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容一如既往,又亲切又温存,叫人见了便如沐春风。阿俏心头一暖,随即又是一痛:这个男人总说她对自己狠,可难道对他自己就不狠了,身上的伤情不知怎样了,面上却一点儿事儿都没有,竟然还这么笑,笑得又这么温柔。
    “我说,一会儿你可不能有事!”沈谦懒洋洋地将口唇贴近阿俏的面颊,突然提高了声音,“你是我好不容易采来的娇花,我这才刚闻见点香味儿……”
    他凑在阿俏耳边软软地说着俏皮话,阿俏心头暗恼,倒是很想捶他一拳,可是偏偏又惦记着他的伤,恨得牙痒痒的,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心想这人真是有恃无恐,自己难道就这么被他吃得死死的?
    恼归恼,阿俏开始觉得肩上的压力有些沉重,毕竟对方是个身材高大匀称的成年男子,阿俏一咬牙,勉力支撑。
    两人走出“仙宫”的院子,快步穿过宽阔的马路。阿俏足尖刚刚踏上马路牙子,立即听见身后一声沉闷急促的响声,像是年节时放的爆竹,没放上半空,闷在屋子里就炸了。
    这声响是从“仙宫”不知哪一层传来的,“仙宫”那头原本能听见三楼传出悠扬的乐曲声,响声之后,乐曲声立即停了,片刻后嘈杂声传来“仙宫”彻底乱了。
    沈谦身体震了震,回过头,面上流露出几分肃穆。
    “快走!”他一拉阿俏,两人立即拐上一条窄道。巷内光线昏暗,可是沈谦似乎不用看路也能辨清方向,拉着阿俏左转右拐,走不到十分钟,两人已经重见光明,他们来到另一条宽阔的马路旁。
    “黄包车!”沈谦招手吩咐。
    一辆黄包车在两人面前停下。沈谦先上车,随后伸手让阿俏缩在他身边。他匆匆说了个地名,然后凑在阿俏耳边说:“吻我”
    阿俏有点儿不知所措,她明知这是欲盖弥彰、掩人耳目的法子,自己只是装装样子,可偏生就是没这个勇气。
    “傻丫头,假的!”沈谦见她这么纯,登时又笑了。
    阿俏便气:笑什么笑,当她不会演戏是么?
    她当即张开双臂,牢牢地圈住他的脖颈,小心翼翼地不去动他的身体,自己整个人依偎过去,两人的口唇贴得很近,可就是差了半寸。
    下一刻,黄包车一动,阿俏身体一晃,她登时悲剧了。
    待她挣扎着坐直身体,眼神幽怨,瞪着沈谦,沈谦却也望着她。可这回他脸上再没有笑容了,眼神有点儿凶,似乎想把她整个儿吃掉。“我一一都会记着的!”他的双眸仿佛会说话,在很认真地说: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刻,他都会记住的。
    阿俏当即有些心虚,可是即便在这眼神的逼视下,她还是倔强地圈着沈谦的脖颈没有放开她不是轻易能认输的人。
    黄包车车夫偷眼回头看看这情形,也不敢多说什么,只管拉着黄包车往前跑。没跑出多远,忽然听见沈谦在身后喊了一声:“停车!”
    下车之后,沈谦随意塞给车夫一个银元,说:“快点收工回去吧!今天城里不太平,可能要宵|禁。”
    车夫见他出手阔绰,感激地弯了弯腰,低声说:“谢了,不过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能多赚点。不过险中求财罢了。”说毕他便拉着空车去了,看方向竟然还是往“仙宫”那里去的。
    阿俏目送车夫远去,心想:以命换财,当真这么值得?
