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年年有,有年节做遮掩,便是平日里专门找茬的言官御史也不会多说什么,算是京中不成文的惯例。
    他在众皇子中虽不算显赫,到底也开府多年,往年这时节他本人不在就罢了,今年他正巧在年前回了京,自有八面玲珑之人将他也算在打点之列。单说京中几大商家,除了罗家外,城北徐家也是有轻重得宜的年礼送上的。
    赶上他正为临川那头的冬粮、冬衣发愁,本着能凑一点是一点的心思,就厚着脸皮顺手收下了。
    可罗翠微亲自登门,主动提出要花钱找他买几片叶子,这让他觉得有些古怪,心下直觉该尽量减少与她的接触才好。
    不过,毕竟是他亲口允了她每日前来取紫背葵叶子,出尔反尔的事他倒也做不出来。思量过后,他便交代老总管陈安,往后罗翠微每日来时,不必通传给他,由陈安按礼数自行招呼即可。
    次日午后,云烈与熊孝义闲的发慌,便拖了几个侍卫在后殿的小校场上练拳脚。
    这通混战从未时打到近申时,快要足一个时辰才歇了。
    “陈叔,怎么了?”云烈接过旁人递来的巾子,一边擦着满脸热汗,一边看向匆匆而来的陈安。
    老总管趋近几步,向云烈秉道:“那罗家姑娘来了,说是想面见殿下。”
    后头的熊孝义一听“姑娘”这俩字,虎眸中顿时泛起明晃晃的调侃,咧着嘴笑呵呵凑了上来。
    云烈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反手一巴掌按在他脑门上将他推远,口中对老总管道:“不见。她要紫背葵叶子,让她自己拿走就是了。”
    “可她说,昨日险些闯了大祸,多亏殿下援手,”陈安小心翼翼地觑着云烈的脸色,“这‘救命之恩’,须得当面道谢以示郑重。”
    此刻老总管饱经沧桑的面庞上,每一道褶子里都是疑惑。他记得昨日殿下没出过府门,真不知那罗姑娘口中的“救命之恩”是怎么来的。
    不甘寂寞地熊孝义又一次凑上来,怪声笑道:“哟,英雄救美?”
    “有你什么事?一边去。”云烈抬起脚后跟就踢了他一脚,皱着眉头想了片刻。
    哦,那个御赐花瓶。
    他眉头皱地更紧,“带她到正殿等着。”
    ****
    云烈先折身去了书房,将罗翠微昨日遗落的那个香囊拿了,这才往正殿去。
    昨日他接住那花瓶,使她免于落下“损毁御赐之物”的罪名,今日她坚持要当面致谢,这说辞在人情世故上还真挑不出茬子,他只能硬着头皮去见。
    但经此一事,他不得不谨慎的怀疑,这个看似无意遗落的香囊也在罗翠微的计划之中。
    为免这香囊又变成她明日坚持要见他的借口,他还是趁着今日一并还了为好。
    熊孝义一路跟前跟后地问个没完,可云烈半个字都不肯透露,这让熊孝义更加好奇,索性一路跟到了正殿。
    厅中,罗翠微仍旧坐在昨日那个位置。
    许是听到门口的动静,她偏过头见是云烈,便噙了浅笑站起身来。
    “不必拘礼,”云烈随意挥挥手,径自走到她面前,将那枚香囊递给她,“这是你昨日落下的。”
    他的神情、动作全透着防备,一副“要谢快谢,谢完赶紧走”的模样。
    罗翠微怔了怔,赶忙双手接过那香囊收好,又郑重地向他执了谢礼。
    之后,她转身从茶几上拿起一个精致的大红酸枝描金食盒,笑意诚恳地递到云烈面前。
    “昨日那花瓶,对殿下来说或许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可于我却是救命之恩,原是怎么谢都不为过的。可金银俗物毕竟唐突,怕殿下为难不肯收,我便亲手做了些小点心,区区薄礼,还请殿下不要推辞。”
    方才在来的路上云烈就想过,眼下他自己的处境本就微妙,若再被人设套抓了什么把柄,临川军的日子更不好过。
    若她借着答谢昨日花瓶之事送上大笔金银或贵重财物,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收的。毕竟整件事越想越蹊跷,他便是再缺钱也不会傻得往一个看起来就很有鬼的坑里跳。
    可这罗翠微实在狡猾,竟不按套路来!
