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要往杜曲镇,得先经过华严寺。
    华严寺并不大,也非皇家寺院,但是太子妃杜氏小时候经常上香的地方,所以到了这儿,按理,李昱霖俩兄妹也该进寺去磕个头的。
    天寒地冻的,李昱霖不欲冻两个妹妹,遂也不告诉她们,自己策马先走一步,往华严寺,准备上柱香,再磕个头,回来,恰好能赶上两个妹妹的车驾,中间也就不耽搁路程了。
    文贞一直望着窗外,见大哥李昱霖策马远远的走了,忽而回过头来,笑道:“姐姐是不是还不曾听说,三叔回长安走的也是这条路。”
    李燕贞很少往晋王府寄信,便寄信来,也不过只言片语。
    夏晚还真不知道李燕贞何时会回来。不过掐指算,如今也该是李燕贞还朝的时候了。从鹘州回来,若是从蜀地那条路走,确实要从这府走过。她道:“不会恰巧儿的,咱们能碰上我阿耶吧。”
    文贞道:“当是不能,因为三叔前儿给我父王的信里说,自己染了疯寒,病倒在洛河镇,至少要等到病好了,他才会回长安。”
    往前走便是一个十字路口,向前是华严寺,往左边是杜曲镇,往右边,则是洛河镇。这时候任是谁,听见自己父亲病倒在右边不足八里远的镇子上,肯定会吩咐车夫,让车夫前往洛河镇不是。
    文贞这回押的准了,夏晚听见父亲病倒,肯定会心慌意乱,也不顾李昱霖还在不在,就要往洛河镇去,所以,才会提这么一句。
    夏晚手在绣绷上停了一认定,当然也是立刻就道:“父病在途,岂能置之于不顾,吩咐车夫们,调头往洛河镇去。”
    文贞一听,立刻撩起帘子,去吩咐车夫调头了。
    夏晚别了针,一直望着面前的文贞,忽而问道:“文贞,你和郭六畜准备何时成亲?”
    文贞先就一笑,道:“咱们的婚事,不都得由皇爷爷说了算么?”
    夏晚又道:“郭六畜那个人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好的。他于男女之事上很呆笨,并不怎么解风情,也不知道妇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说实话,连句讨好人的话都不会说,算不得好男人。”
    文贞虽还在笑,脸上格外有些簌簌的,侧首往窗子边靠了靠,道:“姐姐虽说年长,到底不比我阅过的人多。男人待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他在你面前呆笨,不解风情,也许不是他的错,而是因为你们天生性格不合,他便有才情,也无意在你面前施展,便有耐心,也不肯花心思用在你身上,所以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不合适。”
    这意思是,郭嘉肯在她身上耐心,肯花心思在她身上,只是因为她和夏晚不同罢了。
    夏晚难得有两个妹妹,初见时其实挺喜欢文贞的,却不期天下之大,竟就俩人皆碰上了一个郭六畜。
    文贞唇角带着抹子笑:“他其实可会疼人了。我打小儿跟着皇爷爷在大殿里,女孩子么,面对着那些苍老头子,偶尔听他们议事,一听就是半天,每每我打瞌睡的时候,郭六畜就会不经意的走过来,将我挡住。
    我头一回来葵水,就是在大殿之中,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在皇爷爷的怀里坐着,在殿中跑来跑去,是郭六畜叫来的嬷嬷,替我打理的。他的细心,天下无人能比。”
    夏晚笑了笑。
    确实,郭嘉在她身上从不曾这样细心过。
    不过她也不是像文贞一样,满心满眼只有爱的小姑娘,会去在意那么点子细心的,所以,文贞的话,一点也刺不到她的心。
    再往前走,就是洛河镇的地界儿了,要李燕贞真在洛河镇养病,夏晚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见得到了。
    撩着帘子看到外面一片白茫茫的田野,夏晚轻轻叹了口气,攀上车框沿,指着外头一个骑马的侍卫道:“兵卫,你那马怎的总是骑不稳?”
