差事的经过,对他的家事丝毫没有半点儿关切。这会儿庆德问起他家里的情形,石咏登时觉得一阵温暖,连忙点点头,接着说:“都妥当了!”
    庆德赶紧伸手将石咏往里让,口中说:“来,到二伯书房去坐会儿。咱俩不说别的,就只聊聊家事。”
    话虽如此,庆德到了书房里,命人给石咏沏了茶,又让他只管坐,可却是将十六阿哥那回见他的情形详详细细都问过了,见石咏确实不像是有任何隐瞒或是遗漏,这才作罢。
    不过石咏倒也没有白白回答,庆德问过之后,便将初次去内务府报道当差的种种细节,如何见上官下官,什么时候上衙,什么时候下衙,穿不穿官服,午饭如何解决之类,事无巨细,都一一给他讲解了。
    庆德原本是工部的员外郎,后来平级转到礼部衙门去,差事十分清闲。但他在各处混得久了,也算是个人精,说给石咏的,也多是经验之谈。
    这正是石咏急需的。因此石咏这回对这笑面佛一样的二伯头一回生出发自内心的感激。
    最后庆德不忘了叮嘱一句,说:“到了内务府造办处当差,你可别只顾着藏拙,该露一手的时候也得露一手。要知道,造办处又叫‘揍笨处’,你若是显得太‘笨’了,那时迟早要被人揍的。”
    揍笨处?
    石咏听着不免露出笑容。他也听过这个传说。
    不过他对自己的能力也很有信心,指定不会做被揍的那一个。
    那天过来传话的王主事转告了石咏,让他五天之后一大早在西华门候着,届时自然有人带他进宫过去造办处。
    这天天还未亮,石大娘就起身,先将茶炉子烧上,然后给石咏烙了个饼,没忘了打上个鸡蛋。
    石咏如今住在东厢,也不怕吵着弟弟,赶紧点了灯起来洗漱了,将石大娘烙的饼子三口两口吃了,挥手向母亲作别。
    石大娘听听外面北风呼啸,赶紧又去取了一顶皮帽子出来,给石咏端正戴上。她仰着脸,望着儿子,似乎见到了昔日丈夫的模样,忍不住便眼中含泪。
    石咏却突然一伸双臂,将石大娘拥了一拥,低声说:“娘,您就放心吧,儿子不会给您丢脸的。”
    石大娘从不习惯与儿子这样亲昵,吓了一跳,啐了一口,这才省过来,望着儿子那张年轻而坦白的面孔,心里暖暖的。
    石咏则一伸臂,按了按头上的帽子,转身出了门。他需要在正阳门城门一开的时候,立即进四九城,然后赶到西华门外候着。等到西华门开门的时候,便该有人来接他了。
    这一路行去,甚是寒冷。石咏咬咬牙,加快脚步,索性算是锻炼了,一路走,一路想着,回头也得让喻哥儿多运动运动,体格好些,不能一味只读书。
    待赶到西华门,天还未亮,西华门还未开。
    石咏见西华门前也泊了不少马车与轿子,他便知这里也有不少人与他一样,等候“上班”。
    然而从这里入宫“上班”的,却不是那些阁臣。阁臣们入宫见驾,走的是东华门。西华门这一带,靠近武英殿修书处、养心殿造办处等地,因此过来的大多是在这两处当差的官员与工匠。
    少时天亮,西华门开了旁侧一道券门。在门外候着的人立时下马的下马,下轿的下轿,从那券门中鱼贯而入。
    石咏无人带领,便决定先在外面候着。就在他被寒风吹得瑟瑟发颤的时候,一回头,正见到王主事踱着方步,来到自己面前,冲他点点头:“来吧!”
