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微行不可置否。
    言诤见他果然不怒,发觉太子殿下信守承诺,便更是大胆,“咱们银陵孰人不知,太子殿下自幼恐女人亲近,碰一下犹如芒刺戳指……可是殿下你不能否认,你肯定想过,将来谁才是东宫的女主人。”
    步微行继续抿唇不言。
    言诤笑眯眯地做抚须状,尽管那光洁的下巴上寸草不生,“殿下初来芙蓉镇时,那个神棍说霍小姑是未来皇后。殿下虽说不信,可是——这些话就仿佛是一粒种子,属下知道您,越是让您不知所措的或有可能露出一丝弱点的东西,您藏在心里越深。就好像霍小姑,您素日不碰女人,却邀她同车,这还不反常?”
    同车就反常了?
    在车中他照样没碰过霍蘩祁。
    步微行嗤笑了一声。
    “殿下您别不信,您敢说,您近来不是在试着看,能不能接受她?可是她碰了您,您丝毫不怒,反而羞恼,暗拿属下撒气,如此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举,殿下以前从来不会噢。”
    被戳破心事一般,步微行的嘴角缓缓地抽了一下。
    第16章 萌动
    言诤脚底下聒噪的蟋蟀欢快地唱起了歌,他偷偷觑一眼步微行,然后弯腰,一脚将放蟋蟀的铁盒子勾到自己脚后跟来。
    在步微行眼风飘来时,他谄媚地微笑起来,“还有啊,霍小姑不想卷入命案,殿下几乎是二话不说就应了,今日霍小姑来找殿下,她走之后,殿下丢了魂一样,整日便没出过卧房,这也就算了,跟踪王吉算是个什么事,要是往常您也属下都不会派出去,这次怎么还提着灯笼亲自出门了?”
    步微行抿唇,并不答话。
    看似说的像是那么回事,可是——真是那么回事么?
    言诤笑眯眯地摸了摸下巴,“要是属下没猜错,您是因为今日和她聊得不愉快?所以……心乱?”
    心乱,他确实几度因为她心里不自然。
    言诤抚掌大喜,“殿下,恭喜您,您动情了。”
    步微行低头,只见这个扑通趴在草地上的正三品将军仰着脸,满脸兴奋和激动,眼睛犹如两颗璀璨的明星似的,倒映着满树春影和一院月色。
    步微行拧眉,“孤动情,你那么幸灾乐祸?”
    言诤缩了缩脖颈,反驳道:“殿下,话不能这么说,属下还不是为了您的后半辈子考虑,您是东宫之主,将来御极摄政,后宫之中总要环肥燕瘦七十二妃嫔不是?依属下之见,霍小姑年华正茂,兰心蕙质——”
    “够了。”
    言诤被打住了。
    他疑惑地搔了搔耳后,只见步微行长身而起,高颀的身影冷峻,言诤疑惑地舔了舔唇。
    步微行道:“孤知道了。”
    太子殿下离开的脚步有一丝错乱。
    言诤了然于心,得意洋洋地一屁股坐下来,“哎哟”一声,碰到了伤口的言将军哗地几声滚入了草丛之中。
    灯火明明灭灭。
    白氏正要剪烛花时,霍蘩祁才姗姗而归,见白氏披衣起身,吓了一跳,“娘,您怎么起来了!”
    说罢将白氏往床榻上拉,背着白氏,强制压下艰涩的哭腔,挤出灿烂的笑容,“我去药堂看了看,大夫说您身子不大好,要常休息,他今日又给我换了新药方,您等会儿睡前喝一帖,他说准能药到病除。”
    白氏不说话,眼眸里俱是复杂而愧疚。
    她知道女儿在故意装傻,只要她取了药堂,王大夫不会不告诉她自己的病情。
    难为她的圆圆了。
    她本想说“富贵生死,皆有命数”,霍蘩祁却支起了笑意,替她搭上棉被,笑吟吟问:“您晚上起来做什么?”
    白氏道:“先前顾公子的下人来过。”
    霍蘩祁不解:“他来做甚么?”
    白氏指了指外头的紫檀木蒲纹花木几,“他是来送药的,我推拒了几次,但是顾公子不让拒绝。”
    霍蘩祁心头一跳,映着微暗的烛火走过来,只见几上摆着一只雕工精致秀雅的圆盒,是黄花梨木底,繁复的貔貅纹印刻其上,她揭开盒盖,里头安静地躺着两只白色老山参。
    说不上失望,想来是顾翊均见母亲身子不大好,便送来这些补品,但他不知道母亲需要的是雪芝和麒麟草,山参虽然滋补,但救不得母亲性命。
    霍蘩祁轻声道:“娘,咱们又欠了顾公子一笔债了。”
    她已经说不清现在欠了多少人的人情了,霍家的,顾翊均的,步微行的,这些统统都是要还的。
    白氏秀丽的娥眉颦蹙起来,“要不,圆圆你代娘把这两支山参还回去?”