    侍卫见公主问自己话,在马背上拱手,说道:“回公主,也不知为何,这匹马今儿格外的不听话。”
    穿着玉色锦衣的公主一只软玉似的手斜搭在车窗上,弧度优美的下巴斜叩在手上,笑的格外明媚又天真:“你们大约都知道的,本公主出身山野,小时候家里养马是成群的,勿要笑我是个女儿家,连马蹄铁,我都替马换过呢。”
    软玉姣花似的公主这样说,侍卫也只能傻笑了。
    夏晚犹还一脸的认真:“我瞧它就是马蹄铁松了,你仔细查查,否则再走一走,只怕它要撂你的蹶子。”
    马行长路,那马蹄铁磨损的久了就会松动,恰这匹马是这侍卫今日新换上的,人和马还还没有调顺,马确实时时都在撂蹶子,这侍卫当真以为是马蹄铁的缘故,遂下了马就检视起马蹄铁来。
    马有四只蹄子,当然只只都要检查。夏晚坐在车上,一会儿指着这只,一会儿又指着那只,因她是公主,又称自己是个行家,侍卫们也不敢抗命,索性整个队伍都停下来,要等一只马镶马蹄铁。
    夏晚在车上指挥了半天,见那马还是在不停撂蹶子,遂裹上披风下了车,围在那侍卫身边指点起来。
    叫公主盯着,侍卫越发的紧张,视察罢了马蹄铁,想要翻身上马,岂知那马干脆腾起蹄子来,连近都不准他近身。
    夏晚也不顾仪态,掰开那侍卫道:“这马大约是别的问题,本公主最善替马诊病的,你叫本公主骑着马溜一圈儿,就知道它问题出在哪里了。”
    不由分说的,她就肘着这侍卫的手坐到了马上。
    这些侍卫们皆是李昱霖的手下,听令于东宫,当然也听令于文贞公主。而文贞究竟也搞不懂夏晚在做什么,看她对于马很内行的样子,以为真的是马出了问题,她要帮那个侍卫诊马疾,遂也不过坐在车上看着。
    夏晚伸手,又从侍卫手里要了皮鞭,笑道:“我只跑三百步就折回来,你们切等着,勿要追来,否则要惊到它,它可就要摔我了。”
    两侧将近五百侍卫,远处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瞧见公主骑着匹马,慢颠颠的往前跑着,遂齐齐于马上行礼。
    夏晚只待走出侍卫阵,随即扯开裙子放开了两条腿,一鞭子抽在马背上,便是发力一通狂奔,却是沿着大路四蹄烟尘,疾奔而去。
    文贞和一众侍卫直愣愣等了半天,忽而一个机灵省悟过来 ,尖声叫道:“晨曦公主这是跑了,追,快追。”
    一群东宫侍卫面面相觑了半晌,不期一个公主,竟会选择这样的方式骗一匹马,然后逃跑,这才纷纷上马,朝着她离去的方向追去。
    其实并非马的问题。
    那侍卫穿的靴子上有一枚钉扣眼看就要脱落,他自己并不知道,但刺在马腹上,马就会觉得疼,恰恰又是新马新骑手,马就总是不停的撂蹶子,想把人给摔下来。
    夏晚穿的是一双软靴,本身又是个女子,性情柔顺,力气又小,那匹马在叫一个壮年男子折磨了半天之后,猛然换上一个身盈体秀的人来骑,自然觉得欢喜,当然就带着夏晚撒开四条腿的,狂奔而去了。
    离开东宫的侍卫们,夏晚并没有选择往长安折,再或者去别的地方。她顺着一条大路就往洛河镇奔去。
    若她猜的不错的话,李燕贞在洛河镇,太子李承筹应该也在。
    太子拿她诱李燕贞,文贞拿李燕贞诱她,要她们父女相会在洛河镇,然后一网打尽。这是文贞在引开李昱霖之后,给他们晋王府设的局。
    所以,洛河镇非去不可,而李燕贞,也非救不可。
    就在这时,太子李承筹亲自率队,带着金吾卫们,就埋伏在通往洛河镇的路两侧。
    积雪还未消融,金吾卫们卧于冰雪之中,冻的瑟瑟发抖,因为不是太子自己的人,所以虽说太子亲自率队,但似乎也没人听他的,只当完任务而已。
    眼瞧着大路中央一匹马疾驰而过,居然没人通知正在林子里升着火吃茶的太子一声,就把人给那么放过去了。
