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别提了!”二厨一脸郁闷,“听说是有外地客商送了一批平价盐进省城的,还没见着影子就被抢光了。您猜怎么着,这下子省城里那些奸商,手里屯了多少盐的那些,全敞开来供应了,可是价格贵得吓死人,晓得的,知道那是盐,不晓得的,还以为那就是白花花的银元呢!”
    阿俏心内难免吃惊,算算日子,十日已至。她本以为省城里断盐的问题应该能得到解决了,没想到竟然还是这么个结果。
    难道,难道那人在上海想方设法,最后却只弄到了区区一点儿盐送至省城,根本没法儿彻底解决问题?
    想到这里,阿俏见到二厨将肩上的袋子放下来,就往宁淑的账房过去,一面走一面说:“二太太给的钱,原以为至少能买个五六斤的,谁知道现在只能买一斤。我得再向二太太讨点儿钱,赶紧去。”
    “等一等!”阿俏赶紧拦着二厨,“先别着急!”
    二厨确实很着急,擦着额头上的汗,说:“三小姐,他们说了,晚点儿再去,这盐价还不止翻几倍上去。”
    “那几家商户既然已经开始卖了,证明他们手里有盐,只是惜售而已。”阿俏拍了板,说:“如果等两天,市面上的盐还是高价,家里的盐,就交给我来想办法。”
    市面上的情形果然如二厨所言,盐价嗖嗖地涨了上去。市面上骂声一片,可没办法,该用盐的时候还得用,大家伙儿不得不买。
    对于好多平民百姓来说,这市面上有盐和没盐简直一个样儿,“五福酱园”的门口依旧排着长龙。阿俏给余氏夫妇打过招呼,若是街坊邻里过来,就还是和以前一样,二两酱油,送一小包子盐人家是要日常过日子的。但是酒楼饭铺那头,酱园就只能说声抱歉,毕竟他们自己的存货也马上就要卖完了。
    城里盐价高企的情形只维持了一两天,第二天下午,情势急转直下。
    省观象台发布了一条消息,说是往后十几天会连续阴雨,不排除有大到暴雨的可能。城里的老人们也纷纷现身说法,说那得过风湿的、身上有旧伤在的,这几天大多很不舒服眼见着要下雨,要下大雨了!
    这下子那几家屯了盐的商户着了急。盐这东西最怕潮,平时储存得当能放很久,一旦天气阴湿,盐放在那里会自己吸潮,板结,质量下降不说,结成块儿基本就没法儿用了。
    最沉不住气的一家最先开了口,将盐价调回正常,希望能快速出清库存。这家一动,别家就也都屏不住了,纷纷攀比着降价。这几家屯的盐又多,又惦记着大雨将至,拼了命低价抛售,结果市面上的盐价比以往平价的时候还跌了不止三成。
    城里的百姓这下子心里有底,也不着急,也不多买,只买该用的一点儿,尽让那些无良盐商承受着零碎折磨,每天盯着后仓堆积如山的存货,望着阴沉沉灰蒙蒙的天,耳边还骂声不断,无数工商界人士站出来指责这几家商户根本就没有资格享有这食盐经销的执照。
    市府的人也很快找上门来:以前他们上门劝这几家开仓放“盐”的时候,几家商户矢口否认,说是邻省断了供应,他们手中也没有存货。这次突然低价敞开抛售,立即教市府的人抓住了把柄,责令这几户将手中的特许经营权统统交出来,并且处以大额罚金。这几户无良商户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却也只能大叹倒霉。
    酱园这边火爆的生意终于稍稍清闲下来。阿俏能够抱着一杯热乎乎的清茶,坐在酱园外头的桌旁,望着逐渐放晴的天,慢慢地享用。
    这雨,终究是没下下来。
    省观象台对外说是预报有误,有风湿的老人家则大多表示,胳膊腿爱什么时候疼,就什么时候疼。
    那些坑人反被坑的商户却是有苦无处诉,只能自己认栽了。
    第139章
    阿俏坐在酱园外,手里捧着一盏清茶。天气已经渐渐冷了下来,这点儿热茶能给她带来一点暖意。
    阿俏坐着,只管细细回想这次省城“断盐”危机解决的经过,仔细想来,她意识到曾经出手的那个“外省客商”,其实所费不巨,也没有大费什么周章。最后省内盐价崩盘,是那几家盐商自己先乱了阵脚的缘故。
    那个人……如果这一直是那个人在背后把握全局,那他解决这件事,真可谓是举重若轻,聪明得紧。
    只有她,她没那么聪明,她只知道老老实实按他信上送来的那几个字,努力撑过十天去,没有想到他会那样轻而易举地解决问题。如今问题确实是都迎刃而解,可是她,到底失去了参加“万国博览会”的机会。
    阿俏啜一口茶,抬头望望天:过去了就过去了,人生总要往前看。
    眼下她在等赵立人过来,赵立人之前派人递了信,想要和她商量酱园扩大经营的事儿。阿俏想,也的确该考虑考虑扩大酱园的规模了,最近有好几间酒楼的掌柜都找上了她,想要长期从她这里订购质量上乘的酱油,尤其是虾籽酱油,这是很多老饕极爱的珍品。
    少时赵立人过来,冲阿俏拱了拱手,连声说:“阮小姐果然是信人。不过,我赵某人今天可是带了个绝好的消息过来!”
