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说我本人没用呢?”狄九百无聊赖地说,“当年我从帮会里退出来的时候,也曾信誓旦旦地想在省城做一番事业的,可是到最后却发现,独木难支,寸步难行,混了这么多年,还只守着个小小的店面。”
    他望望沈谦,补了一句,“若是我没遇见先生这样的贵人……”
    他见到沈谦比了个手势,连忙改口,“若是我没遇见阿俏姑娘这样的贵人,我到现在都是个黑户。”
    阿俏明白狄九的痛处。她知道当初狄九进省城的时候是背了案底的,所以一直见不得光,只能偷摸着开个小店面。否则凭狄九的手艺,他也不至于混得那么惨。
    可是无论阿俏怎么旁敲侧击,狄九就是不肯实说,他当初是怎么背上案底,又是怎么反出“江湖帮”的。
    “狄九叔,我也不知该怎么劝你。我只是想说,菜式是不分贵贱的。最终评判菜式的,都是人,是那些平平常常的食客。你的店也许眼下没生意,可是那些常年信赖你,喜欢你这间面馆的主顾,尝试过外头的新鲜吃食之后,一定都会回来。”
    阿俏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所以,狄九叔,你可别妄自菲薄,你这间小面馆,铁定能长长久久地开着,成为个百年老店!”
    狄九听阿俏这么说,心里安慰,脸上总算多了点儿笑模样。
    反倒是沈谦,凝神想了又想,最后问狄九:“那个卫缺,究竟是何等样人,狄九叔可否为我们介绍一二?你可知道,自从卫缺那天向‘四川酒家’发出挑战,这短短几天,他已经连下三城,赢了城里的三家酒楼了。”
    第162章
    据沈谦所说,那卫缺在短短三天之内,连赢三场比试,赢了包括“四川酒家”在内的三间酒楼。
    对于阿俏来说,卫缺能赢三场比试,并不出奇。出奇的在于他这三场比试的方式不同,所做的菜式,品尝的人不同,而卫缺毫不例外都以较大优势胜出了。
    第一场,卫缺对阵“四川酒家”,请了业内知名的几位名厨,算是专业评审,一一点评,卫缺以七对三的优势全胜。“四川酒家”的几名厨师,原本自视甚高,看不起卫缺做的“土菜”,输了之后,对卫缺的菜式,不得不服。
    第二场,卫缺叫板省城新晋名店“聚仙阁”,双方各自摆流水席,前来观赛和品尝的省城市民大约有五六百人,由这些普通市民投票,卫缺以压倒性的优势,教“聚贤阁”输得没有半点儿脾气。
    第三场,卫缺点名点了城内经营百年的老字号“青云楼”,“青云楼”提出比试时限定材料、限定菜式,甚至限定调味的味型。比试的结果是由双方相互品尝,彼此决定。
    这种比赛方式,“青云楼”原本觉得胜券在握,可到最后还是“青云楼”的主厨认输,而且输得口服心服。
    沈谦说到这里,阿俏与狄九互视一眼。
    就这样,卫缺竟然也赢了?
    世人总认为卫缺做出来的“江湖菜”主打麻辣重口,一时风靡省城多少是因为口味新颖、出奇制胜。阿俏那天试过卫缺做的一道“辣子鸡”,却明白卫缺这人的手艺绝不简单,控制火候的水准甚至还在她之上,也并不比狄九逊色。
    如今卫缺胜了三场,名声大噪,恐怕要令省城整个饮食行业人人自危了。
    狄九想了想,对阿俏说:“你们阮家,是做私房菜的,一天最多只摆三席,阿缺应该看不上眼。”他又自嘲地笑笑,“我狄九,这么小小一爿店面,生意清淡,阿缺想必也顾不上。可是省城里的旁人,恐怕要好好地喝上一壶喽。”
    沈谦当即问:“卫缺那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总觉得他四处挑战,有备而来,恐怕不只是要挑下全省城的酒楼这么简单!”
    狄九答道:“卫缺那个孩子,可能是年轻的时候被人欺负得太狠了。自小就只想着要为帮里的人争口气。这个孩子还有个毛病,不服输,但凡他输给了什么人,会千方百计地将场子找回来。”
    “我向你们提起过的那次,‘江湖菜’被人学了方子,改头换面,卫缺特别不服气,从那时候起,就天天苦练厨艺。当时帮里人都问他为什么,他只说咽不下这口气。我现在想起来,应该就是为了今天吧!”
