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翊均失笑,“我说没有。袅袅,原谅我。其实,我心里知道有就够了,因为没办法奢求你回到我身边啊。”
    “对不起袅袅,我本来是希望你好的,找个男人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但是幸好,如果我不能活着等到这一天,这就是老天对我最大的仁慈。你知道,我是个……很自私的人……”
    话音落了,犹如一缕被风吹散的炊烟,飘入尘埃。袅袅握着的手松了,她怔怔地抬起头,顾翊均已经阖上了双眼,薄纸般的面容,一缕灰白的阴翳笼罩之下,含笑的睡颜,恬静温润,好像,再也没有任何遗憾。
    袅袅握住他的手,没有说一句话,心却奇迹般地静了下来。她露出一个笑容,任微弱的风吹干脸颊上的的泪痕。
    ……
    袅袅一去之后,便是多日不归,霍蘩祁再度见到她时过了快小半月了,霍蘩祁去过一趟顾翊均暂住的小院,但顾坤只让她留了一会,没教他见着顾翊均,袅袅也不见芳踪。
    而近来银陵皇城最令人瞩目之事,莫过于太子大婚典礼,以及不少人翘首以盼的废黜之议。
    才几个月大的小皇子阿朗,转眼之间成为银陵城最大的新贵。
    从宫里头出来之后,霍蘩祁的绸庄便热闹起来了,成日里多的是人,霍蘩祁不便招待,又怕他们扰了云娘师父的安歇,索性闭门不出,暂且赋闲。
    庄叔如今也不常去打渔卖菜了,一心一意陪云娘养胎,霍蘩祁有时也来见她,云娘心思玲珑,见她又是忧愁又是面带桃花色,不禁打趣道:“阿祁要做了皇家的媳妇啦,你以前瞒着我不教我知道的心上人,你总算是追上他啦!”
    去年,她还是个懵懂涉世不深的小姑,如今都已是大人了,云娘比自己养了一个闺女还庆幸和与有荣焉。
    霍蘩祁捂脸,“师父莫笑我,我是真的烦忧,最近城里风言风语的……”
    云娘还不知道这事儿,庄叔一听,从倚靠着的门框旁直起了身,满脸诧异,“昨日我还去市集上,听说了些话,这天子脚下消息就是灵,阿祁,是真要变了天了?”
    对于小老百姓而言,谁做储君,谁做陛下其实没什么妨碍,他们求的不过一粟米、一匹帛、一片瓦而已。但是对步微行而言,失去他手中唯一的权柄和屏障,他该有多难过……
    霍蘩祁单是想想,都会觉得负疚。她没办法装作无事,然后欢喜上他的花轿,她最心疼的人就是他的夫君了啊。
    第76章 大婚
    闭门不出, 霍蘩祁的绸庄也是热闹的。
    她拦得住顾客,拦不住文帝亲自下旨送入庄子里的宫人侍女,这群人明目张胆地闯入, 将霍蘩祁满园闹得枝折花落, 搬走了她的海棠和野蔷薇,遍植牡丹, 另以鹅黄、明红、胭脂色的垂丝软锦着手布置,一时将后院弄得焕然辉煌。
    云娘偶尔晒太阳, 还笑着指点他们几招。
    霍蘩祁问了好几个人太子近况, 没有一个回答她的, 她就愈发担忧。
    满城谣言四起,流言蜚语宛如利刃,专戳人伤疤。霍蘩祁不止一次听到, 当朝太子不爱江山爱红妆,为娶一妻甘愿请辞君位。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拿来笑话,甚至骂他志向狭隘、懦弱无能。
    霍蘩祁听得又生气又难过, 这也是她将谢绝外客的道理。吵得慌,还得听他们骂自己夫君,她是一张嘴说不过他们, 懒得与他们计较。可是,她却无法不多想。因着本来她也怀疑步微行是不是为她做了这样的让步,她不想成为千古罪人,更怕他垂垂朽已之时, 为了这桩事而后悔一生。
    半个月之后,满城花雨,在暮色合拢最后一缕残光之时,桃色的烟火,从巍巍皇城的街衢之外粲然怒放,声如洪钟雷鸣。
    那一晚,众人铭记,他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婚典,许是因为太子将被废立,铺张与浮华程度,远胜当年先帝在位之时。
    这无限风光,在一晚,都是属于霍蘩祁的。
    江月替她梳妆打扮,大红的坠牡丹穿丝鸾纹锦裳,压得霍蘩祁沉甸甸透不过气,那描金攒紫竹流纹凤冠更犹如千钧之重,耸立嵯峨,华灯高烛,在殷红面纱落下之时,仍在眼底摩挲摇曳,霍蘩祁晕得睁不开眼。
    江月亲自送她出门,今日的绸庄,外头拥拥堵堵的人水泄不通,唯独他一袭深红,姿态沉凝如山岳般稳固,江月将握着的她的手递到男人手中,颔首行礼,“愿太子与太子妃百年永好。”
    隔着面纱,听到她的夫君发出一个应许的声音,沉稳有力,不像是真有怀疑和犹豫的,霍蘩祁紧张的心稍稍放松,只是见了他,还得一同见满城百姓,难免那些话又钻入耳中,刺耳得令人无地自容。
    步微行拉住她的手,迎向她们的花车。
    霍蘩祁忽然拽住他的衣袖,在哄闹的声音微微安静下来之时,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等着。
    他便立在她的跟前,衣带当风,说不出的俊逸出尘。即便是三尺红在身,也不能将他拽入俗世,那般风姿,让闺阁里久而不得一出的小姑们终于满脸晕红。
    他们只听说太子冷漠威严,又曾得过怪病,是世家子口中的“怪物”、惹不得的,可从来不知道,他竟这么俊啊!