    “孙特派员今天特地发了电报过来通知,说是‘万国博览会’的举办日期推迟了。”赵立人兴冲冲地告诉阿俏。
    “真的?”阿俏眼前一亮。
    “孙特派员电报上说,筹备尚未妥当,便逢新春佳节,因此决定将‘博览会’的日期押后,延期到明年五月举行。这样一来可以多发掘一些有价值的商品,二来能准备周全,免有错失。”
    阿俏欢然笑了出来,“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明年五月,酱园备货的时间绰绰有余,到时还能有些新鲜的瓜果材料,正好可以用来腌制酱菜。
    “听说这是本省有人在经济署长文仲鸣耳边吹了风,再加上孙特派员从旁解说,文署长才有此决定。”
    阿俏想,文仲鸣调任了去上海,能在他耳边吹风的本省人士,也不晓得是不是他。若不是他便罢了,可若真的是他,这个男人,则是把所有的事都替她事先筹划妥当,不肯让她有半分遗憾与损失……
    “阮小姐,阮小姐……”赵立人轻声招呼,他见到阿俏欢喜中带着几分怔忡,不免暗暗称奇。
    阿俏猛地醒过神,抬头向赵立人致意:“赵会长请讲”
    “这下子,阮小姐或许便有兴趣,找个机会去玻璃厂看一看了吧!”
    “那是自然!”
    当下两人商量起扩大经营的事儿,赵立人以他自己办酿酒作坊的经验,建议阿俏先再盘两个院子,然后雇一些人手,慢慢将产量提上来。
    阿俏却对买院子的事儿不置可否,赵立人见了,心里虽然略有些失望,可这是阿俏的酱园,他也无从劝起。入股添份子的事儿,他也只能等着阿俏开口。
    阿俏则开口请赵立人帮忙,她想雇一两个可靠的人,先来酱园这边帮忙。一来酱园已经将这边的存货基本出清,要赶着在年前再酿一批出来,免得在省城里人人采买年货的时候自家断了货;二来余家夫妇年纪已是不小,再这样劳累下去身体吃不消,阿俏有心让他们当师傅,带几个可靠的徒弟出来。
    赵立人听了这个,当即点头,包在他身上。转天这位赵会长就已经介绍了两个年轻小伙子过来酱园。
    阿俏见这两个,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周身收拾得干净整齐,看上去也都挺老实。
    可她还是长了个心眼儿,暗中嘱咐余家夫妇先别教这两个小伙儿接触酱园的主要工艺流程,而是使唤他们做一些基本的活计,看看他们能不能耐下性子做些苦活儿累活儿,另外一个也试探一下,看看他们是不是刻意过来想偷学酱园的技术的。
    就这么着,时光飞逝,转眼天气冷了下来。余家夫妇两个对两个小伙儿都很满意,觉得这两人都算是踏实肯干,只是指出其中一个要机灵些,做事懂得举一反三,凡事都想着怎么做才能轻省些,另外一个则一板一眼,按规矩办事,错一分都不成的。
    偏巧这两人一个姓袁,一个姓方,阿俏心想,这就简单了,她立刻给两人起了外号,一个叫“袁灵活”,一个叫“方规矩”。
    眼看着年关将近,阿俏给“灵活”、“规矩”两个各自包了红包。同样的红包,余家夫妇却没得,但是阿俏却抛了个更大的“红包”给余家夫妇两个。她打算邀请余家夫妇入股酱园:只要这两位还留在酱园一天,就能得到酱园两成的分红,他们若是答应下来,从此就不再算是酱园的雇工,能算是半个东家了。
    余叔余婶儿听阿俏这样解说,都是愣了半天神。待到反应过来,这两位一起冲阿俏摇手:“三小姐,这真不行!”
