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宇便凑趣,大声说:“爹,娘,说说看,这‘什锦菜’里,有什么典故。”这小子在外头上了三年学了,已经开始懂得人情世故,很知趣。
    宁淑赶紧让他噤声:“浩宇,别一回来就大呼小叫的。在学校里要守的规矩,在家一样要守!”
    阮茂学无所谓地一挥手,说:“没事儿!自家人难得在一起聚着,用不着这么拘束,说说旧事也没什么。”他一只手臂搭在浩宇肩上,笑呵呵地说:“你爹认识你娘,也就是因为这一味‘什锦菜’。”
    原来,阮茂学当年在外求学的时候,有年寒假留校,没有回去。学校里留校的学生并不多,除夕时节就在一起聚餐,约定了每个人带一个菜,大家凑成几桌。
    阮茂学因为家里做私房菜的缘故,品鉴菜式的时候自然有他的一套,若是寻常菜式,甭管是什么大鱼大肉,都入不了他的眼。偏生那年除夕席上有一份味道清新而不做作的“什锦菜”,阮茂学一下子就上了心,也就因为这件事,才认得了同时留校的宁淑。当年宁淑还只是个刚进校的小学妹,阮茂学却因为这个,一下把她给记住了。
    阮茂学饮了些酒,此刻有些微醺,他将这往事娓娓说来,宁淑在一旁微红着面孔,不说话。该是也在那时对阮茂学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其实你们母亲烹饪的手艺和天分都不行,”阮茂学大声说,宁淑的脸色就僵了僵,“但是我一瞅啊,那什锦菜里的每一样,都切得齐齐整整,一样长短,认认真真地做出来的,想是费了老大的劲儿了。当时我就想,这个学妹,该是个细心能持家的好女子。”
    阮茂学这话说完,阮家花厅里一片安静。
    阮茂学愣了,“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么?”
    隔了半晌,阮浩宇率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望着宁淑的脸色说:“爹,您这可……得罪人得罪的不浅啊!”
    阮茂学转头,这才发现妻子脸如锅底黑。
    这会儿阿俏已经捧腹笑得不行,阮清瑶更是几乎捏着筷子滚到桌子底下去。阮老爷子正襟危坐,屏了半天,终于没屏住,“哈哈”一声长笑,随即招呼:“吃菜,大家吃菜!”
    他伸箸挟起一份什锦菜,望了望,点点头说:“如今我们阮家这份‘什锦菜’也一样做的规规矩矩、整整齐齐。阿俏,做得很好啊!”
    阮茂学也点点头,说:“是啊,阿俏女承母业,现在越来越似模似样了!”
    这时候阮清瑶终于坐正了身体,抬起头问阮茂学:“爹,您认得妈的时候,我多大了?”
    阮茂学已经很有些酒意,当下随口就答:“咳,那会儿还没你呢!”
    阮清瑶登时捏着筷子没作声。
    阮浩宇又问了一句什么,阮茂学随意答了,引得花厅中人一起大笑起来。
    只有阮清瑶一个人没笑出来,原本眉梢眼角的笑意也尽数敛了,手中的筷子缓缓搁在碗沿上。
    举座之中,阮老爷子阮正源最先发现了阮清瑶的异样,他却没管她,只管抬高声音,问了阿俏一句什么。待阿俏答了老爷子的话,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转过脸,望着阮清瑶,低声问:“二姐,你怎么了?”
