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却觉得张老板这人很有眼光,有胆气。原本谁也没想到惠山这样的小地方真能承办这样大的博览会的,可是张老板自打一开始就非常坚持。等到这博览会当真开了起来,阿俏才真正觉得,这次博览会,会给惠山本地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也会极大程度上改变本地人的生活。
    这次博览会,名义上冠了个“万国”,主要的目的却在于提振民族工业,提升中华手工业和农产品的知名度。所以参展的约有七八成,都是本省、邻近几个经济大省的轻工业品和农产品。此外也有一部分来自海外的“洋货”,这部分则大多是本地没有稀缺品,或是希望能拓展当地市场的新品。
    这“万国”的名号,除了因为有“洋货”的参展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到访的“洋人”客商较多。上海市府和省府希望能通过这样的举动,提高本地商品的竞争力,促进内外交流,同时解决日益扩大的贸易逆差。
    整个“万国博览会”的展区位于鼋头渚附近,占地十几亩,共分八个展区,每个展区有一个临时搭建的木结构明厅,只有一个屋顶,若干枚巨柱,四面通透没有围墙,供参展和观展的人们在内随意走动。整个展区容纳了上千户像“五福酱园”这样规模不大的小商户,也有数百户早已成气候的大厂子大生意。每天前来参观洽谈的客商,也有数千人之多。
    阿俏她们的“五福酱园”在“农产品”区有一个一方长桌大小的展位,左手边就是赵立人的酒坊,右手边则是相熟的惠山农家,展示的是当地家养的土鸡和用土鸡制成的风鸡。
    阿俏和阮清瑶事先准备了不少小册子小卡片,册子上是列了“酱园”所有的产品名称、规格和价格,而小卡片很简单,就是酱园的联系方式,准备到时有客商过来的时候现场派发。
    待到各家进驻,展位一一准备妥当,便是“万国博览会”开幕的时候,听闻本省和几个邻省都有高官亲临现场,在上海市府任职的文仲鸣更是赶来,从头至尾在此坐镇。
    开幕当天上午,文仲鸣和几名官员将彩带一剪,展会现场就立即燃放了数千响的爆竹,与此同时,人们只听到头顶的轰鸣声,只见两驾老式教练机正从头顶飞过,一驾拉出白烟,一驾拉出青烟,在天空盘旋两圈,交错飞行,耍了几个花样,便自去降落去了。
    阿俏听见旁人议论:“听说这附近就有个飞行学校来着?”
    “是呀!学校教花样飞行。你们看,有个节庆盛典什么的,找两驾飞机来助助兴,多好?”
    阿俏与阮清瑶互视一眼,她们都知道飞行学校的贡献绝对不止拉烟助兴这么简单,可既然飞行学校选择了低调行事,她们便也都守口如瓶,决计不往外透露半个字。
    待到这些仪程一过,展会现场由文仲鸣举起铜槌,将一口巨锣敲响,算是宣告这次的博览会正式开始。人们立即开始在各个会场内走动起来。
    参观展会,最得天独厚的便是惠山附近的乡民。他们最关心的是农产品,又大多认得阿俏。很快,“五福酱园”跟前的展位就聚满了人。
    “哟,这不是静观师太那个小徒弟么?”
    “不错不错,这个酱油很不错。我们来打二两尝尝。”
    袁平干活非常利落,二两酱油打出去,还捎带上一小碟儿酱菜,“您看看,这酱菜是新制的,您替我们提提意见,这口味还合适不?”
    自打开展,“五福酱园”这个展位就一直火得很,甚至连赵立人的酒坊也带火了。
    “这个酒,虽然不如我们惠泉酒,但是尝尝也很有味道,很好!”