    只一盒子“亲手”做的点心,诚意十足又不唐突,他若拒绝,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那食盒共有三层,也不知装了些什么,她拿在手中似乎有些吃力。
    云烈强压下满心道不明的烦躁,动作不算温柔地接过那盒子,当着她的面就将那盒子揭开。
    他怕这狡猾的姑娘在食盒里搞鬼,若不当面确认,他还是不放心。
    三层食盒里装的东西都一样,全是碧青色的团子,个个都是圆乎乎的,规规矩矩排成行。
    “昨日回去以后在我家厨院小菜畦里摘了荠菜,都剁了快半个时辰,司厨还嫌弃我剁得不够细;我也做不出什么漂亮的样式,只能这样圆乎乎的,让殿下见笑了。”
    罗翠微有些赧然地垂脸笑笑,又抬起头认真地望着他,补充道,“早上做好的,这会儿都凉了,吃之前要先上屉热一热才行,里头是肉馅儿。”
    云烈点点头,将食盒重新盖好,轻笑带嘲:“京西罗家果然不简单,罗姑娘不但能掌管家业商事,竟还懂得烹饪之道。”
    信了她的鬼话!多半是叫她家司厨做的,为了不被看出破绽才没做什么精细花样,倒也算谨慎。
    “殿下您这眼神不对啊!”罗翠微含笑佯怒,眼角眉梢俱是娇俏恼意,“这真是我亲手做的!”
    云烈暗暗“啧”了一声,没接话。
    罗翠微却是个惯会顺杆子往上爬的,当即轻恼地捏了小拳头,正色道:“既殿下不信,多说也无益,明日我自备食材到府上来当着殿下的面再做一回!”
    “不是……”云烈脑中嗡嗡,顿时语塞。
    “殿下不必推辞,商人之家最重信誉,若不能证明这当真是我亲手做的,传出去我可就没名声了!”罗翠微神色庄严却又执拗无比,“我明日一早就来,请殿下务必全程见证,告辞。”
    她干脆利落地行了辞礼,昂首挺胸地走出了正厅。
    云烈傻眼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懊悔至极。
    这张多事的破嘴,怎么又让她找了个明日必须见面的借口了?!
    太奸诈了,防不胜防啊。
    ****
    所谓精工细作,往往是在不起眼的小处最见真章。
    寻常讲究的人家做荠菜青团,只是将荠菜剁成碎叶和进糯米粉中即可,做出来的团子外观是青白交杂的。可眼前的团子却是碧青如玉,这需得费劲先将荠菜剁成泥才能做到。
    “都说这罗家的吃食讲究,还真不是吹的,”熊孝义口中塞得满满当当,还不忘对黑着脸的云烈笑道,“这玩意儿看着普通,味道却还真不错。最可贵的是,它是肉馅儿!扎扎实实的肉馅儿!”
    太感人了,他已经有日子没这么痛快地吃到过肉了!
    云烈面色更黑三分:“你也不怕撑死。”
    这混蛋熊孝义,都一口气吃光两层食盒了。
    “你真不吃?”说话间,熊孝义已打开了第三层。
    云烈气闷地抓了一个团子,恨恨塞进口中。
    “你别想那么多了,我瞧着她不像有恶意,”熊孝义一边美滋滋地吃着,一边心大地劝道,“即便其中有诈,咱们兵来将挡就是。这么多年了,咱们什么阵仗没见过。她一个娇娇气气的姑娘,还能将你生吞活剥了不成?”
    方才他就在正殿的中庭,罗翠微从厅中出来时他打量了几眼,之后又听云烈说了昨日的经过,此刻自然能明白云烈为何烦躁。
    熊孝义的劝慰并未消弭云烈心中的烦躁不安,在没搞清楚罗翠微真正的企图之前,他实在是寝食难安……
    “王八蛋!你是打算一口气吃完是吗?!”云烈怒而拍桌。
    ****
    罗家书房内。
    “姐,今日进展如何?见着人了么?”罗风鸣站在椅子后,一边替满脸疲惫的长姐捏着肩,一边询问今日“战果”。
    罗翠微有气无力地哼笑一声,闭目软声:“他似乎打算躲着不见我的,可我是谁呀?不但今日见着了,明日他也躲不了。”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交情嘛,多见几次总是能成的。
    罗风鸣闻言,心中的大石头落了一半:“昨日你说只送团子,我还怕要把事情搞砸呢。还是我姐英明!”