    阮清瑶抬头无所谓地一咧嘴,摇头道:“我没事儿”
    但凡口头上说没事儿的人,心里大多装了点儿事儿。
    阮家人团聚之后,宁淑和阿俏留在花厅里帮着张罗,阮清瑶和阮浩宇等祖父和父亲离开之后,也各自回屋。
    阮清瑶心头就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压得她连气都穿不过来,好不容易挣扎着去梳洗了,出来又觉得屋里阴冷,连忙命小禾去取了炭盆来,她对着炭盆,慢慢地将头发一点点梳直。梳齿之间缠上了一团大卷发,被阮清瑶扯下来,往炭盆里一扔,登时传出一股子焦糊味儿。
    阮清瑶梳过头发,发现自己的梳妆台跟前放着一封信,字迹熟悉,晓得是周牧云的,匆匆拆开看了,只见里面尽数是问候寒暄的话,一字未提他今年到底会不会回省城来。
    阮清瑶心情烦闷,顿时奋笔疾书,刷刷刷下笔千言,却又是将周牧云臭骂一顿,写完了心里觉得舒坦好些,将信一折,封皮上写了周牧云的名字,封好了,扔在妆镜台上,自己去睡。
    腊月廿四惯例阮家族里聚会。
    族里人多,一起坐下来能有十几桌。宁淑带着两个女儿和同族的女眷聚在一处。阿俏对族里的这些亲戚长辈都不算太熟悉,也不愿凑上去;而阮清瑶则贼精贼精的,每个人的辈分、称呼,甚至喜好,都摸得一清二楚。阿俏就干脆跟在阮清瑶后头,“伯母”“婶娘”地乱叫。
    旁人见了阮清瑶和阿俏,大多恭维宁淑,有这样两个如花似玉的闺女,一恭维完,转眼那话题就转到了两人的亲事上。
    阿俏还好,毕竟刚满十八岁,已将届二十一的阮清瑶成了她的挡箭牌。这些伯母婶娘们纷纷关心起阮清瑶的终身大事,见到宁淑一脸为难的样子,纷纷开口:“我们明白,明白,你只是个做人继母的,这种事儿,你张罗起来,清瑶一个不满意,回头你里外不是人!”
    宁淑更加为难了,心想:这虽然是正理儿,可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当面说吧!
    有人问宁淑:“怎么,她亲外祖家难道也不过问一句的么?”
    宁淑勉强点头:“也有过问,也有过问。”
    “算啦,父母之命,就算是外祖家过问了又怎样,最后还不是要我们阮家定夺?”也有人表示,对阮清瑶的外祖薛家并不感冒。“这样,清瑶,你要是信得过婶娘,就将这事儿交给婶娘,包在婶娘身上。”
    阮清瑶干笑着,心里想:信得过才怪!
    她记性很好,对族里这些人家的情形了如指仗,当即开了腔:“我说婶娘啊,我记得上年您提过,我大堂兄该寻摸媳妇儿了,媳妇有着落了么?大堂姐嫁出去了之后,一直没见动静,您还张罗着给她调养身子来的,调养得怎么样,您抱外孙了没?哟,对了,我那个小堂弟,听说已经从学堂毕业出来了,怎么样,差事找着了么?”
    她这完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张口连珠炮似的全说出去,那位婶子说得面如土色,当即闭口,这辈子再也不想见这姑娘,更别提给人张罗亲事的事儿了。
    阮清瑶小试牛刀,就将阮家的亲戚给怼了回去,不由得意洋洋,一转头,正见到继母宁淑和妹妹阿俏正好笑地望着自己。
    妹妹阿俏,倒也罢了……
    可是继母宁淑……
    宁淑此刻正温和地望着阮清瑶,她多少明白些这个继女的心思,这些年她从没有动过在继女婚事上做文章的念头。可她也知道,没办法由着自己这个继女这样无休无止地拖下去。否则外人说嘴,受指责的将会是她。
    于是宁淑走上前,小声对阮清瑶说:“清瑶,这事儿……咱们找个机会好好说道说道……”
    阮清瑶一下子就烦了起来,别人说她没事儿,可现下偏偏是宁淑在说。她突然提高音量,尖着嗓子对宁淑说:“我的事,凭什么要你管,你这个……”
    她的嗓音又尖又高,左近的人全听见了。
    这些人都是阮家的女眷,没有哪个是省油的灯,听见阮清瑶这样一声,顿时有那辈分长的就凉凉地开了口:“我说茂学媳妇儿啊,闺女不是你亲生的,可你也不能这么惯着。你瞅瞅,这大过年的,要么就牙尖嘴利,要么就高声大气,半点儿规矩都没有,这还是我们阮家的女儿么……”
    宁淑被阮清瑶突如其来地这么吼了一嗓子,震得往后退了半步。
    这么些年,她当真从来没有干涉过阮清瑶的事儿,继母女两个面儿上尽量做到井水不犯河水。甚至她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扔在娘家寄养着的时候,也在无微不至地照顾这个继女的起居,对继女的各种要求几乎百依百顺。
    可到了今天,宁淑只提了半句阮清瑶的婚事,还什么都没有说,就激起了阮清瑶的激烈反应。这,这……
    她怔住了竟没做声,这么多年,她从来没当众说过阮清瑶一句重话,可是什么竟能令阮清瑶却这么激动地反呛回来。真的是,她连提一句继女婚事的资格,都没有么?