    乡民们一向傲娇,给赵立人这样的评价,已经能算是极给面子了。赵立人虽然有点儿哭笑不得,赶紧拱手感谢乡亲的照应。
    第一拨来人以当地好奇的乡民为主,第二拨,则是本省和邻省的客商。这些人比乡民可要挑剔多了。
    阿俏在一旁看着,低声嘱咐袁平,要有些眼力劲儿,若是见到外地客商模样的过来,就尽量将酱菜罐头和瓶装的酱油给旁人看,以示他们酱园已经将运输和储存问题都解决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袁平一连招呼了几位,都对他们的罐头非常感兴趣,看了又看,连问这东西能保存多久,运输起来费用几何,临了还向阿俏他们讨要了酱园的联系方式。
    不过,阿俏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客商们好像……更喜欢罐头,而不是罐头里的东西。
    “这样,”阿俏想了想,告诉袁平,“咱们把所有的罐头,一样取两瓶出来,一瓶封着不动,取一瓶打开,挟一点儿酱菜出来,切成小片,上面扎着牙签,请人品尝。”
    这样一来,流程就对了。路过她们展位的客商,大多先被展示出来的酱菜小样儿所吸引,取一根牙签,稍许尝一点儿。酱菜切成小丁,尝起来便不会显得太咸,众客商品得有滋有味,然后再瞅瞅后面,酱菜都是盛在一罐一罐的玻璃罐头里,便于售卖,也方便运输。
    这样一来,当即有人拍板,向袁平讨要了酱园的产品名录,还有人想要现场下订单的。
    阿俏总算舒了一口气,心想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总算是见成果了。
    她一扭头,见到赵立人那边也已经订出去好几箱子玻璃瓶装的酒了。大家相互看看,心里都很是舒坦,觉得此前的努力,没有白费。
    可是待到下午,阿俏就又觉出问题。
    她家酱园的出产,酱油其实是大头。她家出产的酱油醇厚鲜甜,极其提味儿。这次参展,酱园也准备了不少酱油带来。但是很明显,酱油的销量不如酱菜。前来的乡亲和客商们很明显都将注意力放在酱菜上。
    阿俏仔细观察,觉得这是他们将酱菜切成小丁,任君品尝的缘故。旁边赵立人酒坊的小酒也很受欢迎,因为赵立人的展位上也一样摆出了样品,欢迎人们品尝。
    可谁没事儿上来“咕咚”一声,喝一口酱油哩?
    到了傍晚,大家将展位收起的时候,阮清瑶点算了一下今天的成果,告诉阿俏,想要预订酱菜的客商总共有十七家之多;然而对酱油表示了兴趣的,却只有两家。
    这个比例太悬殊了。
    阿俏皱着鼻子看着桌上隔着的酱油瓶:很明显,这并不是她家酱油质量不好的缘故,说到底还是推介的方式有问题。
    阿俏想了想,说:“我有办法了。”
    第二天,阿俏起了个大早,阮清瑶还在禅房里睡大觉的时候,阿俏已经起了床,去摘了一篓桑叶,而且去渔家码头看过了。
    “阿俏,”阮清瑶迷迷糊糊地起来,见阿俏的正在将清洗过的桑叶一片一片地晾干,便迷迷糊糊地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阿俏皱皱鼻子,冲二姐说:“我想了个折儿,今天应该能多订一点酱油出去。”
    阮清瑶定定神,“就凭这些叶子?”
    这时候的桑叶早已长成大片,叶脉坚硬,蚕儿也吃不动了,所以乡间到处都是,无人问津。
    “当然不止这些,姐,您就瞧好了吧!”
    少时大家一起往会场那里赶过去,阿俏则背着从范盛光那里借来的一只银杏木的大砧板,还有一把她用惯了不离身的厨刀。
    到了会场,已经有渔民老乡将阿俏要的新鲜青鱼送来了,盛在一口浅缸里。阿俏拎了一条,就走到会场外面,找了活水,将鲜鱼剖了,清洗干净,再拎回来。
    她自小在水乡长大,处理鲜鱼简直和吃饭睡觉一样简单。
    只见她将鱼去骨,随即将青色半透明的鱼肉剖成薄如蝉翼的细片,将这些鱼脍整整齐齐地平铺开,摆放在洗净抹干的桑叶叶片上,再将这些叶片盛在浅瓷盘中。
    阿俏小心翼翼地将鱼肉剖完,已经摆满了两只瓷盘。瓷盘中,墨绿色的桑叶叶片上,摆放着几近透明的鱼肉。阿俏则用一只小碟,斟了一碟酱油,摆在瓷盘正中,再在鱼脍四周,搁上一圈牙签。
    “阿俏,你这是……要卖鱼?”阮清瑶扁着嘴问。
    “不啊!我这不还是为了咱们家的酱油么?”阿俏笑着说,“姐,要不,你先假想你是位客商,来我们这儿就是随便看看的。”
    阮清瑶当即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出去,随即又绕了回来,盯着桑叶上的鱼脍说:“这是什么,我可以试试么?”
