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偏院的书房已点了灯,罗翠微聚精会神地翻阅着一沓商情,时不时提笔写几句批注。
    云烈小心地推开门扉,就见她随意拢着金红锦袍,在灯下案头垂首执笔。
    明丽的面庞掩映在灯火摇曳的光影,专注的目光片刻不离桌上的那些字纸与册子。
    他心中又暖又软。
    这傻姑娘,到底喜欢他什么啊?
    旋即又生出些委屈与不甘。
    真想变成一本账册,就可以时时被她捧在手里了。
    云烈忍着胸中翻滚的热甜,咬着发酸的牙根,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她身侧。
    罗翠微终于被惊动,背脊一凛,自账册中抬起头来。
    偏过脸一看是云烈,这才没好气地顺手拍了他一下,嗔笑着搁下了手中的笔。
    “吓死我了,走路没声音,我还以为是什么歹人。你的事都忙完了吗?”
    云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倒不轻不重地捏了她的下巴,故作凶恶:“说,要钱还是要命?”
    他就是个歹人。
    一个连新婚妻子进门都不能亲迎的歹人。
    “这个……”罗翠微仰着脸看着他,很配合地想了想,笑吟吟地逗他,“我还是要钱吧。”
    云烈哼了一声,鸠占鹊巢地将她抱起来,自己坐到了椅子上,将她安置在怀中。
    罗翠微被迫侧身坐在他的腿上,双臂环了他的脖颈,才要说什么,却又急急顿住,两眼茫然望着云烈递过来的半枚紫绶金印。
    见她发愣,云烈一手揽紧她的腰,将那半枚紫绶金印递进她的手里,“我的钱。都给你。”
    这紫绶金印是昭王殿下的印鉴。
    有这半枚印,昭王府名下私产全都可以任意调度。
    穷得叮当响的人,今日好不容易手中阔绰了,却只想着回来上缴给新婚的妻子。
    他真是个非常自觉的夫婿啊。
    “你哪来……”罗翠微疑惑的声音才出,唇上就被啄了一下。
    她急忙往后仰了仰,娇声笑斥,“做什么突然……”
    这人,什么也不说清楚,怎么上来就亲?
    被她的笑靥迷了眼,云烈抬掌抵住她的后脑勺,不给她闪躲的机会,将她脑袋慢慢压低。
    直到她脖颈低垂,在他略抬头就能攫住那含笑红唇的距离。
    “我的钱给你,”他的薄唇印上了那红唇的一半,于轻吮辗转间,沉嗓微喑,“我的命也给你。”
    她什么都不问他要,他却什么都想给她。
    真是糟糕,她这么轻易就俘获了他的心,将来会不会就没那么珍惜他了?
    哎,这些又甜蜜又忐忑的心思实在乱七八糟,根本不符合昭王殿下铁骨铮铮的形象。
    真愁人。
    第35章
    长烛明光,温柔摇曳着相拥而坐的一双人影。
    罗翠微紧紧圈住云烈的脖颈,将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头,红唇潋滟,双眸怔忪带笑。
    这家伙,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故意,时不时脱口而出的只言片语,总能猝不及防甜她一脸。
    “你的钱,我收了;至于你的命,就先借给你去临川,记得早些连本带利给我还回来就是。”
    说话间,她的下巴颏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杵着云烈的右肩,似染了朱砂红的秀气耳廓轻扫过他的腮边。
    云烈周身颤了颤,乍起一股波及全身的热烫,双臂在无意间紧了紧。
    察觉到这异样,罗翠微忙在他怀里坐直了身,面红红、眼灿灿地笑望着他,另起了话头,“你哪来的钱?”
    说着,还将手中那半枚金印举到他面前摇了摇。
    “我堂堂一个殿下,有钱很奇怪吗?”云烈勾唇笑笑,掩落密长的双睫,遮去满眼百转千回的心事,“兵部补齐了之前拖欠临川军的冬季粮饷。”
    因兵部有人作梗,这些年来临川军几乎从未准时接到过每季应得的粮饷。
    最初遭遇这种事时,云烈才开始领军,对朝中那些暗流涌动的沟壑门道也没什么经验,当即愤而上书,弹劾兵部失职。
    可兵部既敢这么做,背后自是有人撑腰,也早有谋划与后手。
    就在云烈弹劾兵部的奏折递到显隆帝面前的当日,兵部向临川军补发粮饷的车队也启程出京了。
    显隆帝阅过奏折后召见兵部尚书,得到他们早已准备好的那番冠冕堂皇、无懈可击的说辞,又听闻补发的粮饷已出京往临川去了,当场便在云烈的奏折上朱批训诫,要他多多体恤、包容朝中各部一时的难处,勿轻易上折弹劾,损了皇家气度。
    初出茅庐的云烈吃下这闷亏后,自是长了教训,之后再逢粮饷被延迟,他便尽量从自己昭王府的账面上抽调钱粮应急。
    长年累月的拆东墙补西墙,毫无意外地使昭王府的财政陷入混乱,导致他堂堂一个已开府的殿下,时不时就要体会一把穷到捉襟见肘的滋味。
    “也就是说,兵部虽会延迟发放粮饷,可最终还是会如数补发?”罗翠微懒懒又将头靠回他的肩上,有些疑惑。
    “嗯,怎么了?”云烈点点头,漫声应道。
    说话间心神渐松,罗翠微无声隐了个呵欠,眼皮有些发沉,嗓音也跟着含糊起来,“既最后会如数补发,你之前垫付的钱不就能收回来了吗?”
