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清清秀秀,气质又颇干练,卷着袖子端着碗粥,立着柳眉娇声一喝,倒也有些锐气。
    见熊孝义讪讪瘪了嘴扭头看向门外,宋秋淇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将手中那碗肉粥递到自家兄长手中。
    宋玖元接过,熟门熟路地走到床边坐下,任劳任怨地开始向云烈口中喂食。
    那肉粥是用浓稠的肉汤熬煮到茸,还添加了许多药材,小匙往里头稍一搅和,就能闻到很明显的药味。
    “祁老说了,殿下伤重,失血过多,再加上之前连续苦战近三个月,一时醒不过来也是寻常的,性命无碍。”宋秋淇缓过方才那口无端被迁怒的恶气,这才好言好语向熊孝义解释,
    她口中的祁老,便是这小小村落里唯一靠谱的老大夫了。
    熊孝义“嗯”了一声,焦灼地抓耳挠腮着,回头看向榻上犹自闭目的云烈。
    “殿下这几日进食较之前已容易很多,”宋玖元也道,“祁老早上来探过脉,说是或许再三五日就能醒转。”
    既有了个期限,熊孝义心中稍稍安定下来,便抬掌往面上一抹。“这些日子辛苦你们兄妹了,今日我守着,你们好生睡个囫囵觉吧。”
    ****
    军旅之人自来警醒,当床榻上轻微的响动一起,在床下地铺的熊孝义立刻弹身而起,动作敏捷地抓过火折子点亮了床头的小油灯。
    乍起的一豆火光使云烈才睁到一半的眼立刻又闭上了,熊孝义心中一慌,探手就去摇他,“既都醒了,就先别睡啊!”
    云烈似是缓了缓,再度徐徐睁眼,这一回的目光竟比方才更清明些了。
    “你想喝水不?想吃东西不?脑子还清楚不?”熊孝义欣喜又紧张地搓搓熊掌。
    “闭嘴,”云烈的嗓音有些干哑,粗粗粝粝的,“我昏睡多久了?”
    “十来天了吧,”熊孝义宽慰道,“善后的事我都办完了,战报也发回京了,你什么都不必操心。”
    云烈虚弱地点了点头,“你去准备,天一亮就启程回京。”
    熊孝义大惊:“你这才醒转,怎么的也将养个两三日再动身吧?不然舟车劳顿的一颠簸,只怕没事都变有事了。”
    “不行,必须立刻启程。”
    “什么事就急这三两日?”熊孝义大为不满。
    “我做了个很可怕的梦……”云烈沉重地闭了眼,幽幽吐出一口心有余悸的浊气。
    他梦到罗翠微身边站着一个胖呼呼白绵绵的小姑娘,牵着罗翠微的衣角,指着他问——
    母亲,这位叔叔是谁呀?
    太可怕了!恐怖如斯!
    他必须赶紧回去!
    必须!
    马不停蹄地回去!
    第43章
    天地一大窑,阳炭烹六月。
    过了六月十一的大暑之后,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虽说自六月初六起,少府就时常派属官来昭王府与罗翠微商议大婚礼礼的筹备,且初五那日高展也说了“临川大捷,昭王无恙”这样的消息——
    可这些都无法消弭罗翠微心头那股没由来的不安。
    最叫她难受的是,她什么也做不了。
    即算她再不懂军政事务,也知临川的消息事关军情,既然朝堂上将那些消息压着未大张旗鼓,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与考量,若她再要往深了打听,闹不好要给云烈惹来事端。
    于是她只能将不安与揣测强压在心头,白日里总端着从容沉静的笑脸,与少府属官议事,与陈叔一道安排打点昭王府大小事宜,让自己忙到不可开交。
    惟有入夜后将寝殿内所有的灯火全灭,独自在幽寂的黑暗中辗转反侧时,她才敢将心中那些脆弱与惊惶摆在脸上。
    这大约是她长到这么大以来,最无助的一段时光。
    好在,她将沉重心事藏得很好,没让旁人窥见,只有月亮知道。
    六月十六这日,罗翠微实在有些挨不住心中的重压,索性回了一趟罗家大宅,在主院与父亲罗淮闲话大半日。
    她的父亲有伤在身,她当然不敢惊动他再为自己操心,只能捡些无关痛痒的好事来讲,又说说罗风鸣从南边带回来的消息,谈谈罗翠贞的学业与前途。
    如此这般,大半日过去后,她心中那股郁窒竟被纾解不少。
    酉时,她陪着吃了一顿药膳当做晚饭后,便就回了昭王府。
    到昭王府才也不过才戌时,可许是药膳里添了些宁神药材的缘故,又加之她这些日子总是睡不安稳,身体早已疲乏至极,此刻便有些懵懵然的困倦睡意涌起。
    于是她向陈总管交代两句后,便独自穿过正殿往内行去,打算早早沐浴上榻。
    经过中殿庭院时,她的脚步渐渐迟滞,最后就在庭中小花园前止住了脚步,愣愣怔怔地看着庭中景致。
    自打三月下旬她将罗家的事忙过了,便着手开始陆续规整昭王府的里里外外,如今这中殿庭院,与年前她初次登门时所见已全然不同。
