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还是抱起夏晚,就扶她坐到了车上。
    上了车,夏晚也不遮帘子,理罢裙裾坐稳了,语声不疾不缓,道:“驸马,本公主觉得咱们这所院子光照格外的好,门外还有一群老人家谈古论今,说的皆是本公主喜欢听的,每日听他们言谈几句,倒是长不少见识,那公主府,能不能不要搬了,咱们就一直住在此处,可好?”
    郭嘉又懵了,心说,什么时候我给你建过公主府?
    恰这时,夏晚盖下帘子,道:“启车吧。”
    香车远走,几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们才敢抬起头来。面面相觑着,相互揩了把汗,大家这才明白,原来不是郭六畜强逼着公主住在此处,而是公主自己愿意住在这儿的。
    而公主之所以愿意住在这所小院子里,居然是因为他们几个聊天聊的好,让公主高兴。
    这简直是,突如其来的青睐,叫大家都不知所措。
    更何况,方才就闻着院子里一股饭香,却没想到郭六畜做为佞臣,相貌清俊秀美也就罢了,在家居然还会做饭,简直跌破大家的眼睛。
    当然,从此之后,大家对于郭六畜这个驸马,非但不会再加一句骂语,反而极尽溢美之词。
    总之,从此之后,长安城的人都知道,郭驸马在家洗衣做饭跪搓衣板,只怕连恭桶都刷,所以,公主才心甘情愿,跟他住在两扇小如意门,一处浅浅窄窄的,四合院中。
    当然,从此之后,长安妇人们的地位也在家中提长了不少。妇人们但凡骂起男子,都要加一句,你看人家郭六畜怎样怎样,再看看你。
    宫里,长乐殿。
    皇后正在和皇帝呕气儿。
    孔心竹穿着件家常的中单,斜坐在床上,脸儿黄黄,眉儿疏疏,噘着发白的唇儿,毕竟四十岁的妇人了,到底不比身旁伺候的那些宫婢们更娇媚。但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李燕贞看来,她倒比那些少女们还可爱几分。
    他的手轻轻触上她的肩头,孔心竹随即一耸肩,歪向了另一侧。
    却原来,皇帝虽说身在病中,但皇后居然怀了身孕。
    初初证出孕脉来,李燕贞极为高兴,有朝臣来见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
    朝臣可没他那么高兴,毕竟做了皇帝,身体是一等一的,瞧着走路都要人扶,上床居然还能御妻,正要叫他身体好起来,哪还了得?
    于是,不过半个时辰,便有朝臣上疏,让皇帝注意身体,也劝皇后要进贤言,顾大局,而非以色取媚于丈夫。
    这下倒好,孔心竹多爆的脾气,立刻就骂上李燕贞了。
    她道:“我这把年纪了,居然叫朝臣说个以色取媚于丈夫,这叫什么事儿?传出去,我还活不活了。”
    李燕贞道:“朕不是当时就骂回去了?”
    孔心竹更加生气:“皇上那能叫骂?您说,朕幸的是皇后,又非宫中婢子,或者色相娇美的妾室,况且,也正是为了绵延子嗣,朕才与你同房,这与媚又有甚关系?”
    孔心竹也知道是这个理儿,可就是心里格外的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她的悲伤不是装出来的,是真正被某种东西击垮,挺都挺不起来的那种无望式的悲伤。
    李燕贞近来身体好了许多,当然,若非身体大安,也御不了妻不是。
    听外面人禀说公主驾到,李燕贞转身便走了出来。
    女儿也怀孕了,倒不是郭嘉说的,而是给太上皇诊过脉的御医告诉皇帝的。李燕贞见女儿鹅圆一张脸儿,抿唇笑的格外温柔,遂笑问道:“为何不进去,要在外面站着?”
    夏晚道:“女儿想出去走走。”
    于是,俩父女就从廊庑一直游过去,游到了长乐殿的后殿。
    夏晚见李燕贞闷闷于怀,遂笑道:“阿耶可是在为母后苦恼?”
    李燕贞随即眉开:“可不是嘛,阿耶统共你们三个孩子,很想再多个女儿,可瞧皇后的样子,似乎很不开心,她这个年纪,要是心思多变,阿耶怕她会小产。”
    夏晚道:“阿耶心里一直挂念的,还是阿娘吧。”
    她对于陈姣那个生母,没有太多的印象,但显然,李燕贞对于那位一尸两命的妾室,从来没有从心底里真正放下过。
    那于李燕贞来说,才是真正的爱人,同道。有一瞬间的鼻酸,李燕贞道:“你越年长,便生的与她越像。”
    夏晚也不知明月公主,或者陈姣究竟生的什么相貌,能劳李氏两位皇帝牵肠挂肚,直到如今。
    她道:“母后生气的,非是您在大臣们面前为她辩,或者不辩,而是,您说自己为绵延子嗣故,才与她同房。
    一个女人,无论丑陋或者貌美,总是希望丈夫能爱自己的。昱瑾便是为了绵延子嗣才有的,到如今她再怀孕,您又说是为了绵延子嗣,她能不伤心吗?”