    阿俏点头,递给她一根牙签,“当然,鱼脍蘸上酱油吃,好着吃呢!”
    阮清瑶于是用牙签挑了一块阿俏现剖出来的鱼脍,蘸上少许酱油,送入口中,微闭上眼。
    因这鱼脍使用刚出水的鱼现剖的,新鲜至极,腥味少,但是本味淡。加上酱油以后,却立即不一样了,鱼肉本身的鲜甜全部被激发出来,同时添了一层不算太咸的底味,夹杂着一丝清淡的酱香,极为适口。
    “唔”
    阮清瑶是全明白了,当即大手一挥,笑着说:“很好,贵酱园的酱油,我这就全包了!”
    周围的人一下子都笑了起来。阿俏则大方地托起瓷盘,请左右几个展位的人全将这鱼脍品尝过。
    赵立人自己也算是个经年的老饕,尝之赞不绝口,连连叹息,说:“要不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个股东,我恐怕就要立即将你们酱园的酱油全订了去。”
    “是,赵东家,等回了省城我们就送一坛最好的酱油去您的‘小蓬莱’。”阿俏抿着嘴乐。
    “只怕回头我的‘小蓬莱’的招牌上还得写上,佐料由‘五福酱园’特供,这样没准儿名气还更响些。”赵立人一本正经的样子,将大家都逗乐了。
    正在这时,阿俏她们忽听有人叽里咕噜地说着洋文,朝这边过来。
    说实话,说是“万国博览会”,可是这都开展第二天了,阿俏她们才头一次见到有金发碧眼的洋人来这展会现场。
    “听说昨天他们洋人都聚在那边的轻工业区。听说他们对咱们的丝绸、瓷器特别感兴趣,可能咱们这样的吃食,洋人也不大习惯吧!”
    阿俏上辈子见过洋人,甚至她的“阮家菜”还真个儿接待过洋人食客。所以阿俏对那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并不觉得特别惊异。只不过上辈子她接触过的是“中国通”,这会儿见到了真正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的洋人,倒有些紧张,真不知见了该如何沟通。
    好在那洋人是带了通译的。
    少顷,这洋人由通译陪伴着缓缓过来,摆着一副随处看看的样子,经过阿俏她们的展位,大约是被那一大盘的鱼脍吸引,于是就叽里咕噜地问那通译。阿俏猜大约是问她们的展位是推介什么的。
    只听那通译不断地回答:“缫丝,缫丝……”
    这下阿俏摸不着头脑了。
    缫丝厂?惠山这一代,缫丝厂是挺多的,原来总是跟她对着干的李善人,家里就开有缫丝厂。
    可是缫丝厂产出的丝绸面料,不在这个区,在隔壁一个展区啊。
    通译还在解释,洋人大约对这些不大感兴趣,踱着步就走了。阿俏她们不免都有点儿失望。
    突然,阮清瑶悟过来什么,大声说:“我明白了。”
    阿俏问她,她只说那通译说的不是“缫丝”,而是在解释,她们所做的是一种酱汁。
    阿俏目瞪口呆,小声说:“原来‘缫丝’,就是‘酱汁’的意思啊!”
    她一竖大拇指,赞道:“二姐,你原来是会洋文的,这个真真了不得。”
    她这么一说,旁人就都对阮清瑶上心了,“哎呀呀,真看不出来,这么漂亮的一位大小姐,人长得端庄,竟还会说洋文。真是教我们见识到了!”
