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步微行眉心不动,只淡然一哂,“他从小就是纨绔子弟。”
    不知文帝为何会独独看中他?
    诸人疑惑不解地跟上,只是恍然之间,太子顿住了脚步,他缓慢地收拢了手指——因为黄樾,是黄氏唯一愿意反戈拥立他的人。与黄中谷不同,他没有野心,也没有心机,张扬跋扈,在朝中将来必定四面树敌,坏黄氏名声不说,也是黄中谷一步登天最大的绊脚石。
    陛下考虑如此周全,不是为了给小阿朗铺路,而是为了,给他除障。
    待黄樾在朝中站稳脚跟,黄氏族长之位归于他手,黄中谷的势力必然土崩瓦解,灭于无形之间。
    但陛下素来敬重皇后,他能做此引起黄氏内讧之举,一定也是得到了皇后的支持……
    皇后恐怕还不知他根本就不是她的亲生儿子,这二十年的苦心爱护,是被埋覆于陛下的一个一个谎言之下的。
    他缓慢地扶住了眉心。
    “殿下?”
    阿二扶住他,步微行拧眉道:“只是有些头疼,不必跟了,孤一个人回去。”
    这么多年,他与文帝暗斗,彼此不服,可不知母后斡旋其中,又做了多少为难的决定!
    从没有一刻,让他如此痛恨自己的狭隘和偏执。他早该同皇后坦白,他不是她的儿子。即便她要完全站在陛下那一边也好,可不是便不是,她有知情的权力,无论会带来伤害还是别的什么。更何况如今她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往事已矣,即便再生波澜,也不会再掀起骇浪。
    桑田一路护送霍蘩祁归府,门前双花大红灯笼随风飘摇,贴满了喜字的木门,红得灼人眼睛,桑田不由得一叹,“阿祁,从小我便觉着,你的夫君将来必是人中之龙。”
    霍蘩祁困惑,“为什么?”
    虽则确实是这样没错,但霍蘩祁奇怪,她从小便不怎么合群,生得但凡有几分姿色的小姑都以郭媛为尊,又逢着丝绸生意的兴起,正落在她们爷娘头上,所以她们才是芙蓉镇人人称道的好命女。
    桑田与她对视微笑,“你从小便心气儿高,又不肯服人的,我便想将来有谁降得住你?我又素来知道你的脾气,遇不上你喜欢的,你只怕一辈子独处,也不肯嫁人的。”
    条条被他说中,霍蘩祁不大好意思,偷偷转红了脸,此时日暮冬风一起,满墙红绡都漾起红浪来,她越过桑田,只见阿二阿大他们绕过了东墙,转到后门去了。
    她赶紧将扇子笼回袖中藏好,果然便见他独行归来。
    桑田见她改了脸色,惊奇地回眸,此时一袭水墨对襟绣裳的男人,脚步也正停驻,桑田一眼便为之惊艳。
    平心而论,他自问识人无数,但从未见有如此卓绝孤傲、矜贵俊美的男人。
    霍蘩祁迎上去,抱住他的手,“你回来了,还顺利么?”
    有生人在,他不大习惯被霍蘩祁亲昵地在身上乱蹭,将她的爪子握住了,淡声道:“嗯。”
    霍蘩祁欢喜地给他们引见,“阿行,这个是我小时候很照顾我的一个哥哥。”
    又指了指步微行,“这个就是我夫君了。”
    桑田微笑着见礼。
    步微行看他不惯,桑田这人看起来一脸春风,一副做派倒与顾翊均很有几分相似。顾着霍蘩祁的面子,也没说道,答应了一声,算是问了好。
    霍蘩祁请人进去小坐,桑田也答应了,两人倒是旁若无人的,霍蘩祁引着他入门,将步微行落在身后,他眉心微陷,一股闷火来得无声无息。
    江月也悄然凝视了太子殿下一眼,抿着嘴微笑,碎步迈入了门槛。
    一路走来,她也发觉了霍蘩祁与桑田是可以无话不谈的,倘使是那日的刘阿满,殿下至多给他个教训,让他不敢惦记自己的女人,至于桑田……还真是让他没辙。
    太子殿下自幼性情淡漠,为人也板正,但他只不过是因着自己并没什么在意的东西,一旦有了失之我命的牵绊,这种人会变得极端、变态的小气。这是言诤给的第二个锦囊里说的,让阿二他们防着点儿,切不可让情敌近身。
    但阿二他们就是这般防着的,不但得近身,还得让太子殿下好言好语与之交涉。这种窝囊气他可是从来不受的。因着保不准那桑二哥不是觊觎霍蘩祁的宵小,而是正经的大舅哥,他们生了龃龉只让霍蘩祁不快。
    江月心里想着,殿下就该早早地弄清阿祁在芙蓉镇还有哪些亲朋,不如一个个问了好,便启程回银陵,也省得到了如今,还得乱加陈醋。
    前堂里摆了一张桌,今夜团圆,夏槐来摆了一桌酒菜,琳琅满目。
    她是银陵人士,这酒菜多以江南小炒为主,多是莲藕、虾仁之类,桑田确实也饿了,不过他没有用膳的心思,至多再过半个时辰,他也该回府上问父母的安,留不得久的,因而只饮了几盏清酒。
    步微行进门时,脸色看不出丝毫不愉,他们挨着一排坐,他便坐到另一旁。
    霍蘩祁犹若未觉,只得体贴的江月来看茶,他蹙了眉,因着桑田似乎正说到紧要处,两人都在笑。
    “阿祁你可还记得,后来那阿宏便真的跳到水里了,他说他满身的跳蚤哈哈哈!”
