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狮子头,阿俏先准备了四份。每份都盛在一只汝窑的白瓷瓷盅里,里面先垫上两颗用原汤烫熟的上海青,然后将狮子头盛在瓷盅里,最上面点上一点蟹黄、一粒枸杞做为装饰。
    四盅里有三盅都由阿俏自己送到与归堂去。剩下一盅阿俏却叫小凡端了,拿去阮清瑶住的小楼,“让二小姐也饱一饱口福。她看你拆蟹粉看了一早上,那样子馋得哟”
    小凡笑嘻嘻应声去了。阿俏自己则一人托了三只汤盅,小心翼翼地来到与归堂上,将三只汤盅奉上,小声道:“原本若是能炖至晚间,作为晚间席面上的菜式,味道会更好,这时候味未免还是嫌薄了些,且无菜可配,请两位千万见谅。”
    她双手一提,将白何两人面前汤盅的盖子一掀,两人都见到里面的清汤与狮子头。
    何文山“咦”了一声,伸匙点了点那只狮子头,说:“怎么凹凹凸凸的!”
    白先生白了何秘书一眼,笑道:“你以为是炸丸子那!”
    说着他抬头向阮正源与阿俏赔情,只说:“我这个机要秘书啊,一向忙得脚不沾地,平时也没什么功夫享用些美食,露怯了,露怯了!”
    这“狮子头”之所以得名,也是因为表面凹凸粗糙,看起来犹如雄狮狮首。狮子头用三肥七瘦的石榴籽儿肉丁做成,炖到此时,肥的那部分早已化为无形,只剩瘦肉肉粒的形状,所以表面才会显得凹凹凸凸。但只有这种办法,做出来的狮子头才会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入口滑嫩,清香而味醇懂行的人才明白,这位白先生,看起来该是个极为讲究的老饕。
    这时候阿俏与祖父对望一眼,这祖孙俩心知肚明,“白”先生这般口吻,他的真实身份十九就是邻省大帅任伯和只不过他为了隐藏身份,不敢说自己姓“任”,又不好说自己也姓“何”,只能取了中间一个字,说姓“白”。
    说话间,白先生已经风卷残云一样,瞬间将汤盅里的狮子头吃去大半。阮老爷子与何文山却还刚刚才动匙。大约这位白先生因是行伍出身,才会养成这样惊人的吃饭速度,旁人无法与他比肩。
    阿俏一见他吃完,眼疾手快地往他手边递上了一盅汾酒。白先生二话不说,接了便一扬脖饮下,连声赞好。
    “阮小姐,单论你这做蟹粉狮子头的手艺,我平生所见,能与你比肩的,也许就只一二人,更难得的是你这份踏实与坚持。敢问阮小姐,做什么菜最拿手?”
    阿俏见问,也不由得一怔:她做什么最拿手?她自己也不大清楚啊!
    “可能还是做最常见的那些菜式会比较拿手吧,”阿俏知道这些吃遍天下金贵菜品的老饕,大多推崇返璞归真,喜欢那些最简单、最朴素的菜式。
    可是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胡乱说:“比如那些鸡蛋啦、白菜啦、豆腐啦……”
    “那感情好,”白先生认真地开口,“你可愿为我,做一枚完美的煎蛋?”
    一枚完美的煎蛋?
    这煎蛋如何能够完美?阿俏想:这世上有人喜欢生的,有人喜欢老的,有人喜欢流心蛋,有人喜欢双面煎的,有人喜欢单面煎的……就算是蛋的火候,正巧煎至完美无瑕,可是调起味儿来,有人喜欢撒一小把盐,有人喜欢淋少许酱油,有人喜欢什么都不放……
    所以到底怎样,才能算是一枚完美的煎蛋?
    阿俏盯着白先生细细打量,却偶尔发现他嘴角向下,有细细的纹路,令他整张面孔显得有些阴鸷:这……该是一个,不那么好糊弄的人。
    阿俏想了想,终于应下:“好的,白先生,且让我勉力一试。”
    说毕她微微躬身行了一礼,立即转身走了出去了。
    白先生当真微微眯了眯眼,那副面相教阮老爷子看在眼里,当真有些阴鸷。老爷子手一颤,手中的瓷勺就掉在了瓷盅里。
    白先生立即抬起嘴角微笑,即便如此,他眼里却一点儿笑意也无,而是有些阴沉,开口的时候也显得冷淡:
    “这个姑娘,刚才一次捧出了十二种花生,觉得大约能讨好天下九成的口味,她莫非这回也要端十二枚煎蛋上来?”