    阿俏听了,忍不住点了点头,说:“也不能说他做得不妥,毕竟人活一口气。而且他如今是真刀真枪地以真本事去与人比试,若是他当真一路赢到底,省城里做这个行当的,也怨不得他什么。”
    沈谦扭脸望望阿俏,微笑道:“我看我们阿俏姑娘,还听敬重这个卫缺的。”
    阿俏点头:“我是敬重啊,这世上,一切有能力的对手,我都敬重。但我会想着,我自己也不差啊!若是他不挑战我,便罢了,但若真的有机会与他对阵,我会很乐意,见识见识这个对手。”
    她一番话说得豪气,沈谦与狄九同时叫好。
    狄九一兴奋,就开口:“算起来这个卫缺的姑姑,还是我……”
    说到这儿他突然哑了,脸色一变,掩饰着端起面前的粥碗,大声说:“喝酒……不对,喝粥,喝粥……”
    他灌了自己一口粥,登时呛到了,大声咳嗽,几乎连眼泪都咳出来了。
    阿俏与沈谦面面相觑,沈谦伸手,在狄九背后拍了拍,帮狄九顺了气。阿俏则再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可是狄九却学乖了,再不露半点儿口风。
    “狄九叔,我们先走了,你可要答应我,明儿打起精神,开门做生意。”阿俏看着狄九吃过东西,又帮他把灶下都收拾了,狄九一一都应了。阿俏这才与沈谦并肩离去。
    “你”沈谦开口。
    阿俏恰好同时说了一句:“我……”
    两人都立即收了声。
    “你”阿俏低着头,右手捻着衣角,再度开口。
    恰好沈谦同时也开了口:“你……”
    这样的巧合令两人同时觉得十分好笑。阿俏抬起眼,到底是笑了出来,面颊上显出一对俏皮的小酒窝。
    “我送送你?”
    沈谦低头,微笑着问阿俏。
    阿俏却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低下头说:“沈先生,对不住……”
    她指的是那道炒芦蒿,她可是看着沈谦紧皱着眉头、苦着脸吃下去的。她对沈谦总是这样:逼他吃的时候一时好爽,可是真看他乖乖吃了,心里总能涌上一丝歉意,一腔柔情。
    “你是对不住我!”沈谦故意板着脸。
    阿俏一惊抬头。
    沈谦盯着她的双眼,“在旁人面前能叫我‘士安’,当着面却总是这么疏远?”
    阿俏一呆,才想起来,她当着周逸云的面,可以顺理成章地叫他“士安”,可是真当了面,这一声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沈谦见逗得她够了,长声一笑,伸臂轻轻揽一揽她的肩膀,说:“没什么对不住的,有你这样对我,我才感安心,至少你还在努力掰着我那副坏脾性,还在乎我,没嫌弃我……”
    阿俏暗想:哪里就敢嫌弃你了呢?
    自从周逸云对她说了那番话之后,阿俏多少还是会觉得自己与沈谦之间,有那么几分距离。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还真有几分怕你嫌弃的。”沈谦眼神明亮,在阿俏面上流连片刻。两人随即各自转过身,并肩往巷口外面的大路上走去。“你是个极有天赋的厨师,可我偏偏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总要你处处迁就。我当时就想着,这样下去,总也不是办法……”
    “到后来,发生了那件事,我才觉得自己其实挺傻气。”沈谦没确指是那一件,阿俏的脸却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还能是哪件事儿呢?
    “我一再忌口挑食,可以算是一桩心病,说到底,是一件能克服的事,我却从小到大一直都在逃避、抗拒。”沈谦背着手,沿着小巷缓缓往前走,面上挂着舒心的微笑,“现在想起来,可能是当时没找到非克服不可的理由吧!”
    “现在我明白了。”沈谦望着低头陪在他身边缓缓前行的阿俏,小声说,“我想吃一辈子,你做的饭……不管是金莼玉粒,还是清粥小菜。”
    阿俏红着脸,将头垂得低低的。沈谦能清楚地看见她连后颈都涨成了好看的樱粉色。
    “那天承蒙周小姐不弃,为我们两人传话,”沈谦微笑说着,“你的心意我已确知无疑,而我的心意,也与你一样,绝无转移……”
    阿俏心想,可怜的周逸云,果然被阮清瑶说中了,成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传声筒。
    “除此之外,我还想要感谢你,感谢你尊重我的选择。”
    两人一起转出窄巷,沈谦习惯性地将他头上戴着的帽檐拉低一点,继续说:“我会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你,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阿俏有点儿困惑,抬起头来,望着身边的男人。
    连周逸云都知道的,她却还没有机会问个明白么?