    简直可以说是焕然一新。
    就连细部到庭中的碎石小径,她都找工匠来重新铺过,在原先的朴拙舒朗中又多了几许匠心巧思。
    径旁的花木也在四月里被她添了两排西府海棠,树态峭立,笔直亭亭;后头栽了浓绿针叶树做衬景,花开时尤觉夺目。
    寻常品种的海棠花无香味,唯有这西府海棠不单花姿明媚,还既香且艳,是海棠中的上品。
    其花未开时,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开后则渐变粉红,有如晓天明霞。
    四月里这些西府海棠被移栽到昭王府时,正当其花期最盛,繁茂似锦,足可以朝日争辉。
    那时她还暗笑,待她心爱的儿郎归来时,也不知能不能看懂这其中雅趣。
    可惜此刻已是盛夏,枝头的繁花早已渐歇了声势。
    而她心爱的儿郎,还不知是否平安踏上了归途。
    罗翠微伫立在庭院中,眼底有潋滟水光渐起。
    盛夏日头长,戌时还未尽黑,天幕呈现出一种清贵持敛的沉灰之色。
    从前,她那醉心于绘制雕版画的小姑姑罗碧波曾告诉她,这样的颜色,该叫做“相思灰”。
    那时她还笑言,“得是多矫情的眼睛,才能从这灰色里看出相思来”。
    可此时她立在落花与日影之下,于睡意渐浓的昏昏然中,竟就突然懂得了那份柔软的矫情。
    苍茫黄昏时,孑然孤影处,极目所见,便就是一寸相思,一寸灰。
    ****
    亥时人定,十六之夜的月色皎皎如水。
    想是那药膳中宁神药材的功劳,罗翠微自正戌时躺下后,竟香甜无梦地睡了足有一个半时辰。
    这已是近半月来睡得最好的一回了。
    她无声地打了个呵欠,慵慵懒懒翻身朝外侧卧。
    无意地纤臂一展,竟像是打到了什么,接着便是一声困倦中带着吃痛的闷哼。
    吓得她周身一僵,寒毛倒竖。
    寝殿内灯火尽灭,一室昏暗,她全然瞧不清身旁的人是谁。
    在她弹身跳起之前,身旁那人便将她紧紧揽在怀中,“是我。”
    带着疲惫倦怠的哑声低沉缠绵,近在耳畔。
    这嗓音既熟悉又陌生,莫名地就烫热了她的眼眶。
    “你……”
    “嗯,我回来了。”
    静默片刻后,罗翠微捋好满脑子纷乱,轻轻吸了吸鼻子,凶巴巴地伸手推他。
    “回来了不起啊?也不说点个灯烛,乌漆嘛黑里悄磨叽儿的想吓唬谁?手松开……”
    话尾却有颤颤余音,似是强压着哭腔。
    云烈并未如她所愿地松开怀抱,只告饶似地闷哼连连,片刻后才忍痛苦笑:“还请夫人手下留情……有伤。”
    罗翠微被惊到,立刻僵在他的怀中,半点不敢动弹。
    察觉到她突然小心翼翼的惊惧与僵硬,云烈略有些笨拙地拍拍她的后背,哄小娃儿似的,“没事了,真没事了,睡一觉就好的。”
    并非什么缱绻动人的情话,却偏就是能使人心魂安定一般。。
    “那你快睡,别说话。”
    罗翠微的嗓音和她的身躯一并放软了,安静地窝在他的怀中。
    听着耳旁渐沉的呼吸声,罗翠微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稳稳落地,眼角有百感交集的泪珠滚落,没进如云的鬓边。
    他回来了,这样就好。
    ****
    翌日清早,罗翠微在晨曦中睁开眼,看到身旁那张沉睡的脸,顿时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无声笑了。
    昨夜还怪他不点灯烛吓着人,此刻她却很想跪谢他不点灯烛之恩——
    这胡子拉碴的鬼样子,若是昨夜点了灯烛,她才真要被吓个半死。
    见他面色疲惫,睡得深甜,罗翠微不愿惊动他,很小心地一点点掀了薄薄丝被,想瞧瞧他究竟伤在何处了。
    “不要趁人之危……”沉睡中的云烈忽然将眼帘掀了一条缝,倏地将她揽回臂中,口齿含混,“有胆等我睡醒,再来勾引我。”
    被他重新困在臂中的罗翠微呆了呆,片刻后才没好气地冲他的睡脸呲了呲牙。
    见他又已阖上沉重的眼皮,便压着嗓子好笑地嘀咕,“谁勾引你了。”
    “你,就是你,”云烈明明困得睁不开眼,却偏要含含糊糊地犟嘴,“你用眼神勾引我……意图行不轨之事……”
    罗翠微被冤枉得无语望天,哭笑不得。
    许是听得她没再回嘴,云烈又于困倦无比中蹦出一句,“好了好了,等我睡醒……任你为所欲为就是……”
    罗翠微咬牙气笑,小声啐道,“没见过你这么会倒打一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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