    阮老爷子明白对方的意思,心里也暗暗叫苦不迭,知道这看似简单的煎蛋却能够千变万化,绝非佐酒的花生可以相比。阿俏这次连问也没问一声,看起来,的确是,托大了。
    岂料这时候,与归堂门外响起了好几人的脚步声,侧门一开,阮家的仆佣鱼贯而入,支起一只架子,架子上则放着一只小巧的铁簸箕,簸箕里盛着生好的炭,那铁簸箕上方,则方方正正地摆着一只磨得光可鉴人的铁板,底下的炭一但燃着,这铁板便渐渐发热,上面只要再淋少许清油,立即就能在上面煎蛋。
    阿俏自己,则带来一小钵新鲜的鸡蛋进来。跟在她身后的小凡,则稳稳地托着一只大托盘,托盘里盛着各式各样的调味料,盐、油、酱油等物都历历在列。
    见那铁板已经被灼热,阿俏伸手在铁板上方试了试温度。
    她抬头看向“白先生”,坦然开口:“可以了,白先生,如今我可以大大方方地问了,您想要,怎样的一枚,完美的煎蛋?”
    阿俏的言下之意:只要您说的出来,我就能为你做出来。
    白先生,也就是邻省大帅任伯和,背着手缓缓起身,眼光不离阿俏的面孔,他一面点头,一面说:“好,好,好”
    何文山在旁一抬眼皮,被大帅这样,以连续三个“好”字赞过的厨娘,世上可没有多少。
    “你这个答案,我确实是没想到!”任伯和赞许地说,“可见你确实是懂了饮食的真谛。世上本无完美,只是因为考虑到了人,才有了完美。”
    说着,他微微弯腰前倾,看着阿俏面前正冒起青烟的一块铁板,口中喃喃地道:“这下可好,你将问题踢给我了。我……究竟想要一枚什么样的煎蛋?”
    待到任伯和与何文山离去,与归堂只剩下阮正源与阿俏两人的时候,这一对祖孙才相视一眼,都悄悄地舒出一口气。
    阿俏伸臂去抹抹额头上的一层细汗,而阮正源则是长衫的背心被洇湿了小小的一片。
    与任伯和相处,自然而然能感受得到他几乎与生俱来的那种威势。可任伯和倒也罢了,任帅旁边的那个秘书何文山,则总是睁着一对小眼,骨碌骨碌地看人,叫人总觉得他在打什么坏主意。
    “祖父,您可知省里的时局究竟如何了?”阿俏忍不住问出了声。
    “等你父亲从市府回来,去问你父亲吧!”阮正源看似随意地答了一句。
    第122章
    阮茂学到家的时间比寻常要晚了一个多小时,刚进家门,就听见阿俏朗声招呼了一声:“爹!”
    阮茂学吓得一个激灵。
    “爹!”阿俏从花厅里迎出来,向阮茂学招呼,“爹您回来了啊!”
    阮茂学胡乱摘下眼镜,伸胳膊擦擦额头上的汗,颤声说:“阿俏……阿俏啊,爹去放下公文包再和你说话啊!”
    阿俏望着阮茂学落荒而走的身影,忍不住觉得这个爹有点儿可疑。最近阮茂学,确实好像是对阮家的什么事儿都不上心,就连上回在“小蓬莱”阮家接受审核,这个当人爹的,做人丈夫的,竟然都没出现。
    不过最近常小玉确实消停许多,一直待在后院里哪儿也不去。阿俏总是对阮茂学有微词,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如今阿俏只得在阮茂学身后喊了一句:“爹啊,今天家里来了些邻省的客人,爷爷让我向您问一问省里的时局!”
