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忙起身,过去开门:“大姐来了。“
    贺兰芝肩上披件油黑色的獭绒披肩,踩着高跟鞋哒哒哒进来,脸上有些急切之色,进来时仍扭头跟贺太太说话:“一听到二弟误中流弹要做手术,我和明景马上准备了车子要到医院来,谁知还没出门,政府就喊明景过去,说是出了什么大事,要他们这些要员速赶去商议。”
    说完先冲红豆笑道:“二弟受了伤,弟妹可担心坏了吧。“不等红豆接话,又径直走到床前,弯腰细细看了一番贺云钦的神色,松了口气道:“还好,人没事就行。”
    佯怒一戳贺云钦的额头,直起身来:“就为了送几个洋人朋友离开上海,好好地跑到虹口那边去,这下好了,瘸了腿回来。”
    贺云钦笑着纠正大姐:“没瘸,还能走。”
    贺兰芝瞪他一眼:“没瘸算你命大。”用帕子扇了扇汗,等贺太太等长辈坐下,这才坐到床侧沙发。
    贺云钦接过她之前的话头:“大姐夫政府有事?”
    等不相干的人都走了,贺兰芝顺脱下黑色丝缎袖套,忧心道:“说是有什么机密泄露,政府眼下都翻了天了,明景身在财政司,尤其要受问责,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反正自从打仗,他们三天两头的开会——”
    说到这,想起丈夫接完电话从书房出来时,一边拿帕子擦头上的冷汗,一边说只说这一次不同,搞不好会降职乃至撤职。
    叹气之余,忽然想起一事,面色一变,惊疑不定地思忖了一瞬,脸色越来越难看,难道这事会当日之事有关?她无意中听了明景的电话,知道政府要找金条,当时她说得随意,又极信任对方,所以不小心在段明漪面前漏过一句,若不是出了明景的事,她都快把这事忘了。
    可是,怎么会,段家可是百年名门,就算生意连连失利,总不至于——她猛的起身,环视周围一圈:“段明漪呢?”
    诸人一愣,贺兰芝跟弟媳一向交好,每次提到段明漪时,从来只称“明漪”,像这样连名带姓直呼对方的时候,几乎未有过。
    红豆惊讶地瞥贺云钦一眼,他沉默地望着贺兰芝,似乎知道发生了何事。
    贺太太皱了皱眉:“她大哥二哥受了伤,跟宁铮赶回段家了。”
    贺兰芝拿起袖套,匆匆起了身:“太太、二弟、弟妹、四妹,我有急事要处理,不得不先走了。”声音里分明含着滔天的怒意。
    作者有话要说:  贺兰芝和段明漪的交谈,第90章详细写了,可能有人跳订没看到,所以跟我说看不懂,有兴趣可以回头瞄一眼。另外本章题目取自蒋勋先生的一本书的书名,特此标明。
    第106章
    贺兰芝来得匆忙走得更匆忙, 屋里人一时都有些疑惑。
    等屋子里重新只剩下两人的时候, 红豆问贺云钦:“我记得你说过政府也在找金条,大姐夫被问责,难道是指这件事?”
    贺云钦低声道:“找人的几派人马中,我们和政府算是殊途同归,目的无非同一个——就是用金条支持己方战场。前晚突然开战, 政府早该有行动,可是直到我们找到中区,都未看见他们的人马。可见政府虽然有计划, 但方向上出现了偏差。既然另外那两派已找到西区来了,我们只能抢先行动。只要金条不落到敌寇和伍如海的手里,一切都好说。”
    红豆早前从哥哥和王彼得听了个大概, 知道他们已经在公共租界中区的培英小学找到了金条, 不由悬着心问:“金条顺利运出公共租界了吗?”
    “交由瑞德和其他同伴了,天还没亮的时候,就以运送红十字会药品的名义, 将金条安全运抵了前线。”
    红豆一时间百感交集, 不枉众人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 总算完成了使命:“哥哥他们说彭裁缝夫妇为了袭击你们, 不惜拿两个孩子做人肉炸|弹,平时看他们对孩子真如亲生一般, 谁能想到竟是用来掩护自己身份的。白海立和护士都是他们杀的?他们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两个孩子哪来的?”
    她连珠带炮地发问,声音又娇又脆,贺云钦粲然一笑, 他精神奕奕的红豆又回来了,接话道:“来时路上已经确认了身份,他们是伍如海方面训练出来的杀手,孩子么,自是是从小抱在身边养大的,究竟是福利院还是别的地方找来,暂时未查到,至于他们为什么杀白海立和护士,杀前者是因为白海立和伍如海起了内讧,杀后者是为了让洋房空置。王彼得说他来贺公馆的时候,因为进口药品邮寄地址和向其晟的双重身份,本来认定向其晟是凶手,经你提醒才怀疑到彭裁缝夫妇头上。”
    红豆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既然邮寄地址是同福巷,楼里的人当然都有嫌疑,现场的脚印有时是男人的,有时是女人的,彭裁缝矮小,彭太太却高大,也说他们一双脚可能都是39码,都怀疑了向其晟了,为何不连彭裁缝夫妇也考虑在内。”
    贺云钦笑着点点头,由衷夸赞:“吾妻的见识胸襟委实不俗。”
    红豆焉能看不出他的调笑之意,冷哼一声,念及他伤员的身份,暂时不跟他计较,一径催他:“那两个孩子现在何处?”
