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三年五月,帝废太子朱见濬为沂王,立己子朱见济为太子。
    新太子入住东宫的第二天,被困居谨身殿多日的沂王朱见濬陛辞景泰帝,准备和从人离开内宫,就居沂王府。
    从太子变成沂王,朱见濬丝毫没有感觉什么不对,陛见的时候手里还提着一串棕子,笑嘻嘻的递给旁边服侍的兴安,对景泰帝说:“皇叔,这是我亲手包的粽子,献给您尝尝。”
    景泰帝愕然,神色莫名的看看兴安接着的粽子,再看看衣服佩饰都更换一新的沂王,好一会儿才问:“濬儿,你住皇叔这里几天,就光惦记着包粽子了?”
    沂王懵懂的回答:“不是啊!我还画了几幅画,不过颜色没调好,就被猫抓坏了。哎,您后殿檐下有只虎斑猫,产了四只小崽儿,肉呼呼的,有趣极了!可惜贞儿说这猫还太小了,得母猫带,我不能养;还有灶下的壁角里老听着蛐蛐儿叫,我把它掏出来了……”
    他说了一串小孩子淘气好玩的事,景泰帝看着他说起来眉飞色舞的脸,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忍不住看了万贞一眼。他在四岁的时候,已经被母亲逼着开始认字学习,想在父亲面前露脸。而这孩子,已经六七岁了,却还始终保持着孩子的简单快乐。
    万贞笑盈盈的看着沂王,并没有留意景泰帝的脸色。
    于她来说,什么权利争斗,风云变幻,都比不上她守护的这个孩子的身体健康,心情开朗重要。能让他在童年的时候,尽情的享受孩童的乐趣,而不去参与世俗的权争,才是她现在最大的心愿。
    沂王又说又笑的嚷了会儿,才想起自己还没有给叔父道别,赶紧又趴下去给景泰帝磕了个头,脆声道:“皇叔,贞儿说我以后不能住清宁宫,我去宫外的沂王府住了。王府离内宫远,我不能常来看您。以后您要好好保养身体,多吃饭,好好睡觉,千秋万岁,清健长康。”
    景泰帝听着侄儿天真的祝福,有些好笑,低头道:“好,濬儿在王府,也要乖乖吃饭,好好睡觉。”
    他派礼部修整了沂王府,却没有给沂王指派学士启蒙,更没有向王府指派长史。不派学士启蒙,沂王就没有师长提携,进入士大夫阶层的通道;没有长史,沂王府与宗亲来往,朝拜奏见等外务便没有名正言顺的官员对接。以后沂王去仁寿宫还有可能通畅,但与朝臣、政务却是隔着四海之遥了。
    就是皇室的家宴或者祭典,除非景泰帝有召,否则,以现在仁寿宫和慈宁宫的关系,沂王直接出现的可能性都很低。
    景泰帝的话,沂王听了猛点头,回答:“我肯定乖乖吃饭,好好睡觉,不让皇叔担心。”
    说完他偷偷瞟了旁边的万贞一眼,做了个挤眉弄眼的鬼脸,小声说:“您不知道,我要是不乖乖吃饭,好好睡觉,贞儿凶起来的样子,也很凶的。”
    景泰帝忍俊不禁,又皱眉道:“嗯?她还敢凶你?要不要皇叔让人把她拖下去打板子?”
    沂王吓了一跳,赶紧摆手道:“那可不行,不行!皇叔,我是和您开玩笑的啦!贞儿偶尔才凶一凶,那也是为我好……您不知道,贞儿对我可好了!”
    景泰帝哈哈大笑,忽又有些心酸,抚了抚沂王的头顶,道:“濬儿,皇室子弟,难得身边有人完全不计较身份地位,利益得失,生死不离的保护你。贞儿对你好,你要记得,等你长大,她老了,你也要对她好,知道吗?”
    沂王连连点头,道:“皇叔,我知道的。我长大了也会对她好……不对她好,我还能对谁好呢?”
    景泰帝点了点头,拍拍他的肩膀,温声道:“濬儿,不要怪皇叔!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关系……有些东西,它生来就是这个模样,谁得到了它,都不免走这一步。”
    这话沂王却还听不懂,懵然望着他。景泰帝笑了笑,也不多解释,只是挥手道:“去吧!”
    万贞正想牵了沂王的手退出去,景泰帝忽然又道:“你等一下。”
    万贞怔然,连忙松开沂王,快步走到景泰帝面前,躬身行礼:“陛下还有何吩咐?”
    景泰帝叫住了她,却又忽然间觉得话不知从何说起,好一会儿才问:“你是一定要随濬儿去沂王府了?”