    阮茂学听见,那身影一下子就透出轻松,轻轻叹出一口气,双肩一抖,从花厅里悠哉悠哉地离开,过了一会儿回来花厅,在花厅北面摆着的扶手椅上坐了,翘着二郎腿看着报纸,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阿俏:“有什么事情要问我的?今儿家里来了什么客人啊?”
    “任大帅和他的机要秘书何文山。”阿俏无所谓地回答。
    阮茂学闻言,“蹭”的一声跳了起来,扶着鼻梁上架着的眼镜说:“什……什么?”
    邻省的大帅任伯和和秘书何文山竟然到他……阮茂学的家里来。
    阮茂学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阿俏登时去将花厅几处门户关关好,在阮茂学斜对面坐下:“爹,您放心吧,这儿您可以随便说。”
    “老实说吧,阿俏,”阮茂学的脸色也有点儿发白,“省里这几天的事儿,当真是云谲波诡。”
    阿俏盯着自己爹,仿佛在聆听说书匠说书。
    “简而言之,这邻省任帅,打着‘合作’的旗号过来,说是想向本省借兵,其实却是想把本省督军沈厚的势力一口吞掉,可是本省督军沈厚不愿意自己的势力被任帅一口吞掉,任帅却偏要将沈厚的势力一口吞掉……”
    阿俏伸手去扶着额头:这个爹,真有……说书匠的天赋。
    “若是一个不慎,双方擦枪走火,可能两省之间就先起了刀兵。”阮茂学推推眼镜,“可能沈厚不想出这样的事儿,因此诸事一概先拖着,越是最近几天,越是有不了了之的趋势。阿俏,今天任帅来咱们家,旁人……旁人知道不?”
    阮茂学很紧张:虽说省城里很多人家现在都像是墙头草一样,两边观望,看哪边得势了就倒向哪边,可是他阮茂学毕竟是市府的人。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家里接待任帅,消息传扬出去,旁人没准儿会……太羡慕他?
    哪晓得阿俏开腔,说:“人家是用了个化名,到咱家来吃东西的。想必也不怎么想让咱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爹,你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阮茂学赶紧问:“真的,真的是任帅慕名前来,尝试咱们的‘阮家菜’?”
    阿俏摇摇头:“当然不是,就是人家路过的时候,闻到了香味儿,这才进来想看个究竟。爹啊,您想得,也太多了。”
    阮茂学咳嗽一两声,觉得也许不该让这个闺女看清太多他心里的事儿,赶紧正色说:“爹有啥想多了的?爹这也是关心咱家。对了,你胳膊好了之后,有没有再疼过了?”
    阿俏瞅瞅这个爹,这还是她手臂石膏被砸去之后,阮茂学第一次过问她的手臂。
    “没事儿了,基本上不怎么疼了。”阿俏冲阮茂学点点头。
    “这就好,这就好!”阮茂学的眼神在眼镜片后面闪烁。阿俏在他对面看着,总觉得这个爹的态度里,带着点儿心虚。
    这时正巧宁淑进来,冲阿俏说:“算起来今天是咱家最后一天按旧菜单营业了,阿俏,明儿咱可就得看你大显身手了!”
    阮茂学这才晓得阿俏能启用新菜单了,点点头赞了一句:“阿俏这丫头,确实是能耐。”
    阿俏听着这句赞,觉得尬得要命,但是她有要紧的事情要和宁淑商量,便也顾不上自己爹了,将宁淑拉到一边,问她:“娘,在报上刊广告的事儿怎么样了?”
    “已经妥了,按你说的,新菜单先试三天,这头三天里过来的客人,都有半价优惠。”
    “娘,我还想与你商量,三天之后,按新菜单所做的席面,每席所收的费用,也都再降两成。”
    “啥?”宁淑有些不敢相信,“为啥又要降两成?你不是答应了族里那些人,每席的毛利能多三成的么?”