    沈谦却轻轻扶着阿俏的肩膀,两人一起,稍许往西走了几步。沈谦眼尖,身体一动,随即拉着阿俏往街边一躲。
    阿俏见他眉心一蹙,猜到他牵动伤势,心里一痛。沈谦却将阿俏拨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头,往街道另一边望去。
    “那不是,那不是……”阿俏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欢喜地几乎要叫出声。
    她看到了沈谨的影子。沈谨已经带了几个身穿军服的士兵,筑起了路障,荷枪实弹地将路给截住。
    果然是封路了。
    “千万别出声!”沈谦轻声提醒阿俏,无声无息地拉着阿俏的手,两个人缩在街边路灯不及的暗角里,反而转身,缓缓地沿他们来时的方向退回去。
    阿俏不明就里,但她听进了沈谦的吩咐,没有作声,默默支撑住沈谦的身体。
    没过多久,只听身后“砰”的一声脆响。沈谦身体一振,阿俏也吓得一个激灵,回头去看。
    适才大约是有人冲沈谨他们那个方向过去,还没走到,就被人放了冷|枪。沈谨带着人冲上去看,随即响起数声枪|响,双方随即陷入混战。
    “走!”沈谦没有回头,甚至没往兄长那边看一眼。
    阿俏赶紧快步跟上,尽力撑住他的身体,偷眼瞧去,见沈谦面色冷峻,牙关似乎也紧紧咬着,眼中的神情不知是愤怒还是悲恸。
    “沈先生……”
    阿俏小声小声地在他耳边轻声说。
    “令兄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
    她知道自己的言语苍白无力,可除了这点安慰,她还能说什么?
    “阿俏,”沈谦缓缓地开口,却没说下去。她到底是个心肠柔软,见不得别人苦痛的小姑娘,他在心内暗暗地想。
    阿俏“唔”了一声,想听沈谦有什么嘱咐,他却摇摇头,说,“没什么!”面色已经恢复,平静如常。
    片刻后他却又叫了一声:“阿俏!”
    阿俏诧异,转脸看向他。
    全无征兆地,沈谦突然将她一扯,两人同时拐进正路旁一条不起眼的窄巷。阿俏一声轻轻的低呼被掩在巷内的寂静里。
    两分钟后沈谦从巷中转出来,已经只剩他自己一人。
    他加快脚步,沿着笔直的马路往“仙宫”那个方向走回去。街灯苍白无力的光洒下来,照亮了他笔挺的身形、英俊的面容。
    沈谦快步朝迎面而来的两人走去,擦肩而过的时候三人打了个照面。来人之一提气喝问:“你”
    沈谦还没等他问毕,已经踏上一步,飞快地拽住那人一条胳膊,右手掌底一柄利刃无声无息地递了出去。那人几乎哼也没哼一声,渐渐软倒在地,没了声息。
    那人的同伴也立刻认出沈谦,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这才记起自己身上也是有武器的,登时抽出一柄尺许长的砍刀,冲着沈谦就砍过去。沈谦让了两招,没让过去,臂上又添一条长长的血口。
    这人立即回头询问:“要活口么?”
    这一个分神,被沈谦觑见破绽,劈手夺下那柄长刀,随手一刀砍翻,将长刀往前一扔,低声说:“出来吧!”
    他一直在等着,等这两人背后窥视的指使自己站出来。
    “沈公子!”到了这时候,躲在暗中的人终于觉得有了把握,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双手轻轻相击,大声赞叹:“没想到,督军公子竟然也有这么好的功夫。”
    “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东西既能落在你手里,我们也是服气的。不过,只要沈公子能把东西再交还到我们手里,一切就都好说!”
    那人有恃无恐地走了出来,望着沈谦,见他步履蹒跚,一只手撑住路旁的院墙才能勉强站稳。
    “你既想要,就过来取!”沈谦低声说。
    那人一时犹豫,见沈谦看上去确实已再无还手之力,便大着胆子,缓步上前,来到沈谦面前大约半步的地方,向沈谦伸出手。
    “东西呢?”