    眼下罗家想和昭王达成借道临川的交易,可放商队经过军阵防区这种事毕竟是有风险的,若没点交情打底,光只是一味拿金银去砸,以昭王在传闻中的做派名声来说,定然不会接这茬。
    他姐这迂回接近的法子虽看似拙劣愚笨,可成效显著。
    昭王一开始连罗家的拜帖都不肯收,如今却已到了不得不容忍他姐几次三番登堂入室的地步,形势对罗家来说简直一片大好。
    “你打哪儿学来的这狗腿样……”罗翠微笑笑,疲惫地打了个呵欠。
    她没对云烈说假话,那些团子真是司厨在旁指点着她亲手做的。不但几乎被剁成汁的荠菜,连肉馅儿都是她亲手剁的,可把她给累坏了。
    见她软软抬起右手,罗风鸣赶忙又替她捏捏手臂,“明日还是让我跟着你一道去吧?”
    虽说罗家养孩子并不如何娇惯,有时他们兴致来了,也会去厨院自己动手做些吃食,倒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纨绔。
    可他此刻看着长姐疲惫的笑脸,心中不免难过。若不是家中遇到难处,长姐也不必这样费尽心思去接近昭王套交情。
    “这年末了,各地的掌柜都要陆续回来交账,还不够你忙啊?”罗翠微笑笑,强打起精神站起来,扭头捏了捏他的脸,“明日我让颜洁跟着我去就是了,你该做什么做什么。”
    罗风鸣重重地点点头。
    “我前些日子咳得厉害,怕惹着父亲,都没敢去主院问安,”罗翠微拉了他的手臂往外走,“咱们今晚陪父亲母亲一道吃药膳去。”
    两姐弟边走边说着闲话。
    罗风鸣提议:“姐,不若你多教教我这其中的门道,往后要是还遇上这种事,就不必老是辛苦你独自出面了。”
    “这哪有什么门道,”罗翠微自己都觉得好笑,“我也不过是随机应变、诚恳真挚、百折不挠……诶诶诶,等这事完了,记得讲给罗翠贞听一听,说不得她将来真能写出一本商经来……”
    第5章
    转天一大早,冬日晨曦才透出丝缕微光,云烈便已起了。
    正要出门的熊孝义在后殿游廊上与他迎面相逢,不禁咧嘴坏笑:“起这么早?等人啊?”
    云烈沉脸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斥道:“滚去办你的事去。”
    虽说回京之后有所收敛,可多年边关征战的经历到底在他骨子里打下了印,每当他沉下脸色时,还是会不经意流露出些许威压肃杀之气,让人忍不住心生畏怯。
    熊孝义虽书读得不多,却也知道什么叫“迁怒”。于是忙敛了嬉笑起哄,嘀嘀咕咕地建议:“若实在觉着她来意不善,凶她一顿把她吓跑不就高枕无忧……”
    见云烈目露凶光地瞪过来,他忙不迭抬起“熊掌”挡在脸前:“懂懂懂,你是非得要弄清楚她的意图才能放心,我这就去查。”
    说完一溜烟朝府门外跑走了。
    待那虎背熊腰彻底跑远,独自驻留在游廊下的云烈才长长吐出胸中郁气。
    他当然知道熊孝义说的没错,既已感觉罗翠微的刻意接近是有所图谋,眼下最简单粗暴的法子就是吓退她,或随便找个理由拒不见面也就是了。
    再怎么说他也是昭王殿下,若真铁了心闭门谢客,罗翠微胆子再大也不敢强闯。
    可说不清为什么,他并不太想这么做。
    “反正闲着没事,就看看她到底搞什么鬼。”云烈咬牙自语,也不知是想说服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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