    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东宫的侍卫们疾追而来,文贞踉踉跄跄下了车,叫着大事不好了,李承筹才反应过来,夏晚已经跑进洛河镇去给李燕贞报讯儿去了。
    他道:“勿怕,本宫在洛河镇也设了重重伏兵,李燕贞和李昙年这一回是跑不掉的。”
    文贞气急败坏,道:“我哥哥都还不知道此事,要是父王今日一举不能得成,只怕哥哥都饶不过咱们。”
    而这时候,夏晚已经疾驰着快马,冲进洛河镇了。
    镇子不过一条街而已,一个镇子上,便有客栈,也顶多就那么一两家,所以夏晚进了镇子之后,扬头四顾,便是四处找客栈。
    但压根就不必客栈,这空荡荡无人的镇子上,遥遥她就看见人高马大的郭兴站在街口一处旗子底下,而她父亲李燕贞就斜依在他身边,瞧着似乎是受了伤的样子。
    第119章
    居然就只有他二人。
    夏晚上前揽过李燕贞,见他面色锡纸般的白,一把摸过去,从腰间抹出一把血来。她扬头问郭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兴道:“有人送了书信来,说你在洛河镇,王爷非得要来,半路上我们遇到伏兵,侍卫全死了。”
    夏晚不禁有些生气:“明明知道有伏兵,你们还敢还来?”
    郭兴道:“知你有难,王爷又怎能不来?”
    夏晚气的什么一样,再问郭兴:“究竟有多少伏兵,都是从哪儿来的?”
    郭兴抬起滴血的剑,指着远处道:“喽,你瞧,那不是。”
    士兵们穿的衣服不尽相同,有些是骑兵服,还有些是普通的士兵服,有些脚上穿的是皮靴,还有一些穿的则是布鞋,有些兵卒的胸前只写着个府子,有些兵卒的胸前书的却是魏字,显然,这些兵是从各个地方调来的,杀伤力最凶悍的士兵。
    一目扫过去,至少三五十人,堵在这镇子的各个路口上。
    夏晚将受伤昏迷的李燕贞揽到自己肩膀上,对郭兴说道:“你先顶着,我找处房间扶着我阿耶躺下,替他找个大夫去。”
    郭兴横着把剑,看着一步步逼过来的士兵们,忽而吼了一声:“夏晚,这镇子是空的,已经没人了,也没人能替你爹治伤,如今咱们最重要的是突出去,否则都得死在这儿。”
    夏晚索性道:“最好把人全引到一间屋子里,我喊一声,你就躲开,我带着霹雳炮了,一会儿把人闷在屋子里。”
    郭兴一直在战场上,当然知道霹雳炮是什么,也知道该要怎么用。
    夏晚扶起李燕贞,见有处挂着个大大的药字的店铺还开着门,遂在郭兴的长剑相护之下,几个人退到了药铺门外。
    就在她转身的一刻,也不知何处扬天一声号角,那几十个伏兵已经俱皆包围了过来。
    砰的一把关上药铺的大门,夏晚进了桌凌椅乱的诊室,从一间间大张着的柜子里搜寻了许久,才搜出一块巴掌大的白布来,夏晚这才解开李燕贞的衣服,替他擦拭。
    听外面刀剑相拼的声音,显然那些兵在等她也踏入包围圈之后,已经开始攻击了,而外面只有郭兴一个人在挡着。
    夏晚将门合上,剥开李燕贞身上沾着血的中衣,便见他腰际是个三角形的钝伤伤口,这是箭伤,显然他是在进洛河镇的时候,半路遭的伏击。
    没有热水,就只能用冷水。夏晚淘净了帕子,拿冷水去擦拭李燕贞的伤口,冷水一惊之下,他肌肉明显一抽,倒是醒了。
    猛然醒来,李燕贞下意识就要往起来翻,淤血立刻就从那伤口里往外渗了。
    夏晚使着劲儿将他摁倒在床上,连忙唤道:“阿耶,是我,年姐儿。”
    李燕贞听到夏晚的声音,眸子里的光才聚集到一处,随即,他自己慌乱挣扎着,像是准备要把自己的衣服给穿上。
    在女儿面前坦身露体,身为父亲,自然是不习惯的。
    夏晚略带着责怨道:“皇上让李昱霖带我去宋州,明明白白的就是陷阱,是想设伏害您的陷阱,太子叫您来,您就不该来的。要我说,您早在关西的时候就该揭竿而起,占据了关西再说,皇爷爷从未拿您当亲儿子看,您又何必给他卖命?”