    可能是她困惑的表情太可爱,沈谦竟没忍住,轻笑出声:“旁人知道,未必就是真的。而我,一定让你看清楚真实的我。我有这个自信,虽然我不能算是个好人,可是我正在做的事,不会分毫有损你的身份与名望,更不会令你失望。阿俏,你可愿信我?”
    阿俏是相信他的。
    否则也不会在那一晚豁出了性命地勇敢着,将他护到安全的地方。
    只是她难免有些不放心。
    “你,你……平时在外,要多保重!”
    沈谦点点头,说:“时时检查要用的车子,用司机的时候,也要小心。我都一一记着。”
    这两人,已经并肩来到盐阜路上。阿俏一怔,才记起这是自己在去惠山之前那一晚嘱咐过他的话,没想到这人还一一都记得清楚。话说回来,那次说完这些话,她是做好准备,永远不再见这人了的,可是命中注定,兜兜转转,她到底还是转回他身边,再无退路。
    “还有,有个叫做浔镇的地方,能不去,就千万别去。”阿俏犹犹豫豫地,又补了一句。
    “浔镇?”沈谦别过脸,他记得曾听阮清瑶无意中提起过,浔镇是阿俏的故乡,她自小长大的地方。他没想到阿俏竟会提点这个,再看看阿俏面带忧伤,欲言又止,心里微微触动,不知道这个女孩子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不过,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从今往后,她都有他了。
    “阿俏别怕,”沈谦轻声嘱咐,“有我在,自然护你一世平安。”
    阿俏抬起脸望着身边的男人,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认真地说,“有你的一世平安,才能谈得上护着我。”
    她说完立即红了脸,可就是倔强地不肯再低头,而是继续盯着沈谦的眸子。
    沈谦不由震动,他敏锐地感觉得到阿俏实实在在是在为自己担心只是这担心来得有些蹊跷,难道有什么事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曾真真实实地影响到了阿俏,才会令她如此担心的。
    沈谦心内震动,面儿上却不显,暗暗记下,却不再纠缠这个话题,点头道:“浔镇,我记住了。一切全凭阿俏吩咐。”
    这时两人已经将将走到阮家大院所在的那条小巷的巷口。阿俏见男人记下了她的话,心情舒畅,冲沈谦点头,欢声说:“谢谢你送我,我已到家啦!”
    沈谦也点点头,小声回她:“近来我父不在省城,不过,我会尽快央媒前来……”
    阿俏听见“央媒前来”四个字,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快?!
    不过她也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向来决断,一旦下定决心,就再无转圜。
    她眨眨眼,觉眼眶有点热,赶紧说:“这个,也不用那么着急。我,我这边么……我也得先把阮家的事处理好才行……”
    她若是想要与沈谦共度余生,阮家的事,一定要先妥善处理。否则她的夙愿便无法实现。
    沈谦却摇摇头,肃容说:“不行的,我着急!”
    阿俏窘得不知该回复什么才好这人,他竟说他……着急?
    他急什么呀?
    却听沈谦“嗤”的一笑,冲阿俏一躬身,说:“所以阮家有事,但凡可以效劳的,我沈士安听凭阮小姐吩咐。”
    阿俏这才知道他先前是开玩笑,可是这前后两句话连起来听,确实拳拳之意,溢于言表。
    她一下子更扭捏了,不知该回什么好,只能窘迫地伸出手,冲沈谦挥了挥:“士安……大哥,再见了。”然后转过身,往巷内快步走去。她的粗跟皮鞋鞋跟敲击着青石地面,脚步声格外清脆。
    只是她没走出几步,就已经回头望向沈谦。
    只见对方依旧斜倚在巷口,双臂抱着,望着她,见她回头,也伸出手向她挥挥。沈谦还是像当初那样,候在巷口,目送她归家。
    阿俏三步一回头地回到阮家大院门口,再回头时,沈谦还在那里。她一下子心安了,知道沈谦会一直在哪里守护着她。能护着她,他自己定会是安好的。
    沈谦望着阿俏在阮家大院门口冲自己挥动着手臂,也笑着点了点头,摘下礼帽,贴在胸口,直到目送她进了阮家的院子,他才连咳数声,开口道:
    “都出来吧!”
    “小爷叔!”也不知从哪里涌出十几个人,有老有少,服饰打扮也各自不同,多是车夫、货郎之流,甚至还有一名巡捕模样的。阿俏早先和沈谦一起过来,完全不曾注意到她身边还有这些人物。
    “这次带你们过来认认门。该做什么,你们自己清楚。”沈谦随口吩咐。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不能再冒险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再没法儿接受可能会失去她的可能性。即便可能会打扰她的生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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