    万贞正色道:“蒙陛下恩典,准许沂王开府辟居,奴自然追随左右,尽心履职,以报君恩。”
    景泰帝心头涩然,又问:“去沂王府后,你准备怎么安排府务呢?”
    万贞想了想,道:“奴是这样想的,沂王殿下已经到了启蒙的年龄了。虽说他只想做个闲王,不必学什么文韬武略,但也不能叫人看了皇室的笑话。总还是要请个落第举子做先生,教他认些字才好。沂王殿下喜欢涂涂画画的,这个举子最好还要笔墨精妙,绘一笔好丹青。好培养情操,让沂王殿下长大后有个寄情之学。除此之外,沂王殿下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奴也就跟着吃喝玩乐,好好享福吧!”
    京师每年都有许多落第的举子滞留,莫说王公大臣,许多富户都能请这些举子给家中子弟教书。万贞虽然提了要给沂王启蒙,但只是请个举子,又说了不学文韬武略,最多专精一项绘画,倒不犯景泰帝的忌讳。
    只不过想到万贞的安排正踩在自己的容忍线上,景泰帝心里就有一种既生气,又无力的微妙情绪,不禁冷笑:“你倒是懂享受!不光安排了濬儿,把自己后半生也安排得妥妥贴贴呢!”
    万贞连忙赔笑:“陛下,沂王殿下只是个闲王,又不需要建什么功业,奴这侍长,可不就是跟着吃喝玩乐嘛?再过分些,就是走马飞鹰,横行市井?”
    景泰帝啼笑皆非,可皇室宗亲既然不许参政,能玩的事,不就这几样嘛?
    万贞看看他的脸色,眼珠子转了转,忽道:“再不然,呃……这个……陛下,您也知道,奴对货殖一道颇有心得,做起来也比较高兴。沂王府总不能坐吃山空吧?奴还拿些本钱出来,办点儿事生息?到时候有盈利了,算您的干股?”
    她自己想做生意了,居然还想拉他入伙?景泰帝瞬间想到少年时被她忽悠着在清风观外打水井,最后却被她卖房子赚了钱的经历,脸色精彩无比:“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还看得上你这点蝇头小利?要办什么自己去办,敢打着朕的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朕抽死你!”
    万贞蔫头听训,好一会儿,见他不说话了,才小心告辞:“陛下珍重玉体,万岁长安!”
    景泰帝哼了一声,既不准她退,又不再说话。万贞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他不开口,她也就不敢走,乖乖地在原地等着他发话。她站着不动,景泰帝心中更烦,摆手道:“去罢!好自为之!”
    第一百零六章 宫深九重难离
    沂王没有优待,已经失去了在宫中坐舆的资格。从谨身殿到五凤楼好几里地,只能步行。他年纪还小,又逢毒月暑升,天气炎热,堪堪走到太和门前,已经满头大汗。
    万贞心疼,低声道:“殿下,我抱你走。”
    沂王摇头道:“不用,我自己走。”
    万贞不忍,沂王却笑眯眯的说:“贞儿,你不要这样苦着脸嘛!不然人家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万贞啼笑皆非:“殿下,你这几天功夫,哪学的这样跟我说话的?”
    沂王天真地问道:“这个还用学?”
    这个年纪的孩子真的是每天都有惊喜,你永远都不知道他说的话,哪一句是他真的懂事了,还是不解其意,只是跟着大人学的舌。万贞忍俊不禁,看看远处的宫门,道:“殿下,这里到午门坐轿,还有很远呢。你年纪还小,再走怕会伤到脚,还是让我背你出去吧!”
    沂王看着她,忽然道:“不行呢!满朝野的人都在看着,我得自己走出去。”
    万贞一怔,喉头有些酸硬。她一直想让这孩子保持着童心童真,然而皇家争斗如此,纵然她再努力,再用功。但几经磨难,几度生死,几多摧折,这多思细腻的孩子,却仍然从四周的环境变化中,感受到了这种权利斗争下的冷漠与残酷。
    他从太子废为了沂王,自谨身殿走出来,虽然只有几里路,但却是真的汇聚了满朝野的目光。
    他从这里走出去的风仪和姿态,将很大程度的决定满朝野的观感,影响着往后的人生。
    一念至此,她微笑着说:“好,那你慢慢走,不要怕。”
    沂王抬头望着她,清亮的眸子里映着她的身影,眉弯眼笑:“嗯,贞儿守在我身后,我不怕的!”