    她笑得花枝乱颤、前合后偃的,步微行的手握住了青瓷小盏,指尖微微泛白。他如何不知,霍蘩祁在自己跟前从不这样笑,是心有所畏,还是顾忌他生怒。
    霍蘩祁擦掉眼泪,笑道:“桑二哥,还得是你水性好,要不是你,我就被淹死啦!多谢你救我上来,没让阿宏的奸计得逞!”
    江月在一旁看着,出声咳了一下,但霍蘩祁丝毫没得到提醒。
    那青瓷被殿下捏出了裂痕。
    江月骇了一跳。
    男人的占有欲强盛得可怕,尤其是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最尤其,是这个男人被戳中了某个弱点。江月做暗卫这么久,也不是不知道,殿下他自幼不会水,即便是阿祁掉入水里了,他也无法救她上岸,她犹疑地想:殿下该不是……在挫败?
    桑田道:“幸得你聪慧,学会了凫水。”
    那眉眼语调之间,全是赞许和与有荣焉。
    太子殿下冷漠地一嗤。
    桑田也不是不会看人脸色的,自己与霍蘩祁说了太多,让她的夫君一个人坐在那儿独自饮酒,过意不去,歉然地起身,“阿祁,我看时辰也不早了,我便先回去了。你的喜酒我也喝了,这就先告辞了。”
    “嗯。”霍蘩祁也跟着起了身,“桑二哥,我送你。”
    “不必了,你们先用团圆饭罢,我也还有些事。”
    桑田温文尔雅地冲步微行与霍蘩祁告了辞,青衣长衫飘然而去。
    霍蘩祁目送着他出门,直至他消失在门后,身旁忽然“砰——”的一声,她惊吓地扭头,只见她夫君手里那只小碗已经被捏碎了。
    她震惊地盯着他的手,“阿行……你……”
    “酒碗该换了。”他淡淡地道,自一旁取了一对木箸,从容地用膳起来。
    阿二他们在外头点了鞭炮,轰鸣地一闹,一屋人总算是能上桌了。
    但霍蘩祁发觉他兴致并不高,也了然,他沉默地用了些饭菜,便离席去了。
    夜色已深,一院的寒梅朵朵傲擎于枝头,绯红的灯笼,烛火被点燃了,将花廊映得透亮。
    他一走,阿大与几个小弟对视一眼,沉默地飞快地筷子拨饭。
    霍蘩祁对江月道:“他肯定没吃饱的,你等会儿让夏槐单独留点小菜,端到房里来。”
    “我记得的。”
    她放下了心,长吐出几口气,出门去寻她的夫君。只在幢幢灯影烟火之间,那水墨般的男人,清冷如画,俊朗似玉,身姿如杳然烟树,霍蘩祁从他身后突然间冒出一个头,“夫君。”
    他才回过目光,霍蘩祁便嘻嘻笑着抱住了他,“天冷,不要一个人站在风口里,风寒才好了没多久呢。”
    步微行略带了一丝懊恼,“嗯。”
    霍蘩祁一如既往地在他胸口蹭了蹭,手紧紧抱着他的窄腰,“这次回银陵,恐怕以后都很难回来了。我与桑二哥都各自婚娶,彼此同以往都是不同的,这应当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说话了,我就说得多了些。”
    他“嗯”了一声,脸色依旧不好看。
    霍蘩祁腆着脸,悄声道:“只要你不喜欢,以后我就不和别的男人说话了,真的真的。”
    步微行的指尖穿过他的发,语调微凉,“孤是不通情理的人么?”
