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是上回徐三太太摆宴,在徐公馆!”
    “是啊,想起来了,是阿俏姑娘!”终于有人记起旧事,“是阿俏姑娘做的茶汤泡饭!”
    “那哪里是茶汤泡饭啊,那明明是阮家的名点,金汤浸饭,”到底还是有人记得清楚,“那汤鲜得,几乎将我眉毛都鲜掉了。”
    当初阿俏在徐公馆做了一份“金汤浸饭”,却将高汤做成茶汤般清澈鲜亮。沈谦自然没有任何异议,顺顺当当地就将那一碗饭吃了下去。
    沈谦自己也正想着这桩旧事,想着那时站在他身边,眼睛很亮,身上略带些烟火气的小姑娘。
    那时她对自己,还是客气而恭敬,做出来的吃食,其实还是在迎合他的口味习惯,避开他的诸般禁忌。
    到了后来,阿俏的胆子越来越大,对他也越来越不客气,刀鱼馄饨里加葱丝已经算是好的,到后来甚至还有了“大葱卷饼”和“猪肝粥”。沈谦越想越是出神,嘴角却情不自禁地向上抬着:她恐怕还不知道,相比那道鲜醇的“金汤浸饭”,他可能更喜欢那些,她亲手做来,只喂给他一个人吃的吃食。她试图拗他口味,他一点儿都不反感,甚至喜欢由阿俏来主宰他的口味,因为在这件事上,他早已信任阿俏,更希望与她,没有半点儿距离地相处。
    沈谦正出神,周牧云就在他耳边冷哼了一声。
    沈谦回过神,正听见席间有人问:“咦,阿俏姑娘呢?”
    阮清瑶抱歉地应道:“我妹妹刚出去了,她说着席上几道菜式的调味都非常独特,所以实在忍不住,想到酒家的后厨去望望,也不知店家肯是不肯。”
    她一耸肩,说:“我妹妹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大概对世上所有好吃的都痴迷不已。”
    阮清瑶话音刚落,就听容玥打趣:“所以你们席间哪位能娶到阮三小姐,可就是真的有福了。”
    容玥不知道周牧云曾经向阿俏求婚的往事,所以才会说了这么一句。她话音刚落,雅间里登时静了,人人都瞅着周牧云。
    上官文栋赶紧在桌面下捅捅女朋友,要她别再开口了。沈谨也是当年此事的见证者之一,当下赶紧举起筷子,尴尬地解围:“吃菜,吃菜!”
    “是呀,吃菜,一会儿就上热菜了!”人们赶紧把眼光从周牧云这里移开。
    这时,周牧云冷着脸瞅了瞅沈谦,正巧沈谦也扭脸望着他,两人目光一撞。沈谦眼里满是笑意,自顾自转回去,周牧云则紧皱着眉头,心里似乎全是懊恼。
    阿俏从雅间溜了出去。她的确有这想法,想去“四川酒家”的后厨看看。可是她毕竟也是做席面生意的,深知酒家食肆,最忌讳的就是名菜方子泄露给竞争对手。就算她想,也会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去做这些犯忌的事儿。
    所以她只是出来透透气而已。
    有沈谦在的时候,往事就总是一幕一幕地往心头上涌。
    经过“仙宫”那件事,阿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沈谦,就是个自带危险的男人。
    他当初不告而别,阿俏虽然恼,可她心底清楚,明白沈谦的用意,不想她继续掺合那些危险的事儿。她同时也是个有分寸的人,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也有自己的生活,即便再着恼,她也可以妥妥当当地将自己的生活过下去。
    可是如今他回来,没有半点预兆地出现在她面前,她却仿佛一时乱了阵脚,心里一阵一阵的慌乱,不知该怎么让自己镇定下来。
    所以她干脆找了个借口出来,在走廊上转转,权当是透透气,好让自己一颗不安定的心重新安定下来。
    “阮小姐,你的东西掉了!”
    背后一个温煦的声音陡然响了起来,那声音如此熟悉,令阿俏浑身轻轻一震,背对着来人愣了半晌,才鼓足了勇气,慢慢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永远蕴着温存的眸子。
    他摊开的手心里,赫然是一枚金镶玳瑁的发夹。阿俏在沈谦进来之前,就已经取下,扔在衣兜里,可能就是在那时候掉在地上了。
    “阮小姐若是不嫌弃,请允我为你戴上,可好?”沈谦压低了声音,语气越发温柔。
    阿俏低头不语,心头有些发酸,她……她怎么会嫌弃他?她有什么资格嫌弃他,嫌弃堂堂一介督军之子,终日参与着掌控着那些“大事”的男人?
    说到底,她只是自己……只是一个尘世中的寻常女子罢了。
    沈谦见她始终低着头,忍不住轻轻一笑,伸手去她额上,轻轻将她一丛垂落的短发撩起,然后再用发夹一束,让她洁白而饱满的额头从散发下露出来。
    阿俏伸手扶了扶头上的发夹,轻轻点了点头:“谢谢你!”