    万贞闭了闭眼睛,才在脸上挤出一朵灿烂的笑花,用力地点头:“好!我就在你身后守着。”
    太和门外,就是朝臣来往的广场,武英、文华两殿每日都有学士驻值。沂王从太和门出来,来往的臣工看见,都不由得愣了一下。
    沂王被废,虽然出自景泰帝授意,但元良更替,也必须群臣一致同意诏书下颁,才具备法统效力。而以于谦为首的朝臣,没有全力劝谏,却在奏请换太子的章表上联署签名。在这件事上,都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此时见到一个穿着亲王服饰的孩子无轿无舆,只有一个女官陪同着从太和门步行而出,纵然有人以前没有见过东宫太子的相貌,却也猜得出他是谁。
    一时间诸臣都有些愣怔,不知道应该怎么见礼——满朝文武连同景泰帝一起,合起伙来欺负这才几岁大的孩子。不见面,那只是个位置符号;见了,这却是个活生生的人。
    并且,这个人,只是个冲龄稚子。
    夏日炙烈的阳光明晃晃照下来,这孩子满额大汗,但他走在门前的甬道上,腰背挺直,肩膀平正,明眸含笑,从容徐步,年龄虽幼,却没有丝毫失礼之处。
    不止没有失礼,他甚至比这世间许多人都礼仪周全,也比群臣所想象的东宫太子更坚强,也更有韧性。
    就像当年也先围城,举国惊恐时,太子负着与江山社稷共存亡的期望被立,但他却并没有害怕退缩一样。就这样面对着满朝野或善或恶,或怜或愧,或敬或厌的目光,一步一步的从太和门那边走了下来。
    太和门前原本奔忙的朝臣宫人,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低头拱手,让在一边,目送这一主一从慢慢地从他们身前走过,踏上金水桥,穿过五凤楼,走出了宫廷。
    景泰帝为了酬谢部堂大臣同意他易储的功劳,给包括于谦、王直等人在内的近百名朝廷重臣赏了双俸,晋了官职。
    此时沂王离宫,于谦和王直在远处看着,久久没有说话。半晌,王直跺脚语意双关的叹道:“国本大事,竟败于蛮酋之议,我辈岂不愧杀?”
    太子废为沂王,侍从的数目自然也随制削减,五凤楼外的王驾前,往日万贞熟悉的人脸已经少了大半。但在旁边的一顶凉轿前,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的宫正王婵却站着冲她微笑。
    钱皇后和周贵妃如今都陷在南宫,难以出入。太子位废,沂王离宫,只有孙太后怜爱长孙,微服小轿前来接他。
    看到王婵,沂王眼睛一亮,终于放下端着的架子,拉着万贞欢呼一声,冲了过去,笑叫:“王奶奶,皇祖母也来了吗?”
    孙太后原来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但这几年功夫,她的满头青丝,就几乎尽数转白,脸色虽然仍旧红润,眼角唇边的皱纹却明显起来。见到孙子平平安安的从午门出来,松了一口气,一把搂住他,在他额头上亲了亲:“好孩子,你受苦了!”
    沂王安慰的回手抱了抱孙太后,脆声道:“皇祖母,孙儿不苦!皇叔那里有好多好吃的,又有贞儿陪着,我还自己包了粽子呢!”
    他说着突然想起自己没带粽子出来给孙太后吃,赶紧道:“不过,那个粽子贞儿说吃多了积食,不许我多吃偷藏,我就没给皇祖母带。”
    孙太后一生什么样的山珍海味,金馐玉撰没吃过,哪会在意一个粽子?只不过孙儿这番心意难得而已,便笑呵呵的应:“没关系,祖母年纪大了,其实也不大吃粽子的。”
    沂王赶紧安慰:“其实粽子也不好吃,孙儿就是觉得好玩儿。”
    孙太后爱怜的摩挲着孙儿的脸颊,又招手示意行礼的万贞进轿里来,温声道:“好贞儿,你能将濬儿平平安安的带出来,哀家感谢你。”
    万贞连忙道:“这是奴份内事,不敢当娘娘谢礼。”
    孙太后微笑道:“有恩有功而不谢,天下焉有是礼?哀家谢你,你尽可当得。”
    顿了顿,她又道:“如今濬儿在宫外开府,离哀家远了,庇佑更少,日后恐怕是非更多。你若仍旧任他的侍长,往后王府事务便都要烦你操持;你若心里害怕,想离开宫廷,不去王府,也是人之常情,哀家一样厚礼厚赏,谢你这几年的大功。”
    万贞低头道:“奴得娘娘和小殿下倚重信赖,知遇恩重,岂能见难背离?自当随殿下同进同退。”
    孙太后满意的点头,叹道:“好孩子,哀家将濬儿和王府都交给你了。有为难的急事,尽可以传信给会昌侯府传信,请他们帮衬;不着急的,便每月节礼带沂王进宫请安时告诉哀家。”
    万贞点头应了,孙太后又道:“王府新开,论理应有长辈护送。然而,哀家身份不便,只能派阿婵随你们一起走一遭了。”
    沂王连忙道:“皇祖母,有贞儿和梁伴伴陪着孙儿就可以了。王奶奶要陪着您的,不用她去。”
    孙太后心疼的抚了抚孙儿的鬓发,温声道:“不让阿婵替祖母走这一趟,祖母不放心啊!好孩子,你别怪祖母不亲自送你。实在是……祖母留在宫中不动,慈宁宫也就不敢轻举妄动。祖母要是去了王府,反而要给你添出许多麻烦来。”
    沂王似懂非懂的点头:“皇祖母放心吧!孙儿会好好地!”