    “王彼得找了人照看,大的好像才五岁,小的才两岁,如今总算从彭裁缝手里救了出来,今后如何安置,还得好好商量商量。”
    红豆失神一会,两个孩子她平日进进出出没少见,胖乎乎的,说来也可怜,对于他们日后的生活,的确得慎重斟酌。
    她抬眼看他:“那向其晟又是是怎么回事。”
    贺云钦道:“出发去中区前我在北区见过彭裁缝夫妇,他们带着孩子假装难民,本来在北区,后来不知为何跑到中区,这计划是我们临时拟定的,而他们的重点却一直在北区,按理不会这么快找过来。后来段家兄弟在小学附近受伤,我们才怀疑彭裁缝夫妇是跟着段家的车找来的,因为段明沣是建筑学方面的专才,想要找金条,但别的区域人马太多无从下手,误打误撞去了中区,没想到这样一来,不但引来了彭裁缝夫妇,也引来了向其晟的人马。”
    红豆不可谓不震撼:“段家也参与了找金条?”难怪段明漪的两位哥哥会受伤,也难怪早上贺云钦会用那样的目光看段明漪。
    等等,如果真是这样,岂不贺云钦他们受伤全是因为段家插进来一脚的缘故?
    贺云钦冷淡道:“王彼得和大哥找到我们后,我们正要带着金条撤离,半路碰到向其晟的人马,才知段家带来的家丁被其袭击,虽然家丁们和段家兄弟都带了枪,训练却不足,段明沣的两条腿受了枪伤,段明波断了胳膊,段家家丁更是被对方杀得只剩几人,交战之后才救下昏迷的俩兄弟,向其晟明面上是震旦教授,私底下是爱国组织成员,但最真实的身份是敌寇人员。上次我们在剧院刺杀伍如海的事,你还记得吗?”
    红豆点头,怎会不记得,严夫子在杀害最后一名凶手白凤飞后服毒自裁,她们苦劝严夫子先出去就医,然而就在那时候,刻羽戏院出现了枪响,随后更是大乱。
    第二日报纸上好些关于这次刺杀的消息,可惜当时让伍如海那卖国贼逃跑了,这场刺杀并未成功。
    贺云钦道:“这次行动是我们和向其晟所在的爱国组织一同策划的,为何会失败,我们当初一直未找到原因,事后才知道原来是有人泄了密,但始终未查出究竟何人泄密,在争夺金条的当晚,向其晟带着一帮爱国学生做掩护,直到两方交战,仍有人不相信向其晟会是敌寇人员。”
    红豆问:“当晚向其晟是如何找到中区去的?也跟在段家后面?”
    贺云钦摇头:“他跟彭裁缝夫妇同住一栋楼,应是早就对对方有了怀疑,开战之后,他在北区撞到这两口子,目睹他二人舍北区去中区,起了疑心,所以才转换思路,也跟着去了中区。”
    红豆越想越气:“段家将此事搅成了一锅粥,难道就这么算了?他们究竟是哪一派的,为何参与此事。”
    “无非眼热金条想趁机捞一把。当时我因行动不便并未露面,另有同伴讯问段家那几个侥幸活下来的下人,段家兄弟丧失了意识,这几人都被吓破了胆,随便一问,就大致说了来公共租界后的情形,只说两位少爷是临时起意来此处,像是要找东西,具体找什么他们也不得而知。”
    红豆愣了愣,声音一低:“你怀疑是大嫂。”
    贺云钦冷笑:“段家久无人做官,近年做生意又接连失利,听说现今财务状况极为不妙,段明漪平日跟大姐较好,段家跟大姐夫一家关系也不错。大姐夫在财政司任职,想来恰好分管金条的事,我猜要么是段明漪从大姐处得知的,要么段氏兄弟从大姐夫套了话,否则为何好端端跑到北区中区去找金条?”
    红豆忆起方才贺兰芝气势汹汹要找段明漪的情形,思忖着说:“刚才大姐是疑心到她身上了?既然大姐知道了,大哥岂不马上会知道。”贺宁铮跟大姐感情深厚,若是知道此事会连累大姐一家,定会气得不轻。
    贺云钦语带讽意:“段明漪绝不会承认,第一她可以咬死了段家兄弟不是为金条而去。第二她更不会承认此事是她泄密,但现在政府在查,其他人也在查,段家跟着去的家丁还有几个活口,到头来此事想遮也遮不住。”
    贺云钦在外人面前素来温和有礼,轻易不表露自己的喜恶,红豆头回见他以这种语气谈论外人,王彼得之前说过拜彭裁缝他们带来的炸|弹所赐,同伴中有两人被炸出来的铁杆灌透胸膛,不幸当场牺牲,毕竟是出生入死的伙伴,贺云钦因此深恶段明漪再正常不过。
    这时外头敲门,原来几个小时的观察期平稳过去了,医院虽然地处法租界,但因外头不断有伤员转入,说起来不算太平,程院长过来查房后,便要派手底下的大夫和护士护送贺云钦回贺公馆。
    贺孟枚便吩咐余管事他们赶快准备洋车,病房里霎时乱了起来。
    红豆抬手一摸贺云钦的额头,沾了一手的细汗,贺云钦下半身的麻醉慢慢在消退,痛感上来,一动便是一身冷汗,怕他们担心,未表露出来而已。
    贺云钦也怕晚上红豆陪护跟着难熬,便忍痛笑着对程院长说:“程伯父,您倒是给晚辈开点止痛针或是止痛药,不然晚辈这一晚可怎么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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