    正在这当儿,阿俏斜刺里走出来,冷静地挽着阮清瑶的胳膊,伸手去摸摸她的额头,说:“二姐,你好像发烧了,跟我走,我送你回家去歇一歇。”
    阮清瑶一声吼出来,望着宁淑错愕的表情,她自己也略有一点儿后悔。自她有记忆起,宁淑就没有做过亏待她的事儿,如今她平白这么一吼,自己也知道宁淑只是被迁怒了,是她自己满心的怨气想要发作出来而已。
    于是阿俏这样一带,阮清瑶便顺着台阶下,扶着阿俏说:“阿俏,我的头很疼……”
    她隐隐约约地听见背后有人对宁淑说:“你这个亲生的看起来挺知礼,比她姐姐要强……”
    阮清瑶听了心里一怒,扶着阿俏的手臂就往外一推。
    “你听她们这么没凭没据地嚼舌根,岂不是跟她们一样?”阿俏冷冷地说。
    阮清瑶一想,也是,当下由着阿俏扶着自己,从阮氏祠堂旁边的大厅出来,回她们自己家的院子去。
    “姐,你没事吧!”阿俏一直将阮清瑶扶至自己的屋子,又叫了小禾去烧水沏茶,这才转头望着阮清瑶。
    “我没事!”阮清瑶坐在自己床上,双手抱着头,十指深深地扎在头发里,轻轻地绞着发根。
    “阿俏你去吧!”阮清瑶沙哑着嗓子说,“你去替我听着点儿,她们都在说我什么?”
    阿俏紧紧地盯着阮清瑶,半晌才轻轻地道:“别告诉我你在乎这些”
    说毕她就走了,留阮清瑶一个人在楼上。
    阮清瑶始终埋着头,心头翻翻滚滚的。
    这么些年,她可还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自昨天饭桌上知道了这件事,阮清瑶心头一直郁闷得紧,若不是因为这件事儿,她今天也不会在人前失态。
    她昨天才头一回听说,原来,父亲阮茂学,和继母宁淑,是一早就认识的,在她出生之前,甚至根本就是在她的生母与阮茂学成亲之前。
    既然那一对是自由恋爱才结合的,她那位早逝的亲娘,还有她,她们算是什么?
    阮清瑶强撑着抬起头,手指间缠着一缕发没松开,顺势扯了下来,疼得她口中“嘶”的一声。
    对面妆镜台镜中,映出了她的形貌。镜中人红颜绿鬓,原该娇艳明媚,可此刻眼眶中已经含了满满的泪,将落未落。
    她可不就是个笑话?在这个阮家,她从小就没有得到过一丁点儿真正的关爱,父亲对她不闻不问,继母对她敬而远之。她从小就欺骗自己,告诉自己这是因为父亲始终在怀念自己母亲的缘故,可是老天爷偏偏那么残忍,偏要把真相揭穿了给她看。
    阮清瑶的脸色一点一点冷下来,眼眶里的泪水渐渐都收了回去。
    这么多年,她一直顽强地长大,不去依靠任何人、依附任何感情,试图给自己修炼出一张高高在上的脸、一颗游戏人间的心。如今她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假的,而她还是太软弱太仁慈……太虚了。
    关于阮茂学与宁淑相识的过程,事后阿俏也悄悄向自己娘打听过。
    宁淑很是郁闷地答复:“当时只当他是个寻常的学长,哪有想过后来的事儿?那个寒假之后,就再没见过你爹。到后来真的在一次校友联谊会上遇见了,才开始有些接触,那时候他已经是个带孩子的鳏夫了,见他挺可怜,才想着要帮帮他,这才算正式认识了的。”
    第145章
    “瑶瑶,你不会是怪我了吧!”