    李燕贞疼的头晕昏胀,深吸了几口气,亲自撕了两条布带,缠腰将伤口扎好,只听外面杀声震天,门板叫人砸的砰砰作响,只怕外面的士兵要杀进来,挣扎着站了起来,断然摇头道:“不可能,你皇爷爷虽说性子古怪,但不会暗下杀折。肯定是李承筹的主意,唯有他才恨不能置我于死地。”
    站起来,伤口愈发的疼,李燕贞拄着剑往前走了几步,忽而踉踉跄跄撞过来,若非夏晚搂的及时,他就得摔在地上。
    趁势,李燕贞也就把女儿给搂住了。
    成年后的女儿和父亲,按理不该这么亲密的。
    李燕贞拼尽全身力气将夏晚搂入怀中,埋头在她肩上,却是掉了两行清泪下来:“躲到柜子里去,爹在门上替你挡着他们。”他是准备拼死,也要保住夏晚的性命了。
    夏晚气自己,也气李燕贞,主要还是恨那个精明之极,又冷酷无情的皇帝。打生了小甜瓜之后,还是头一回哭,一把又把李燕贞给拉了回来:“放心吧,我既敢来,就肯定能把您给救出去,只是你不该相信皇上的,他都不顾父子情份让李承筹设伏杀您,您还自己往陷阱里钻。”
    李燕贞拄着把剑,断然道:“不可能。你不懂,你皇爷爷年青的时候很疼阿耶的,他只是因为你祖母的去世,受到了刺激而已,虎毒尚不食子,他任杀谁,也不可能杀我。”
    童年时皇帝对于他的疼爱一直根植在李燕贞心中,所以即使皇帝再怎么折磨他,不喜欢他,他始终在等,等那个疼爱自己的父亲能够回来。
    夏晚简直要气疯了:“您醒醒吧,他压根就没当您是他的儿子。”她话音才落,砰的一声,门板眼看都要叫人给砸穿了。
    郭兴还在外面嘶吼,尖叫,拼杀,但显然也快顶不住了。
    夏晚深吸了口气,从怀里掏两枚佛手出来。这佛手是在东宫的门口,文安交给她的。
    两枚佛手而已,她当时也就放到榻边了。彼时文贞还未上车,文安极短,又颇疾的说了一句:“记得打开看看。”
    和文贞一直同车,夏晚也知道文安和文贞不一样,在东宫是个格外不起眼的存在,所以便把它放在秀绷下面,悄悄打开看了一眼。
    原来这佛手是切开,又重新粘合到一起的,里面用锡纸裹着一只拳头大的铁丸子。
    夏晚在河口的时候,曾见河口兵用过这东西,霹雳炮。这里面加着巴豆,狼毒、石灰、沥青和□□等物,毒的不能再毒,只要叫人闻了,便不死,也得昏昏沉沉上好半天。眼花流泪,呕吐发晕,一般只要闻上一口,就得晕死半天。
    但这东西必须得扔在人群最密集的地方,还得是不透气的地方,否则风一吹,毒气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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