    无论丑或者美,女人都是渴望爱情的。
    一生之中,病时不离不弃,生死于共,却永远只是个在男人眼中有贤而无貌的糟糠之妻,曾经的孔心竹并不在意,因为她没有叫李燕贞疼爱过,如今,共患难过了,也得到过他的温柔了,这时候突然发现在丈夫的眼里,自己仍不过一个绵延子嗣的糟糠,那种打击,于孔心竹来说,才是她最无法承受的。
    李燕贞迟疑半晌,道:“阿耶会改的。”
    也仅仅是因为他知道了孔心竹的痛苦,然后尝试着掩饰,尝试着改而已。
    陈姣是他此生床前的明月光,而孔心竹,则永远是他闭眼天年时,安放尸骨的那片墓地而已。
    他于她没有爱,只有怜悯,为一片永远也得不到爱情的墓地所生的,由心的怜悯。但虽说怜悯,李燕贞却从不愧疚,毕竟世间能有几许女子,能真正得到爱情呢?
    大多数的婚姻也不过彼此将就罢了。
    至少,因为那份怜悯,李燕贞从此之后不曾纳过妃,不曾宠过别的女子,与孔心竹一夫一妻,百年之后,史书著注,还格外有帝后恩爱一段。
    夏晚劝罢了李燕贞,转而就准备回去再劝劝孔心竹,帝后和谐,江山安稳,她和郭嘉,甜瓜的小家庭也才会和和美美不是。
    转身要进长乐殿时,夏晚便见甜瓜和昱瑾两个皆是苍白的脸,呆滞的眼,满头大汗的跑了来。
    折过身来,她揪住了正在跑的甜瓜,问道:“甜儿,怎的啦,可是有什么事?你为甚跑的这样疾?”
    甜瓜侧首去看昱瑾,昱瑾连连摇头道:“没事,我们正在比赛,看谁能先跑到栖凤宫,给皇耶耶上头柱香。”说着,他把小甜瓜一拉,转身俩人又一阵疯似的,跑了。
    青睐殿。
    如今这一处整个儿归郭嘉所管了。
    六科,凌驾于三省六部之上,是直面皇帝,起草诏书,下达敕令的机构。所以,虽说小小六品,但一品重臣,到了六科的小官儿们面前,大气也不敢喘。
    人人都是脱掉绿袍换紫袍,给事中郭嘉却是蜕掉紫袍,竟就换上了绿袍。
    相比于老气横秋的紫色官袍,松绿色的六品官袍倒是更加衬得他如修竹般挺拨,白面如玉,眉修目润。只是他脸上的神色并不大好,所以,年青的下属们,一眼望过去一抹的绿,皆是颤颤兢兢的垂着脑袋。
    “什么叫各安其位?”郭嘉冷声问道。
    无人敢言声。
    郭嘉指骨敲着桌案,一字一顿道:“你们是六科,是皇帝的手眼,而非皇帝的爪牙,六部有尚书,六部的公事,自然也是由尚书们公断,徜若断的不力,你们便可以在皇上面前谏言,公然插手,议六部的公事,你们是真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比六部的老尚书们更懂公务?”
    事情的起由,其实是因为六科都事马骥,丈着自己离皇帝更近,自以为自己比尚书们更懂公务,于是指手划脚,以致于五月的桑蚕税,于淮南多征收了一回而已。
    虽也不过执行公务中的小瑕疵,但闹到淮南,却要造成多少人家为了重新缴一回税而凑钱,揭不开锅,甚至妻离子散。
    所以,郭嘉才生如此大的气。
    “今夜全部不准回家,尤其马骥,就在这殿外反省,直到你们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为止。”
    言罢,出了青睐殿,郭嘉便准备往长乐殿去见皇帝,谁知才走不几步,便见皇帝在不远处站着。
    眼看六月的大毒日头,真晒上一天,六科那些年青人也受不了的。李燕贞一场大病之后,忽而开始注重起了养生,所以格外在乎的,就是大臣们的身体。
    更何况,马骥行事,其实是李燕贞命令。所以,李燕贞道:“此事勒令两句,及时改正也就完了,你又何必动如此大的怒?”