    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为什么不行,只一味摇手,最后余婶儿憋出来一句:“两成,两成真的太多了!”
    “两位在酱园这么长时间,付出的心力比我多的多,没道理我因为有点儿积蓄的缘故,就坐享其成,一人占着这么多的红利。”阿俏诚恳地劝这两位,“这两成干股只是暂时的,以后可能还会有变动,但是我必须得这么做,才能保证以后两位该当享有的份子。”
    阿俏这时已经下决心,多邀几人入股酱园,所以必须在邀人入股之前,先将余叔余婶儿的份子提高些,免得旁人入股之后他们所占的干股数量被稀释得太低。
    其余邀请入股的人,在她考虑范围之内的人选有赵立人和母亲宁淑,还有一个她一直犹豫的,是二姐阮清瑶,二姐若肯出面管一管酱园的生意,凭她的能耐,一定能管起来,但是凭她的性子,却一定不想管……阿俏想到这里,当即决定先把二姐放在一旁,先不理她这茬儿,将旁人都说通了再说。
    “阿俏,眼见着要过年了,你有什么打算不成?”
    这天宁淑见阿俏一个人在大厨房里,一个人趴在桌上研究年菜的菜式,关切地过来询问。
    “我?”阿俏一想,有什么打算,“我想过年那几天的席面上,再加几道喜庆的年节菜式。”
    宁淑一听说要加菜,心头就发怵,连忙劝她别费这个心:“再改菜单,岂不是又惹族长和你那几个族叔说嘴?”
    阿俏摇摇头,笑着劝母亲:“他们要说嘴,您就让他们说去呗!再说了,我只是在平时席面上再加两道添气氛应景儿的菜式,不能算是改菜单啊!”她睁着一对无辜的眼睛望着宁淑。
    宁淑被她这么一打岔,连自己的来意都忘了,愣了愣才想起来,一拍阿俏的头,说:“娘是在说你,你有什么打算?给自己添几身新衣不?还有首饰……唉,娘真是粗心,首饰现打真是来不及了,要不你直接去银楼挑几件?”
    她伸手去撩拨阿俏耳边的散发,一眼瞥见阿俏发上别着的发夹,疑惑地问:“这只发夹怎么好像和以前那只不大一样了?”
    阿俏连忙说:“好好好,娘,我这就去上百货公司挑几件合身的新衣不好么?”
    “要不叫你姐陪你去吧,她眼光好!”宁淑总算是放过了阿俏头上的那只发夹。
    阿俏想想,那还是算了。要二姐陪她去,那最后到底是她买衣裳还是二姐买衣裳啊!
    “娘,我叫小凡陪我去就行了。”阿俏心里想着,也得给小凡添一身合适的衣裳才是。
    宁淑听说,竟然直接叫了小凡过来,交代小凡:“盯着你三小姐,看着她把钱都花完了才许回来。”
    小凡笑嘻嘻地应下,说:“二太太,您放心,这个包在我身上。”
    两人在百货公司逛了一阵,阿俏倒是先挑了一件长袖旗袍打算给小凡。小凡也长大了,总不能总是再穿以前小丫头爱穿的衣裳。
    小凡则手上捧着好几件颜色鲜亮的衣裳,都是准备催着阿俏去试的。
    阿俏一看:这审美!
    小凡立刻嘟起嘴,说:“三小姐,你自己是喜欢那些素净纯色的衣衫,可是你防不住别人喜欢你穿鲜亮的啊!”