    “这就给你”沈谦低声应了一句,右手手底的利刃瞬间也递了出去,只是这一次,他的手速与力道早已比刚才差了一截,出手绵软无力,被对方将手腕一扭,一推一送,竟往沈谦自己胸腹之间硬生生送了进去。
    “就这点儿伎俩?”来人冷笑。他早就防备着沈谦突袭。
    “你上当了!”沈谦一咧嘴,笑得很开心。他反手一扭,已经将对方手腕扣住,左手则已经从腰后伸出来,博莱塔黑洞洞的枪口紧紧地贴在对手腰间。
    对手早先见到沈谦对付一柄长刀尚且受伤,自然不会想到沈谦身上还带着这样的武器。这时候才晓得中了沈谦的苦肉计,大惊之下将匕首狠命往前一送。
    “砰”的一声闷响,血肉之躯哪里敌得过火器,那人一声不吭,缓缓在沈谦面前软倒,丢了性命。
    沈谦也无法再支撑,他并没有低估危险,可是却一定程度上低估了自己的伤势。这时他长长舒出一口气,坐倒在敌人的尸首旁边。他头晕眼花,身体在迅速发冷,胸腹间的伤口血如泉涌,而他的意识也渐渐模糊,身体似乎终于不再属于自己。
    然后他梦见了阿俏。
    他梦见阿俏那张俏丽的小脸在他眼前晃动,依稀能听见阿俏的声音在极遥远地呼唤他的名字,能感觉到她抬起自己的一只胳膊,将他整个身体都负在那具瘦削的小肩膀上。
    他做梦都想提醒梦里的她:难道他不是嘱咐了千百遍,要她一定要记住自己说的,听自己的话么?他要她在窄巷里避到天亮,然后若无其事地回阮府,从此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从此忘了世上曾经有过他这么个人么……
    他可以付出生命,却不希望她记得。
    “你再撑一撑,再撑一会儿啊!”阿俏咬咬牙,拖着沉重的脚步又往前挪了挪。
    “你们这些男人们,都是这么的自以为是的么?”在死一般沉寂的街道上,阿俏几乎想要大声喊出来。
    枪声响起的那一刻,上辈子最后一段的记忆更加清晰,她愈发肯定这是个随身自带危险的男人命运像是一张网,她越是躲,却离他越近,越是挣,便挣之不脱。
    可是每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他都将她一把推开,独自去面对;可他难道觉得她会就这样乖乖领情么?
    他说过,他想要的,就是她而她,她也想要他啊!
    第129章
    “砰砰砰”
    狄九睡到半夜被那震天价响的敲门声吵醒,凑到门板前一瞧,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谁啊!”
    外头的人,穿得又仙又美,不认得。
    “狄九叔”
    阿俏小声小声地招呼。
    里面静了片刻,有灯火亮起。那头狄九开始下门板。
    “这是怎么”
    灯光一照,狄九刚才那见到虚幻假象立即被打回原形,阿俏早已累得满头大汗,头脸上还沾着不少血迹,那天仙呢,美人呢?
    狄九面对着这个小丫头片子,瞬间觉得很幻灭。
    “狄九叔,你能帮着治伤么?”阿俏往身后一指。
    狄九一张,见阿俏身后一只黄包车,黄包车上仰卧着个年轻人,面色青白,身上几处伤口,被草草包扎了一番。
    他心下一惊,这夜不太平,他早在家乡的时候就经历过,大致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一眼看见那黄包车的车辙印子一直延伸到他的店门口,狄九又气又急又没有办法,赶紧上前,与阿俏一起,将那年轻人从车上抱下来,两人一起,把人扶至他店里。
    阿俏却不进来:“狄九叔,我得出去处理了这个,你看着他,好不好?”她伸手指指黄包车。
    狄九:“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你能不能先交代一两句到底怎么回事儿?”
    阿俏左右看看,说:“本省与邻省起了些小冲突,外头有些地方宵|禁了。”
    狄九听见“宵|禁”二字,证实猜测,倒也不那么吃惊。
    阿俏指指里面的人,说:“那是我的人!狄九叔你小心着点儿!”
    狄九伸手一拍后脑,心想,他就知道,美人儿小姑娘只有为了别的男人才会半夜敲他的门。
    阿俏交代完了,转身就要走。狄九急了,“外头不太平,你一个小姑娘家,行不行啊”
    他叫惯阿俏“小姑娘”,其实眼前人今夜是个脱胎换骨的美人,这样的夜里独个儿在外头走动,难免叫人觉得不妥。
    岂料阿俏冲狄九一笑,伸出手,给他看手里的一只礼帽。那只礼帽里躺着一枝银灰色的“博莱塔”,狄九见了,吓了一大跳。
    阿俏却很镇定,将那礼帽小心翼翼地包起来,然后一拉身后的黄包车,径直从狄九家经过,往另一个方向疾奔……
    狄九目瞪口呆,到底还是觉得自己遇上了仙女:这姑娘,会做饭,会背个大男人来敲门,帽子里藏着一枝木仓,而且还会拉黄包车?……
    不多时阿俏便回转,见狄九已经将沈谦的衣物解开,一处一处地清理伤口。
    她并不避嫌,凑到狄九身边看着,心里有些庆幸,当初竟然结交了狄九这样一个远离江湖的“江湖中人”,否则她还真走投无路,不知该去哪里才好。
    狄九问:“黄包车还给人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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