    孙太后笑了笑,又问万贞:“贞儿,王府如今没有长史,你和梁芳便是管事的人。梁芳姑且不论,你去王府,准备怎么办事?”
    万贞回答:“殿下年幼,不必与人强争朝夕。奴以为王府第一要务,是警卫安全,护持殿下平安长大。再则,殿下已到了启蒙年龄,再怎么招忌,蒙师还是要有的。只要先生不是进士,不出于世宦之家,想来关碍不大。另外,王府以后恐怕赏赐有限,俸禄能否及时拨付,也不好说。奴还想趁早取些本钱出来货殖生息,防止日后用钱有为难之处。”
    孙太后满意的笑了起来,拍拍她的手道:“当初你说自己想经管外务,学个一技之长。哀家就觉得你这孩子有见地,堪托腹心。如今看来,哀家叫阿婵她们多带带你,真是一点都没错。”
    万贞躬身道:“都是娘娘栽培。”
    孙太后依依不舍的抱了抱沂王,柔声道:“乖孙儿,来日方长。你和贞儿、梁芳回沂王府罢!多听他们的话,等先生请来了,要认真读书,不可以躲懒,知道吗?”
    沂王用力点力头,目送孙太后的凉轿离去,这才在万贞和梁芳的护持上登上了午门外备好的王驾,直奔新开的沂王府而去。
    他从出生就长在宫廷里,除了有数的几次外出,从来没有离紫禁城这么远过。小小年纪,就父母远离,祖母分别,纵然他从小就已经习惯了与侍从相处,多过于和祖母、父母亲近,此时也不禁惶然抽泣。
    万贞将他抱在怀里,也不说话,只是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脊背,直到他哭得累了,靠在她肩膀上睡着了,才轻叩壁板,示意车驾慢行。
    沂王却没有睡沉,车驾稍稍一慢,他就睁开眼睛看了万贞一眼,用力搂紧她,喃喃的说:“贞儿,现在我身边只有你啦!你可不能像别人那样离开,要一直陪着我!”
    万贞回答:“好,我会一直陪着你。”
    第一百零七章 傍桑阴学种瓜
    沂王府并非新建,而是礼部和宗人府在确定景泰帝的意思后,将永乐朝时的旧汉王府修整,改建出来的。汉王谋逆被杀,这府邸几十年被人视为凶宅,当然不可能保养得有多好。而且时间又短,宗人府揣摩着景泰帝的心意,并没有大兴土木。也就是调集工匠把府门、正殿、前庭一类的门面功夫做了做。
    太后点选的侍从,先前已经用车马送了几趟用具过来,只是还没有全部铺设开。等到王驾回来时,王府的前庭还摆着许多箱笼、家私。
    倒不是仁寿宫的人不当力,而是除了院墙、门房、倒座、正殿和两翼偏厢外,整座王府的左右跨院、后院、府库什么的基本上都没有修整,几乎还是上漏下湿,不蔽风雨的破屋。
    沂王现在虽然不能用越制的东西,但当了近四年太子,又有万贞理事掌库,每年节庆应得而攒下的财物,也不算少。有孙太后亲自出面收拾,景泰帝派去清宁宫收整殿宇的内侍,不敢强夺,只能由着梁芳把东西全带了出来。
    如今王府后面的府库未修,东西无法存放,左右偏厢的空房也摆不了那么多,可不是只能在前庭里堆着么?
    王婵和梁芳深感景泰帝欺人太甚,都脸色铁青。只不过人家形势比自家强,如今王府外面还有东厂番子、锦衣卫监守,他们虽然气怒,也不敢当面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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