    俊得让人觉着,他看谁一眼都是施舍来的,是不该妄求的。
    银陵逐美之风更胜白城,焉能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那帮素未见过储君的姑子们,一个个脸色泛红,熏熏然若醉也,腿脚都开始软了。
    因为那俊美的储君殿下,他天然带了几分漠然的脸,正看着他的太子妃,即便隔了红绸霞帔,那眼神,却温柔得令人足以溺闭!
    静了一刻之后,霍蘩祁挑起嘴唇,“阿行,我不要上花车,你带我骑马。”
    “什么?”
    “她说什么!”
    安静的人群爆发出一阵质疑声,帝子大婚当日,女子坐车与夫君同归,这是古礼。古礼焉能破?
    但其实,霍蘩祁与步微行成婚第一次,也就没怎么遵循礼法,除了敬告天地,连高堂都没拜过。
    被挤在人群之中带着幕篱的小姑子们,此时一个个脸色发白:能让殿下迎娶,这已是何等荣幸,怎的还如此恬不知足!殿下又岂能答应!
    步微行淡淡一笑,“好。”
    他答应了!
    也不知是谁在人群之中呐喊了一声,“新嫁娘怎能与新郎骑马!真是伤风败俗之举!”
    附和者还不少。
    本来今日便是看太子笑话的人居多,他们想看看,他是如何苦笑后悔、如何挂满哀愁来举行这个婚典的,可是他们全都没有看到,失望之余,难免来添堵。
    步微行置之不理,携着霍蘩祁的手,抱着她的腰上了马,然后,他也翻身而上。
    霍蘩祁更是大胆,一把将红盖头扯掉了。
    跟着便露出那精巧玲珑的脸蛋来。
    小姑们看了,虽一时艳羡,却不免失望,能让太子殿下倾心相待,甘愿献出储君位的女子,她们以为至少是天香国色,岂知这太子妃美则美矣,配太子殿下却显得寒碜了些,犹如日月之华,拥米粒之珠在怀,太不堪配了!
    但心中嫉妒有之,质疑有之,但难挡这种羡慕!
    在男人眼底这桩婚事是笑话,在女人眼中,却是一段佳话。
    为了心上人放弃君位,太不可思议,就因着它的不可思议,才显得弥足珍贵,当待字闺中的女郎们都多了一种对爱情的渴望。
    霍蘩祁将所有人的眼光尽收眼底,她笑着冲身后的男人靠过来,“我们今天成婚,好热闹啊!”
    他一只手箍住她的腰,让她牢牢贴着自己,嘴唇一牵,“你喜欢便好。”
    今日她要什么,他都成全她。
    其实在霍蘩祁心底也是一样的,如果富贵不长久,何不在这一晚恣肆欢谑?从今以后,她拿出所有去爱他、保护他、陪伴他。让他一生,不至孤单,不至彷徨,不至于无所适从。
    马儿被徐徐策动起来,人潮自觉散开,禁卫队持剑开道,让他们沿着街道缓慢地跑起来,汗血宝马委屈地只敢轻轻撒开蹄子,霍蘩祁是第一次骑马,紧张得全身都绷紧了,但被他抱着,却又觉得很安全,跑了一截,便放松警惕,尽情沉醉在春风柔和的夜晚里了。
    满城烟火爆竹,管弦笙歌,从高处渺远的阁楼里一阵一阵地飘出来。
    飘花如屑,铺了一道红绸。
    霍蘩祁伸出手,落了无数殷红的花瓣在掌心,她抬起头,原来是路过一座青楼了。
    她吓得手一撒,莺莺燕燕在楼台上娇媚婉转地唤着太子,但楼门却是不开的,因着今日全城商埠都已歇憩,为了成全一个万人空巷的婚礼。
    霍蘩祁赧然地收卷了他的衣袖,曼声道:“我们是不是太招摇了?”