    入宫之人,要么身穿补服,要么挂着腰牌,王主事带着石咏过去那道券门,王主事自管对守门的侍卫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指指石咏。
    石咏却有些心不在焉。清晨寒风呼啸,卷入那券门门洞之中便嗡嗡作响,券门门洞一时便似在呜咽,又似在诉说。石咏曾一度凝神去听,片刻后立即省过来:这西华门又不是什么文物,哪里能够说话,自己可千万别魔怔了。
    他听见王主事提了一嘴“十六阿哥”,守宫门的侍卫则转头看看石咏,终于点了头,一扬手,命石咏进去。
    “快走吧!”王主事神情始终淡淡的,叫上石咏,往西华门内进去。石咏走进西华门,过了好久,似乎依旧能听见券门在身后呜咽。
    一进西华门,王主事就加快了脚步,低着头匆匆而行,一副赶着上班打卡的模样。石咏跟在他身后,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两人一道,从武英殿殿前绕过,沿着宫中道路一直向北,直至养心门。转过养心门内照壁,绕过正殿,从配殿进入。这里便是养心殿造办处了。
    内务府造办处,是清代专事制造皇家御制用品的作坊。康熙年间,造办处的地点原本就设在养心殿,因此也叫养心殿造办处。这里负责生产、修缮、收藏各种御用品,除此之外,造办处还兼有各处宫室的装修陈设、贡品收发等职能。1
    石咏作为后世之人,对这养心殿再熟悉不过,“三希堂”之名如雷贯耳,然而眼前的这一切,却还都不是后世人们见到的那个样子。现在的养心殿,还只是一座简朴至极的宫苑,因此才会被当做作坊使用。
    王主事带着石咏,进了东配殿一间小小的屋子。石咏这才有机会请教王主事的名姓与履历。
    这位内务府正六品的主事叫王乐水,直隶人士,汉军镶黄旗,已经在内务府当差当了十来年了。石咏这回被点了七品的笔帖式,就在王主事手下做事。今天之前,王主事已经将他的腰牌、官袍、补子都事先准备了,就堆在这小屋里。
    石咏一听说是笔帖式,他就颇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我满语……那个,国语,不大行……”
    王乐水蓄着一小撮短须,听见这话短须立即抖了抖,抬眼盯着石咏,飞快地问:“汉字呢,认字不?能写不?会算不?算盘会打不?……”
    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堆,石咏都不知该从何答起,只能连连点头:“会……这个,也会……”
    王乐水一直盯着石咏,还未等他应完,突然叹了口气,直接说:“唉,真是麻烦!”
    他只甩下一句:“你现在这儿看上两天,看看旁人都是怎么做事的,其他的再说吧!”
    说完,王乐水掉脸就走了。
    石咏将母亲给他的皮帽子从怀里掏出来,放在屋里的柜子上,心里莫名感到一阵轻松——
    竟然还有自由参观时间!
    养心殿造办处,听着这个名儿,石咏的耳朵都快磨出老茧来了。可此前他做梦也没想到,竟然能有机会,好好看看这个人才荟萃,制造、研发出无数古代工艺美术精品的大作坊。
    养心殿造办处的范围,不止在养心殿宫苑内。因近来宫中所需激增,内务府索性将慈宁宫西面的茶饭房也改成了作坊。据石咏目测,至少有四五百号人集中在这一片不算大的地界之内,各司其职,各有产出。
    不少皇家工艺用品的作坊就直接设在这里,如玉雕、金器,甚至一些竹木材质的家具用品与摆件。这里产出的成品都有“内造”印记,多半留在宫中使用,也偶有赐给皇公贵戚,乃至文武重臣的。
    也有好些是由养心殿造办处拟定规制,或是设计研发之后,再送出宫交由指定作坊生产的,如官用瓷器、亲王的制式袍服、官员的补子等等。
    甚至宫中为皇家成员绘制肖像的画师也在此“办公”,石咏就亲眼见到了两三名金发碧眼的西洋画师,正在聚精会神地完善他们为康熙皇帝所绘制的“行乐图”。
    石咏一圈还未转完,已经到了午时。工匠与官员们纷纷放下手头的活计,各自匆匆地享用送来的饭菜。石咏回到养心殿东配殿,见到王乐水已经坐在屋内开始吃午饭。
    “坐!”