    “哦,通常上一季的粮饷补来时,下一季的粮饷又欠着了,”云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天长日久下来,昭王府的账和临川军的账就搅和得扯不清,我有时也懒得再算,就随它去了。”
    “难怪……”罗翠微闭目喃喃。
    堂堂一个昭王府,穷得几乎要一贫如洗,竟是因为昭王殿下懒得算细账。
    这对罗翠微来说实在是太荒唐了。
    要知道,在罗家,即便是血脉亲人之间,哪怕只是一个铜子儿的账目,若事先说好是垫付,那就一定要算清,没有稀里糊涂就抹掉的道理。
    睡意昏沉间,她心中思忖着,待忙完罗家的事之后,或许该想法子捋一捋昭王府和临川军之间的账目……
    “陈叔说你整日都没吃东西,我叫人给你熬了粥。”
    半晌没听到回应,云烈扭头一瞥,才发现怀中人竟非常不见外地——
    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云烈瞪着那个靠在自己肩上昏昏睡去的人,以忿忿的眼神表达了强烈的谴责与不满。
    却到底没舍得扰她。
    将人抱回主殿寝房、轻手轻脚地安置在榻上后,云烈叫人打来热水,亲自为半梦半醒的罗翠微净了面,又任劳任怨地哄着,替她除下外袍。
    待他去洗漱好再回来时,罗翠微已彻底沉睡到不知几重天外了。
    云烈满脸没好气地上了榻,小心翼翼地将她圈进自己怀里,无声撇了撇嘴。
    他当然知道,这几日诸事仓促,罗翠微整个人忙得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根本就疲惫至极,不可能会像个寻常的新嫁娘那般紧张、羞涩;但在入府的第一夜,就新婚夫婿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不可描述之事”前就睡沉了……实在略显过分。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当然是原谅她啊。
    ****
    许是有些认床的缘故,睡到寅时,罗翠微迷迷糊糊醒了。
    慵慵懒懒地哼唧着侧过身,枕边一张俊朗肆意的侧脸立时映入眼帘,惊得她周身僵了僵。
    还好床头烛台上的红烛未灭,不然她怕是真要吓出个好歹来。
    早已醒来的云烈以眼角余光淡淡睨她一眼,无言不动如山。
    随着昨夜睡着之前的记忆悉数回笼,罗翠微残困全消,代之以心虚的歉意。
    过府头一夜就与自己的新婚夫婿结下个大梁子,这当真是她始料未及的。
    “对不住,我就是……太累了。”她轻咬着下唇,满目讨好地觑着他的侧脸,抬手戳了戳他的手臂。
    云烈哼了一声,“别动手动脚地惹我。”
    那受尽委屈却又隐忍不发的模样,惹得罗翠微忍不出闷笑出声。
    被她的笑声惹恼,云烈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
    “好好好好,不惹你。”罗翠微忙敛了笑,往床榻内缩了缩,拉开与他的距离,认错态度极其端正。
    见云烈又垂眸瞪向两人之间的空隙,罗翠微惴惴地觑着他,“这样还惹着你呢?那,要不,我换一间房?”
    说着就当真要坐起来。
    云烈展臂将她压下,一把抱进怀里,咬牙认命:“睡你的大头觉。”
    “我头不大……喂!”
    罗翠微原本在他怀里偷笑犟嘴,腰间却突然被他掐了一下,立刻怂眉搭眼地僵住,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见她终于老实了,云烈这才满意地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没要做什么,好好睡你的。”
    虽说没有亲眼瞧见,可光是听陈总管说昨日她忙到连饭都没有正经吃一顿,再瞧见她那极大箱子的账本,云烈就能明白她的不易。
    新婚之夜被她就这么堂而皇之的睡过去,他当然很怄,可也不会真的怪她。
    比起她为他受的种种委屈,这根本不算事。
    ****
    罗翠微再度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见枕畔已无人,她坐起身来,有些懊恼又有些庆幸地薅着自己的发顶,缓了缓神后,才下榻去更衣梳洗。
    候在外间的侍女听得她的动静,立刻捧了一叠衣衫绕过屏风进来,恭敬地询问她今日想穿哪一身。
    见侍女手中捧的都是自己的衣衫,罗翠微愣了愣:“这是夏侯绫替我拿过来的?”
    昨日陈总管将她安置在主殿旁边的偏院,她的衣箱妆奁就全都放在偏院了。
    侍女回道,“殿下已命人将夫人的东西全搬到主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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