    阿俏心底一动,旁人喜欢看她穿鲜亮的……那晚,倒的确是,她有一身胭脂色的旗袍,穿在身上美极了,所以那人才……
    想到这里她赶紧摇摇头,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可她偏偏不;若是旁人只因为她穿了一件光鲜的衣裳而心悦于她,那她还是赶紧把这段感情掐死了才好。
    “别介,”小凡不乐意了,“您穿着真的好看么!”
    百货公司的店员也走出来劝说,“这位小姐的肤色和身材,我们店里的成衣几乎就是为您订制的。”
    有外人在,阿俏也不好与小凡理论,到底是挑了一两件颜色鲜亮、带些花纹的,另外又要了两件纯色的,到试衣间里去试。
    隔壁试衣间里正有人,阿俏也不在意,将随身的东西都交给小凡,自己取了一件颜色鲜亮的旗袍进去换下,周身整理过,见各处都妥当了,这才走出来。
    小凡在外头见到,发出“呀”的一声赞叹,似乎看傻了。店员也喜得连连点头,赞道:“这位小姐,这身衣服真是配您,您看,这气色衬得多好!”
    阿俏望着镜中人不语。这一件,是一件明艳的缎面海棠红底绣花的滚边旗袍,虽然色彩鲜亮,可胜在花色并不繁复,属于她还能接受的那一种。
    这时隔壁试衣间里一个女人开口大声斥责:“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能再吃了不能再吃了,你看,前两个月还合身的尺码,如今加大两码都穿不下了。”
    阿俏与小凡两人顿时面面相觑,这个声音她们太熟悉了,所以这试衣间里的人是……
    常小玉满脸愠色,板着脸一揭试衣间的帘子,从里面出来,一见到阿俏主仆,脸色更加糟糕。
    她身上穿着一件旗袍,此刻正紧紧地绷在身上,勒出一圈一圈,“紧”不忍睹。
    更要命的是,她身上这件旗袍的颜色花式,与阿俏身上那件完全一致,该是一个款的,但是常小玉穿着像是一个被紧紧捆起来的圆桶,阿俏则是一朵靓丽的娇花。
    常婶儿兀自唠唠叨叨从试衣间里出来,两下里撞个正着。
    “三……三小姐……”
    常婶儿紧绷着脸,向阿俏打了个招呼。
    “常姨娘!”阿俏不理会常婶儿,出于礼数,她只是该和常小玉打一声招呼而已。
    常小玉一瞥眼,越看越觉得阿俏身上这件一模一样的衣衫看着太过辣眼睛,冷哼一声,一转身,就回试衣间要将衣服换下来。
    常婶儿也跟她进去,在后面说:“你慢点儿,慢点儿……”
    只听“嗤”的一声,在外头候着的店员脸色大变,晓得常小玉在换衣裳的时候将这身衣服撑破了。
    新的旗袍,先是被撑成那副鼓囊囊的模样,现下又被撑破,以后恐怕再难卖出去了。损失这件衣裳,店员要担责任,瞬间人家那脸色就刷地变灰了。
    “早就提醒过了,穿不下就不要硬穿么!”店员在外头抱怨。
    说话间常小玉已经将自己原来的衣裳换过,拎着腰线被撑破的衣服出来,兜头就甩给那店员,昂着头对人骂道:“就你有本事说嘴,有本事抱怨,现在呢,这还不是好好的?”吐沫星子喷了人一脸。
    小凡在旁边一扯阿俏的衣角。
    阿俏知道这人在指桑骂槐,明着在骂那店员,暗地里却指着自己。上回常小玉因为一点小事大动干戈,将阿俏推倒在一只红木花架上,伤了右臂。阿俏曾一度夸大自己的伤情,而常小玉则因此被阮家人关在大院里,出不得门,直到最近阮茂学大发慈悲,将常小玉挪了出去。
    “小凡那!”阿俏双眼望天。
    小凡知道自家小姐也有样学样,当即脆生生地应了一句。
    “我听说有些人近来过得得意!”阿俏斜睨一眼常小玉。这个常姨娘,如今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可是得意的人也该有自知之明,一时得意不算是什么,一直得意下去才是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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