    工作使人快乐,王乐水忙活了一早上之后,似乎心情终于好了很多,竟然指点石咏,让他坐在自己对面用饭。
    石咏打开面前竹制的“饭盒”,一瞅里面,见伙食标准还不错,有肉有菜,白米饭则撑满了大半个饭盒。这饭食最大的缺陷就是温度太低,石咏掂掂,觉得和后世冰箱里刚拿出来的差不了多少,再尝一口,只觉得肉老菜咸——
    这世上,工作餐大概都是这个样子,好让大家吃完了赶紧去工作!
    石咏心中这样想着,匆匆扒饭,有些不知其味地将冷饭冷菜都扒进肚腹中。王乐水见对面的年轻小伙子吃饭吃得这么香,忍不住也多吃了两筷子,对石咏的印象稍稍转好了些。
    下午王乐水又自管自去忙,石咏回到自由参观时间。
    他也意识到不能再像上午一样到处随便乱看了,自己既然被点了笔帖式,就得想办法去看看旁的笔帖式都是怎么干活儿的。
    于是他只管盯着和自己年纪相仿,官阶不高的文职人员,从旁观察。不多时,还真给他看出了一点儿道道。
    这个养心殿造办处,竟多少和后世里他们博物馆研究院有点儿像。
    他们博物馆研究院里,大抵也是如此,各处新发现的文物被送到研究院里,便一一登记编号,随即入库。各种需要修缮的文物则会按类别一一送到各个文物修缮小组。每个小组会有单独的文物台账,记录接受的文物,和修缮完毕后交付的文物,经手人和小组长会签字确认。
    博物馆的藏品需要对外展出,或是借与兄弟馆展出时,也会有出库入库的详细清单。这就有点儿像这里造办处,新制好的成品无论是送到哪处宫苑,或者是吩咐送出宫送到哪家王公大臣府上,在这造办处都会一一记录。
    除此之外,定期清点,检查器物有无损耗,数量是否与账面相符,这些也是常规的工作。
    石咏观察到这些,便转回东配殿的小屋,去将见到的一一记下来,然后丢下笔再出去观察。
    王乐水回到东配殿的小屋里,见到石咏留在桌上的“笔记”,盯着看了一会儿,微微点点头,开始觉得上头硬塞到自己手下的这个年轻笔帖式,还成……没有那么糟糕!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捉个虫,写到后面才想起来庆德是伯父,不是二叔,抱歉抱歉!
    注释时间:
    1内务府造办处职能等来自度娘,有删减与重述。
    第39章
    傍晚, 天色将黑的时候,这里造办处的人全都行动起来, 将作坊里的火烛一一熄灭, 由上官检查一遍之后, 再锁上门户。
    也就是说, 养心殿造办处的作坊为了防火,晚间是绝对不给加班的。
    石咏将王主事丢给他的正七品官袍包在个包袱里,准备带回去洗一洗。他只是个七品的笔帖式, 但是正式拜见上官的时候官袍必不可缺。他见王主事他们入宫出宫, 都是穿着常服,但都留了一套官袍官帽在造办处, 以备不时之需。石咏也打算这么着。
    只不过王主事给他事先备下的官袍却是别人穿戴过的, 半旧不说,袖口与前襟处都油腻腻的, 闻上去还有一股子千年未洗的霉味儿。
    可是石咏就这一件官袍, 没有替换的, 也不知今晚洗了能不能一夜晾干。
    他回家问了问石大娘,石大娘登时便笑,只教他放心, 接着便去取了二斤豆面, 将这些细细的豆面都倒在盆里,然后将石咏的旧官袍放在其中,合着豆面一起,使劲儿揉搓, 揉了总有小半个时辰,石大娘将官袍提起,各处衣缝里的豆面抖抖,然后递给石咏,笑着说:“咏哥儿,你看!”
    石咏低头一闻,那股霉味儿已经是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豆粉的清香味儿,甚至衣服上几处油迹也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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