    她说毕缓缓转身,慢慢走回去,却听身后的男人“咦”了一声,问:“阮小姐,你这又是掉了什么?”
    阿俏惊愕地转过身来,此刻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地面上干干净净、空无一物。
    阿俏不解其意,睁大了眼望着沈谦。
    她见到沈谦向自己伸出手,淡淡笑着说:“人前光鲜,人后落寞,恐怕才是人生常态。可是再落拓,也是你的人!请勿嫌弃!”
    第158章
    “……再落拓,也是你的人!请勿嫌弃!”
    沈谦温和地表明了立场,阿俏白了他一眼,终是忍不住,板着脸伸出右手,将对方的手轻轻握了握,然后松开她这暂且算是不恼他,以观后效了吧!
    “阿俏……”沈谦望着她一张俏脸,他就是喜欢她这样,恼起来恼得不行,可是分寸又始终摆在那儿。
    “哈哈哈……”
    这时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突然传出一声爽朗长笑,接着是长长的一声吆喝:“菜当三分粮,辣椒当衣裳……”声音清亮而悠扬,在走廊间回荡。
    一名厨子打扮的年轻人,自己托着一只巨大的盆子,出现在走廊尽头。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子霸道而劲爆的香味。
    沈谦皱眉,闻到这股子辣味他几乎想要大声咳嗽。阿俏却专注地望着那名厨子手里的巨大瓷盆果不其然,走进了一看,那里面红彤彤的一片,俱是辣椒,几乎看不清那菜色到底是什么。
    厨子经过阿俏身边,突然挑了挑眉,别过脸冲阿俏一笑:“原来是你……”
    阿俏于此刻也同时开口:“原来是你”
    这名“四川酒家”的厨子,不是别个,正是她以前见过的那个操持路边摊的摊主,不知什么时候竟来这间酒楼当起了厨子。
    当然,阿俏也不会忘了曾经见过这个摊主胸口纹的苍鹰,晓得这人与狄九以前在的帮派有不小的关系。
    “哈哈,小姑娘好记性!”厨子一声长笑,从阿俏身旁飘然而过,口中没停,依旧大声唱道:“大把撒辣椒,大瓢加花椒,糊辣壳里藏鸡丁,红油汤里游江鱼……”
    沈谦在一旁轻声问阿俏:“他在唱什么?”
    阿俏有些失神,听见男人问,才回答道:“在唱‘江湖菜’1!”
    若是她猜得不错,这人该是像狄九以前一样,是个江湖上的人物,做的一手精湛的江湖菜。
    厨子进了雅间,那歌声才稍歇。阿俏与沈谦能听见他在雅间里说了句什么,大约是报了菜名儿。
    阿俏回头嘱咐沈谦:“这道热菜,一会儿你可别试了。对你的伤不好!”
    沈谦很想说,百日一晃而过,他的伤已然好了,现在不过是身上有几道伤痕而已。可是他转念一想,阿俏这是始终在惦着他的伤,忍不住心头发甜,满口应下,不试便不试,他甘愿把一辈子的口味与饮食都交给她来照管。
    那厨子旋即空着手从雅间出来,踏入走廊的时候竟再度开口,只听他唱道:“大盘盛肉、大盆装汤、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唱到“大口喝酒”的时候,那厨子已经来到阿俏面前,正笑嘻嘻地用手比划了喝酒的样子,扬起脖子,似乎正咕嘟咕嘟地饮着琼浆玉液这又是在暗指阿俏为狄九解围那一回的旧账呢!
    “不敢请教阁下高姓大名。”阿俏很认真地双手粉拳一抱,冲对方拱拱手。狄九教过她,若是遇到江湖上的厨艺高手,以此见礼,既不失礼数,也不会丢份儿。
    那厨子继续笑着,收了歌声,拱手还礼。
    若说沈谦的笑容,永远都和煦如春日里的暖阳,那么这人的笑,便如三伏天的毒日头那么浓烈,带着些豪放与不羁,还额外透着点儿狡猾。
    他没答阿俏的问话,反而向阿俏点点头,再度开口,用带着韵味的唱腔唱道:“话说那五味里头缺了四味那,一味不缺……”
    阿俏一怔:这是名字?
    “……鄙人,姓卫,名缺。卫缺……”
    阿俏震动:原来这人叫……“味缺”?
    时下有喜欢调侃的人,骂人傻气蠢笨,便说此人“智缺”。没想到他们这一行当里,竟然有人叫这个名儿?
    卫缺显然是看穿了阿俏的想法,哈哈笑着一躬到底,随意摇摇手,转身便走,根本不在乎阿俏怎么看他的名字厨子么,都是手底下见真章的,名号算个啥?
    阿俏望着他的背影,有点儿皱眉头。沈谦附耳上去,阿俏只管将狄九和这“江湖菜”的关系向他说了个大概,雅间里计宜民就探出头来望望,说:“阿俏,士安,怎么还不进来?”