    她立即摇头,“当然不是。阿行——”
    “好了。”他俯身下来,将她紧紧地抱住怀里,那两个字宛如梦呓般轻,霍蘩祁微微一怔,察觉到男人的不高兴也许并不只是因为桑田,她便偃旗息鼓了,手掌缓慢地往上,将他的背拍了拍。然后,又拍了拍。
    第67章 得知
    “那现在, 陛下知道了会怎么样?”
    步微行敛眸,语调温沉,“他已经知道了。”
    “啊……”
    文帝收到鸿雁传书, 一股怒火从胸腹之间直蹿上天灵盖, 将那纸团揉皱了一把拍在龙桌上,内侍官大惊失色, 文帝咬牙暗恨,这兔崽子长大了愈发不知所谓, 成婚这种大事, 竟敢不通报朕一声便自己决定了。
    他不是不喜欢霍蘩祁, 但以她的身份,即便是要入主东宫也还需辗转盘桓,需有个名目, 文帝为了他那档子破事急得头发都白了一撮,这兔崽子还背地里给他递刀子。如今这事一旦传开,那世家定不休饶——他皇室娶进门一个贫门孤女,是看不起各大家族?
    “陛下, 这——出了何事?”
    内侍官询问了一声,佝偻着腰来添了烛火,文帝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怅然道:“传步辇来。”
    “诺。”
    内侍官也自知不必问了,这些年陛下一有烦心事便去坤仪宫同皇后喝茶散心,他跟在皇帝是身旁二十余年,有些事还是清楚的。
    皇后哄着小阿朗入眠, 已经两个月大的小婴儿眉眼逐渐长开,肌肤白嫩如雪,皇后握着他的小手,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亲。
    上一次带这么大的娃娃是二十年前了,步微行从奶娃娃时候起就不大爱说话,有时候睁开眼睛,会使劲儿盯着一个人、或者一扇屏风、一件古画瞧上半日,只要人不来抱走他,他便一直看,一直看。
    连陛下都说,这是天赐的太子,他将来做事必然专注。
    不过……皇后有些害怕,怕这个小儿子在启蒙时,遇上些不对的人,走上了邪路,重蹈他长兄的覆辙。
    但皇后一面怕,却也在心中忏悔,平心而论,她待步微行,的确不如民间母亲那般爱护和宠溺。
    因着陛下日日会警醒她,膝下唯独此子,将来必堪大用,慈母多败儿,她不能予他宠溺、温情、疼爱,甚至连面也鲜少见到,在孩童该躲在母亲膝下戏耍时,他在南书房读书、习字,在九月肃杀时,母亲该为孩子预备冬衣时,她缝了,却不敢送。
    如今即便她想将欠了他的爱全付诸于阿朗身上,可难免他见了不会寒心。
    皇后沉默地一叹,暖帐里,幽微的烛光曳过,她一绺垂散的青丝滑过小阿朗的额头,带起酥酥麻麻的痒,小婴儿甜甜地一笑,小手指动了动。
    她看得满心酸楚和怜爱,也正在此时,风袭过窗棂,卷了一袭星光的中年男人拎着一截揉皱了的书信大刀阔斧而来,皇后也蹙了蹙眉,放下帘帐,径直走了出去。
    文帝也不愿惊醒小儿子,挥袖唤道:“同朕到内院来说。”
    他又是一脸怒火,皇后不必问也知晓,定是太子在又犯了什么事,外头触了他的逆鳞。
    但皇后没想到这次太子确实胆大包天,上回皇后召他们俩前来,步微行已做了承诺,这辈子非霍蘩祁不娶,她便给了自己的令牌作为承诺,一是为了教两个小儿女放心,二来也是让步微行收敛些,她就怕着出现如今这局面,可没想到最害怕的还是发生了。
    见几名侍女在,文帝抬手挥退了她们,“下去,朕与皇后单独说些话。”
    “诺。”大宫女春音唤人离去。
    内院纷繁红硕的花,浮着一层如火烫的红,缓慢地潋滟开一地春生草色。
    帝后二人穿过回廊,到了僻静处,二人坐于廊前围栏之后,几簇旁逸斜出的槐花树,坠着苍白的露水,被檐下六角的长信宫灯拽出疏淡的纤影。
    皇后沉默了良久,脑中缓缓地掠过这二十年来,为了尽一个严父的责任,文帝从未抱过她的孩子,也从未说过一句好话,半句夸赞,甚至年节的时候,他来坤仪宫用膳,也要将太子赶到书房读书。明明初一是他的生辰,但皇帝不许人张扬,后来孩子逆反,每逢年节便独自外出,到了初四以后才能归来。
    每次他回来,便如同一个没事人一样,但他来坤仪宫却一年比一年少。
    这个孩子自幼敏感,又固执,他不要的,他便踩在脚底教旁人都知道,他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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