    郭嘉不曾因为照顾老丈人,就刻意走慢,反而走的很疾。
    走了半天再回头,见老丈人依旧慢腾腾的跟着,郭嘉颇有些恼气:“您既身体不舒服,为何还要插手政事?您可知于您来说不过小事,但于百姓来说,这就是大事。”
    李燕贞和郭嘉,曾在关西战场上有过五年相互搭档的经历,所以,俩人之间有种像结发夫妻一般,彼此嫌弃,但又不离不弃的知遇之感。
    “若非你喂朕吃水银,朕又怎会像如今这般,精力不济?”李燕贞一半恼怒,也是真的生气,毕竟郭嘉玩的这一手,害他在病榻上缠绵,将近九个月,一个妇人的孩子都能生出来了。
    郭嘉垂了垂眸子,抬起头来,勾唇一笑:“若非小婿喂您吃水银,如今这宫阙里的主人,怕要姓孔了吧?”
    李燕贞面色寒了一寒,亦是瞬时就冷了脸:“可它也差一点就姓郭了,不是吗?”
    郭嘉断然摇头:“不会。”随即他又道:“但是皇帝也许不再是臣的泰山,而是舅子。非是因为臣不想,而是因为臣的妻子,臣只是不想她伤心而已。”
    望着将要垂下远处那红红宫墙的乌金,李燕贞负起两只手,瞧那脸上的神色,是真的生气了:“六畜,有时候朕就想,为甚你待朕,就不能像待先皇一般。”
    和颜悦色,极尽谄媚,当然,也不会被气的动不动就想杀了他。
    郭嘉低眉笑了一笑,抬起头来,坦然望着岳丈:“所以先皇死了。”
    不得不说,他说的也是实话。馋佞,谄媚,终究也只是郭嘉想要达成目的而已。他要真那样待李燕贞,李燕贞的死期也就快了。
    毕竟在关西战场上的五年,俩人之间一直就是这样相处的。
    李燕贞笑了笑,扶过郭嘉的肩膀,这是准备要回长安殿了。
    他道:“当初年姐儿初生,有位神算子就曾说过,那丫头将是朕的福星,于朕来说,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朕这一生,全呈了她这八个字。”
    夕阳仿似溶金,相互嫌弃但又不离不弃的老战友,磕磕绊绊,最终,仍还是搭着伙,并着肩,牢不可破的俩君臣。
    傍晚时,夏晚出宫,等了片刻,丈夫出来了,再等片刻,本以为儿子会出来的,结果有个小内侍却来报说,郭添今夜宿在宫内,就不回家了。
    这样的话,就又是俩夫妻,并一个小小甜瓜了。
    夏晚在孔心竹那儿坐了半日,吃了半日的茶,坐的屁股疼,望着那马车,就不肯坐进去,转而笑道:“如此暖融融的五月天时,不如咱们走回去?”
    初暖的六月,长安城一片绿意朦胧,夕阳已坠,夜风温柔,过了金水桥,夏晚毕竟有孕的人,便走不动了。
    郭嘉也不说什么,知道她坐车坐累了,屈膝,马步一扎,夏晚也就顺顺儿的,趴到了他背上。
    她道:“甜瓜和昱瑾之间似乎有什么事瞒着我,你明儿单独把甜瓜叫出来,好好儿问上一问。”
    “好。”郭嘉道。
    夏晚又道:“我瞧皇后也不甚开心,她似乎是真的伤心,而我竟无法开解。”
    “明日入宫,我去开解开解她。”郭嘉又道。
    无论如何,丈母娘是喜欢女婿的,所以,郭嘉的话,孔心竹颇能听得进去。
    夏晚絮絮叨叨,又道:“杜心蕊快生了,兴儿还在关西,今夜起,只怕我得去隔壁照料。”
    郭嘉道:“何须你亲自照料,我去照料就好。”
    说起郭兴那个胖妇人,郭嘉就要皱眉头,心蕊二字,多好听的名字,等到见了面,才发现是个比郭兴还壮,比他还粗还黑的妇人,简直败胃口。
    不过,为了能叫夏晚不操心,郭嘉身兼八职,把郭兴那胖媳妇儿,也就照料上了。
    夏晚趴在郭嘉肩上,过了许久,又深深叹了一气:“丈夫身为皇帝,不纳嫔妃不开六宫,儿子聪明又听话,但皇后的哀伤,怕是永远也无药可解了。”
    郭嘉道:“我劝她就好,会好的。”
    暖风沉醉,心意相融,归家的路其实很漫长,从乌金西坠走到华灯初上,可分明又哪么短,聊着家长里短,邻里杂事,也不过转眼,就到了家门口。
    两扇如意小门掩上,也不过是个平凡人家,有着属于平凡人的,无法用笔墨描摹,渲染,但只要置深其中,就会翘起唇角,满溢的幸福。
    夜里洗罢澡,照料着夏晚睡下了,郭嘉装模作样,还得去过问两声隔壁的胖弟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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