    步微行握着马缰,淡淡扬唇,“教天下人都羡慕我娶得如此美妻,不好?”
    霍蘩祁想到那些小姑的眼神,一哆嗦,“他们才不羡慕你,明明是妒忌我。”
    他但笑不语。
    “阿行,因为这个婚礼放弃太子位,你是真的愿意么?”
    步微行道:“不管愿不愿意,已经做了的事,便不会后悔。你不必担忧以后我因为悔了这件事对你有怨怼,圆圆,想得太远未必是好事,当下我对你如何,你心里没有数?”
    “有啊。”霍蘩祁仰起头,微微一笑,“那好,我就不说这事了。走累了,我们回宫好不好?”
    “好。”
    良宵苦短,何必让流言蜚语坏了好事。
    文帝与皇后都驾临东宫,这是皇后再与文帝闹翻之后,第一次同场合现身,但仍是各备各的仪仗,文帝数度想靠近与爱妻搭话,却又因为不得而烦恼不胜地退回来。
    霍蘩祁捧了茶水,与步微行一同敬茶,文帝笑了笑,接过来,要拿起皇后那盏,她却自己动了手,眼风不动,轻啜饮了一口,淡笑道:“阿祁,该改口了。纵然以后他不是太子,也是我的孩子,你也是。”
    皇后知道霍蘩祁身世孤苦可怜,家中只剩她一个人了,说来怜悯可惜居多,但见她眉目端正,别有一股傲然风姿,是打心里喜欢,何况爱屋及乌,既然能让儿子喜欢,她心里也是欢喜的。
    霍蘩祁便改口,半是羞地唤了一声“母后”。
    皇后拍了拍她的肩膀,用了茶,待新人交拜天地,入了洞房,皇后便起身要告辞了。
    文帝怕她一去不回头,快步跟上,皇后凤眸一瞥,淡淡道:“陛下日理万机,还是早些回去安歇罢,今夜也闹得够了。”
    整个宫城的烟火声此时业已停歇,安谧得只剩下信风吹拂花树的索索声。
    皇后与春音一前一后地走着,文帝便跟在后头,安心焦躁地张望着,看着她远遁入花篱门后。
    闹了一整夜的银陵城此时终于安歇下来。
    新人在帷帐之中欢歌一宿,被翻红浪。闹到天有了蒙蒙亮,霍蘩祁才迷糊睡去。
    许久不见,加之又是新婚之夜,霍蘩祁被折腾得满身鲜红,艰难地睡过去了,一醒来,才发觉枕畔的人不见了。
    她要起身,却又因着做不到,最后腰酸背痛地重重摔回褥子里。霍蘩祁扶着小腰艰难地下榻,侍女鱼贯而入,捧盥的,执盘的,携来白玉壶的,个个面貌清秀,身姿窈窕。这是皇后赐来伺候她洗漱的宫女。
    霍蘩祁多看了几眼,没起身,只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一人回道:“回禀太子妃,巳时三刻了。”
    霍蘩祁吃惊,“这么晚了!”
    依照民间礼俗,她该要向婆婆敬茶的,见她杏眼圆睁,那侍女吃吃抿嘴一笑,道:“太子妃不必着慌,皇后娘娘吩咐过了,今日不必去坤仪宫问安,晚些时候,让太子殿下送您过去。”
    “哦,那好。”霍蘩祁稍稍点头,然后又悄然红了脸。
    人说,知子莫若母,皇后其实知道他们……
    霍蘩祁将那抹羞怯压下,起身去取了毛巾要洗脸,故作镇定地又问:“那殿下现在人在何处?”
    她问这话却让侍女犹豫了一会,最后,侍女垂了眸,声音有一丝颤抖:“殿下今日,上朝去了……”
    霍蘩祁一时呆住。
    那是说明,这一天终究是要来了?
    第77章 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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