    阿俏这才省起,她与沈谦两人逃席已经逃了很久了。
    “阿俏姑娘,没你在,这菜啊,我们不敢动筷!”一见到阿俏进来,上官文栋就大声说。
    “是啊,刚才那人报了个菜名儿,说是叫什么‘辣子鸡’,可是我们在这儿看着,都没照着‘鸡’在哪儿。”阮清瑶扁了扁嘴,吐槽眼前的这道菜:这根本就无处下筷么?
    阿俏重新打量搁在圆桌正中的瓷盆,就像她刚才惊鸿一瞥的那样,瓷盆里满满的是全是红通通的辣椒,完全看不到“鸡”在哪儿。
    “刚才那个厨子,嗯,那位卫厨师,已经解释了,这是‘糊辣壳里藏鸡丁’。”她说着抽了一双公筷,在瓷盆里拨了拨,果然找出一块鸡丁,往身边看了看,见容玥在她右手边:“容玥姐要护嗓子,别吃这等油辣的,二姐来试试。”
    阮清瑶不客气地捡了阿俏挟给她的鸡丁,送入口中,一时被辣得闭上了眼。旁人一起凑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瑶瑶,真这么辣么?”
    “不,并不……”
    阮清瑶半眯着眼,等那刚刚入口时候的麻辣劲儿过去之后,就开始细细品尝。她的味觉很灵敏,此刻又没有辣味打扰,自然将那等细微的味道也一一尝出来。
    “不算太辣,很香,入口酥脆,咸甜适口。”阮清瑶公允地评价。
    旁人都探头望着盆里一大盆的红辣椒,开始迫不及待地在辣椒里翻找起来。
    阿俏在一旁看着,有些忍俊不禁,觉得这在盆里找鸡丁,也着实是一项乐趣。
    少时众人一一尝试,周牧云想起阿俏还没尝过,重新又将瓷盆推到她面前。“阿俏,你来……”
    阿俏的筷头冲周牧云点点,算是在饭桌上谢过他,然后自己拨了拨满盆的辣椒,找了半天,找出来一块鸡丁,送入口中。果然如阮清瑶所述,在麻辣冲人的头味儿过去之后,那鸡丁本身,既带有土鸡肉的香味儿,又咸甜可口,辣味算是八分香二分辣,就算不嗜辣的人,也可以接受。
    阿俏的脸色却有点儿奇怪,似乎有点儿凝重。
    阮清瑶悄悄捅一捅妹妹:“怎么说?”
    阿俏一面嚼,一面想,待到细细嚼完咽下肚,她才回答:“是那火候,这道菜的火候比它的调味更加惊人。”
    她伸出筷头,指着盆内满满的鲜亮红艳的辣椒,说:“这么多干辣椒,没有一枚是炸过头变成黑色的。”
    众人一瞧,确实是如此。
    “还有这鸡肉也是如此,入口酥脆,但是内里软嫩,带着干辣椒的清香,却没有完全被那麻辣味道所浸透,所以这辣椒过油的时间该是控制得极其精准……”
    阿俏心里想的是,若论火候功夫,这人决计不在狄九之下,甚至可能会比狄九更高出一筹。她本人并不能算是太擅长火候菜的,若真有一天得对上此人,必然会是她的劲敌。
    俗语说,酸甜苦辣咸五味。这道辣子鸡,一上来就是气势汹汹,五味之中只有劲爆的麻辣一味,可谓是“五味缺了四味”,然而待这初时入口的汹汹辣味过去之后,鸡丁的味道却依旧鲜香可口,调味精准得无可指摘。
    所以那人当初会唱这样的歌谣:“五味里头缺了四味那,一味不缺”。
    这人虽然名号叫做“卫缺”,可实际上却是“一味不缺”,一道菜,就让阿俏牢牢地记住这个名号。
    “四川酒家”接下来所上的几道菜却没有那么精彩了,是酒家做惯了的几道中规中矩的菜式,芙蓉鸡片、樟茶鸭、麻婆豆腐、蚂蚁上树、醪糟红烧肉……不过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只是没有最先那道辣子鸡那样霸道有趣而已。。
    阿俏只消一看这些菜式,就对做法了然于胸,知道哪些菜油重过辣,又有哪些清淡宜人,适合口淡的人食用的。她只管向身边的容玥推荐,这道适合容玥、那道则不适合。
    容玥感激之余,悄悄附耳,说:“阮三小姐,你这话,也是一并说给旁人听的吧!”
    阿俏尴尬地抬了抬头,冲沈谦那边看了看。
    她指点容玥,也就是在指点沈谦,免得他尝试重油重辣的菜式,回头引起身体不适。
    沈谦那边正大大方方地冲她将筷头点点,向她表示感激,一点儿也不避忌旁人的目光。这下旁人大多懂了,立时有那好事的出言打趣沈谦:“士安,这回我们可算是知道,天下谁这么大胆子,敢惩戒我们沈二公子了!”
    天底下谁有阿俏那么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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