    薛修齐这回单独叫了阮清瑶出去喝咖啡,去了省城最好的咖啡馆,给两人点了最昂贵的咖啡,又给阮清瑶点上一份甜点,这才殷殷相询,猜测的眼神在阮清瑶脸上直打转。
    “表哥,别这么一直盯着我,我……我没事儿怪你做什么?”阮清瑶无精打采地说。
    “上次在我的办公室怠慢了你,你就这么跟着三妹妹走了,连个让我好生向你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薛修齐言语里俱是嗔怪的口吻。
    “哦,表哥说的是那项投资的事儿啊,”阮清瑶想想薛修齐的“大生意”,险些失笑,“这有什么?表哥不用专程向我赔不是。”
    薛修齐骗谁都行,只要别骗到她身上,阮清瑶都一概不管谁叫他们是亲戚呢?
    “还有三妹妹那边,还要请瑶瑶替我说项,”薛修齐诚恳地请求,“三妹妹定然是眼界太高,对我这点儿‘小生意’,看不上!”
    阮清瑶记起上回阿俏伸脚一绊,让薛修齐“万元”钱箱现原形的事儿,忍不住失笑:“她呀,她能有什么眼界?表哥别跟她一般见识。”
    薛修齐却很坚持:“不不不,三妹妹一定是觉得我这生意有什么不妥,或者她自己有什么别的能生钱的渠道……瑶瑶,你可千万别小瞧了你那位三妹妹。”
    阮清瑶听薛修齐这样一说,倒有点儿想起来了:她曾经数次询问,阿俏只是不肯开口。甚至有一回阮清瑶觉得阿俏已经话到口边了,最后还是吞了回去。
    难道,阿俏真的有什么一直在瞒着她?
    薛修齐见阮清瑶沉思,知道自己已经问到了点子上,便凉凉地在一旁开口:“想必是三妹妹另有更好赚钱的营生,所以看不上你表哥这点小买卖。瑶瑶,若是你妹妹的营生比表哥的更稳妥,你就还是听你那妹妹的劝吧!”
    他话里暗指阿俏另有营生,也同时盯上了阮清瑶口袋里的钱,所以才从中作梗,拖着阮清瑶,不想让阮清瑶沾手他的“大生意”。
    阮清瑶心里却知道阿俏根本就没向自己开过口,提过那一个“钱”字。
    可是有的时候,这精明的人猜疑起来,比常人更要猜疑十分。阿俏虽然只字未提,可是薛修齐这样随口一说,阮清瑶却已经想到“欲擒故纵”四个字,当下一抬眼,盯着薛修齐,冷冷地道:“可能是吧!不过,是又如何?”
    剩下的事都是阮家的事,阮清瑶可不想让这个外姓的表哥随便插手外人指点的都未必真,她阮清瑶只相信她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薛修齐登时放软了身段,低声道:“瑶瑶,什么事儿让你这么烦闷,看着脸都气黄了,气色都没以往好看了。究竟怎么了,说来与表哥听听?”
    若是寻常时候,薛修齐这样“软语”安慰,阮清瑶定然嫌弃他没有男子气概,可是这当儿表哥说得这样小意温存,却令阮清瑶心口那一点儿酸楚,那一点儿委屈,瞬时间全涌了上来。
    她也是个人,虽然打定主意,想要永远做个人生的看客,可是她终究还是渴望有人能关心,有人爱的。
    “表哥,你难道就没这种烦恼?”阮清瑶呼出一口气,低声说,“年纪渐长,便发现自己再也不像小孩子那样能随心所欲。家中偏有喜欢自作主张的长辈,想要为你张罗你的终身……”
    原来竟是为了这个?薛修齐内心惊讶不已,表面上便露出一副同情。
    “谁不是呢?”他也学着长叹了一声,“这种事情,想要自己能做主,简直难上加难。”
    “表哥,没想到,你也有这种烦恼。”阮清瑶瞅瞅薛修齐,忽然微笑出来,“我表哥一表人才,年轻轻轻就做着这等‘大生意’,你还愁什么,上回不是听舅母说嘴,说上门来打听你的媒人都排队排到巷口去了么?”
    薛修齐故意没说话,过了片刻,抬起头来望着阮清瑶:“就是在为这个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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