    阿俏得意地笑笑,说:“我算过了,按咱们的新菜单,即便每席的费用降两成下来,因为咱们用的材料成本省了不少,所以毛利总能多出一成至两成。”
    “可是人工呢?人工可是一点儿也减不下去啊!”宁淑这时候想着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或许可以解聘高师傅,那样省得更多。反正家里有阿俏在,高升荣日渐老迈,有他没他,没所谓。
    阿俏却笑笑,说:“扣去人工,就是净利了啊,我可没应承族里,说净利也要多三成。”
    宁淑一呆。她倒是实诚,一直没想着有这茬儿。
    “娘,生意是咱们自己家的,该怎么做咱们要自己拿主意,不能被旁人牵着鼻子走。再说了……再说咱们家一向做这富贵席面,吃咱家一席的抛费,抵外头酒楼里两三席的。可是这时局越来越紧张,将来万一发生了什么,席面生意,价格太高了,不好做。”
    阿俏心想,古诗里写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省里万一真的动荡起来,她阮家依赖惯了朱门大户,一来太扎眼,二来要换旁的生意,轻易也换不过来。倒不如一点儿一点儿地,将那日常吃喝、平价的生意做起来。将来万一真有必要,阮家的生意必须得转型的时候,大家不至于手忙脚乱,转不过来。
    “那,阿俏,咱家厨房的这些人,你打算动谁么?”宁淑拐弯抹角地相询,就是想打听阿俏对高升荣的态度。
    “不动,谁也不动,都留着。”阿俏的一张小脸上有坚定的光彩:阮家走到今天,靠的是这些人。她也要这些人聚拢在她身边,陪着她走下去。
    在宁淑的安排下,阮家在晚报上登了一则低调而简洁的广告。广告只是简单宣告了阮家席面换了新菜单,并且将在新菜单试营业期间订了席面的客人姓氏一并等在了广告上。
    没曾想,这广告看似简单,效果却不错。一来阮家刚刚经历了前阵子“被”审核的事儿,那声名正在风口浪尖上;二来订到了席面的客户也觉得脸上有光,往往拿着这报纸在交际圈子里招摇炫耀,令旁人羡慕不已,顺带帮阮家提高了知名度。
    广告一共做了三天,第三天阮家广告的版面上添了一行小字,宣告阮家席面的新定价,这个新定价较之从前,便宜了大约两成。
    旁人见了,多少有人感到好奇,去询问在那头三天里试过阮家席面的人,阮家的席面是否质量有所下降,否则又为何会降价。
    这时候报上的社会生活版偏又登出了一篇专访,访问了几名尝试过阮家席面的客人,大多是夸赞阮家席面的口味新颖,比以前的传统菜式多了不少创新。还有人言之凿凿,说阮家新席面的口味,不比以前的差,这价格迟早还得提上去。
    这下子人人都打定了主意,想要在阮家再次提价之前,赶紧尝试一下这传说中的新席面。已经试过新席面的客户,也觉得脸上有光,打算另外邀请亲朋好友一道享用。一时间致电阮家的人险些将阮家的电话打爆。三个月之内的席面全部订满,宁淑不得不决定开放半年之内的预订。
    阮家生意火爆,却有人心里不是滋味高师傅高升荣,得知了阮家将席面定价降了两成之后,便来寻阿俏,提出他打算辞职回乡。
    高升荣内心一直存着愧疚。
    他曾经动过恶念,想要伤害阿俏,虽然最后阴差阳错,这事儿不是他亲自动手,而是由常小玉误伤了阿俏的手臂,可这分毫不能减轻高升荣心头的负疚因为结果其实是一样的。
    后来因为执照的事儿,高升荣一直拖着不敢提出辞呈;再后来,尘埃落定,阮家化险为夷,高升荣心头终于萌生去意。一听说阮家将席面降价,高师傅心里自然而然地认为东家绝不会再和自己续约了他的工钱占了阮家所有人工的三分之一,高升荣认为只有把他开了,阮家才能维持原本的利润。
    在高升荣自己看来,他是不得不走了。
    而自己提出走人,总要比东家开人,能保留几分颜面。
    于是高升荣来寻阿俏,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阿俏没等他说完,就快人快语地拦住了他的话:“高师傅,您这是在说什么呢?家里早就给您做好了续约的契纸,就等着您签字的,您怎么就想着辞工不干了呢?”
    她说着果真去将事先准备好的契纸取了出来,递给高升荣。
    高升荣吃惊地看着契纸上的条款,他所识的字不多,唯有写着工钱的那几个数字,他是认得真真的:阮家给他的待遇,没有丝毫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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