    阮清瑶登时一阵得意。
    她确实在学校里修过英文,只不过从来没真刀真枪地上手用过,离开学校之后便渐渐都忘了。没想到在这儿竟然听懂了一句通译和洋人的对话,令她一时兴奋不已。
    正在这时,远远地,又见到有个洋人,高高大大的个子,顶着一头金色发红的短发,鹤立鸡群似地走过来。
    阿俏赶紧捅捅阮清瑶,说:“二姐,又有洋人过来了,看上去没带通译。姐,你去招呼招呼他呗!”
    阮清瑶一个激灵,心想,她不过就是蒙对了一个词儿而已,哪里就真的能和洋人交流了?
    可是阿俏却比她快一步,还真的探出身子去,向那边的洋人招了招手。
    那洋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周身收拾得干干净净,看上去斯文体面。听见阮清瑶招呼,这人又惊又喜,当即停下脚步,留意起阿俏她们这个展位上的物事。
    阮清瑶听见来人在用英文问:“这是什么?”她一时便愣了,这么复杂,要她怎么回答?
    阿俏在一旁偷偷一捅阮清瑶,小声说:“缫丝啊”
    岂料这话教洋人听了去,竟然便听懂了,点点头,弯下腰,凝视那种深赤色、反射着神秘光泽的东方酱汁。
    “姐,你跟他说,这些是可以试吃的!这是鱼脍,是新鲜的鱼肉,虽然是生的,但是绝对可以吃,蘸一点这个酱油,味道就会很好”
    洋人看得有趣,见阿俏与阮清瑶眼里都是怂恿,当下也有样学样,取了一片鱼脍,蘸了酱油送入口中嚼了,一面嚼一面点头,最后也伸伸拇指,随即向阮清瑶她们道一声谢,转身离开。
    周围展位上的人就都全聚上来,要听阮清瑶解说,那个洋人最后叽里咕噜都说了些什么。
    阮清瑶只得自己胡编一通,说什么“鱼肉很新鲜”,“中国的这种酱汁很神奇”,总之都是好话,自吹自擂一通,反正她吹嘘的也是自家的产品。
    众人听了也觉得美滋滋的,觉得这洋人来到他们的地界儿上,到底还是对他们辛勤酿造的物产表示了欣赏与尊敬。大家纷纷散去,打定主意,以后要再遇到没带通译的洋人,就到这里来找阮小姐,找年纪略大的那个。
    阮清瑶得意洋洋了一阵,见到阿俏正在她那只银杏木砧板上继续剖鱼,一面剖鱼一面偷偷地在笑。
    阮清瑶一见,立时羞红上脸。她虽然知道阿俏从来没在学校里修过洋文,可是恐怕也早已看出自己先前是在胡说八道了,忍不住走上去,伸手在阿俏的胳膊上虚拧一把,“坏丫头,尽惦记着你姐出丑呢?”
    “我哪有?”阿俏憋得不行,索性笑出了声,说:“二姐刚才的‘表现’,真是精彩绝伦,我佩服都来不及呢!”
    阮清瑶越发认定了阿俏的“坏”心思,伸手作势去咯吱,阿俏生怕把鱼脍切坏了,赶紧丢下刀,同时躲过阮清瑶的“魔爪”。姐妹两人笑闹了一阵,阿俏才将头发仔细整理,小声说:“二姐,你的本事其实真挺大的,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只要你肯付出,就一定能得到回报的。”
    阮清瑶闻言一怔,也伸手去将脑后的大波浪捋了捋,默然不语。
    她确实觉得,与阿俏和解之后,她的人生变得充实多了。阿俏说得对,努力了,就有回报,她如今的确不用恣意玩乐到深夜,才能在酒精的帮助下进入梦乡;她也不像刚从薛家回来的时候那样,为一两个小钱斤斤计较了她知道以后自己有时间,有能力,能把失去的钱一点一点地都挣回来。因为这些努力,她再也不觉得人生空虚,或是对未来惶恐了。
    可是,生命中总好像还是缺了点儿什么。
    正在这时,阮家姐妹两人同时听见一阵清脆的木屐响,随即在她们的展位跟前停了下来。
    “请问,这个是酱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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