    霍蘩祁回眸,灿烂地扬起嘴唇,“债多不愁,咱们欠顾公子这么多,还怕多两支山参?何况他是好意。阿祁明日多去采桑和采茶,多赚一份钱。”
    她没告诉白氏,除了顾翊均的好意,她欠步微行的,才是一笔长久的不可能还清的债。
    ……
    王吉的行踪不难调查,近日里他同阴氏疏远了些,走得不甚近,但仔细盯着,还是能抓到一二分把柄。
    步微行并不急着抓出证据,而是让阿二阿三通知府衙的侯县令,让他亲自调任衙役跟在护卫之中,没过两日,王吉的小把戏全教侯县令知晓了。
    送钱的是王吉,但杀人的也是王吉,侯县令想息事宁人都不行了,现在骑虎难下,唯得一条路走到黑了。
    当步微行知晓侯县令抓了王吉之后,并无多言,只是薄唇噙了一缕嘲意。
    一庭春,深如烟海。
    修竹攒着绿云,在镀着金色余晖的落日篱墙里婆娑披拂。
    步微行见言诤赋闲地在院里斗蟋蟀,陶然自适,便不悦了起来,原来他将言诤打得不良于行,是方便他偷懒公然在他眼皮底下斗鸡走狗。
    言诤见太子殿下已经走到了跟前,吓得忙收起了狗尾巴草,嘻嘻一笑,“公子,属下可没有偷懒。”
    步微行呵一声冷笑。
    言诤道:“真的,阿大本来去县衙一趟才回来,路上便撞上了霍小姑。”
    步微行信口道:“她在做甚么?”
    言诤嘿嘿两声笑,笑得步微行不耐烦地沉下脸色,他忙笔挺地站好,“霍小姑午时以前去了徐家布庄里学染布裁衣,午时出了布庄,去城外采了不少茶叶,再然后,卖了茶叶,便去帮人推粪车了。”
    步微行冷然道:“她倒是忙得很。”
    言诤眨巴眨巴眼睛,“她可欠了您很多银子,不赚钱拿什么还?”
    信口又接了一句:“难道要卖身抵债?”
    步微行淡淡道:“需要再加三十棍么?”
    “不不不,不了。”言诤谄媚地忙作揖,忙下跪,“殿下千千岁,要不记账也行,下官这屁股……”
    步微行淡漠地划过目光。
    见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憋得难受,蹙眉道:“有话说。”
    言诤道:“是,殿下其实要想想,霍小姑出身贫门,家中无父兄仰仗,唯独一个病弱的母亲,如今奄奄垂危,她在外头欠了一笔巨债,说不准这辈子都还不上。属下看出来,她虽然个性倔傲不服输,但到底只是个女郎,何况雪芝草不是一朝一夕还得清的,那殿下得和她牵扯一辈子了。”
    “谁说孤要她还了。”步微行不信言诤蠢到会以为他要霍蘩祁还债。
    言诤正色颔首,“是,殿下财大势大,这区区雪芝自然不在话下,可你要想,即便殿下不让她还,依照霍小姑的个性,她能作罢?将来您离开芙蓉镇,说不准她得满大齐去寻您,非得还一辈子。”
    步微行抿唇。
    他知道言诤说的没错,霍蘩祁就是个认死扣不变通的女人。
    言诤见殿下心烦,立即又来排忧解难进献“良策”了,“所以得等霍小姑真正成了婚,说不准她夫君能替她把雪芝的钱还上。”
    步微行冷笑,“孤说了不必。”
    言诤转眼珠子转得飞快,“所以殿下到底是不满她一意孤行非不领您的好意,还是妒忌将来霍小姑要嫁给别的男人,因为一想到这事便心里头膈应?”
    他方才说了离开芙蓉镇,步微行并无回应,又说了霍蘩祁与别的男子成婚,太子殿下忽然心生不悦,可见就是,虽心有所动,但从未考虑过与霍蘩祁的未来。
    大齐自有一套规矩,比如士庶不通婚,霍蘩祁出身贫门,要做太子妃确实不易,但纳妾却并无此局限。
    所以打从一开始,言诤便觉得,霍蘩祁最后一定是太子之妾。
    他也是不信什么算命的说的凤凰命。
    从银陵出来的人都会知道,霍蘩祁要成为皇家之媳犹如趟过一路刀山剑海,这银陵士族们会将霍蘩祁口诛笔伐得体无完肤。
    步微行沉默了一瞬,他拂袖而去。
    言诤有心将霍蘩祁推到他身边,但他与言诤不同。
    要么,趁现在一剑断了念头,抽身出了这泥沼,要么,娶她为东宫太子妃,没有第三条路。
    他绝不会重走父皇的旧路,也绝不会伤害第二个女人。
    第17章 挑拨
    霍蘩祁推完粪车,将脏兮兮的麻布裙摘下来,用干净的绸子擦拭了每根手指头,才从小巷里钻出来。
    沿街叫卖的开始收摊,霍蘩祁摸着绣包里的几枚铜钱往回走。
    正与郭媛狭路相逢。
    郭媛今日得了闲,打扮得端庄温婉,淡紫轻红的素纱衫子,外罩件薄如轻烟的海棠红半臂,挽着丈许长的曳地轻盈流云绡,身后娉娉婷婷跟了两个梳着元宝髻的丫头。
    这样的衣裳霍蘩祁只见霍茵穿过,自己从未想过,她做梦也没想过穿上华服,但她知道郭媛是来炫耀的,郭家女郎一贯自恃家富,看不起霍茵,更看不起她。
    霍蘩祁只想远远地离开,不料被郭媛唤住,“等等。”
    霍蘩祁脚步一顿,回眸道:“阿媛有什么指教?”
    郭媛摇了摇手中绣着富丽粉牡丹的团扇,不屑地冷哼,“你值得我指教什么,你手里的难道是你推粪车换的铜钱?”
    一说到这儿,郭媛便拿团扇遮住半张脸颊,笑盈盈地冲身后的丫头道:“看啊,推粪车换来的铜钱!”
    几个女人都是屑笑不止,花枝乱颤。
    霍蘩祁板起了脸,“我不偷不抢,凭什么不能推粪车换钱?”
    郭媛轻轻一笑,走了几步过来,将团扇摇给她瞧,“看到上面是什么了么?”
    牡丹。
    芙蓉镇有个女儿习俗,便是在春来二月二时,未出阁的女郎有个游园会,在游园会上有金瓶掣签的游戏,今年郭媛一举夺魁,抽中了花中之王,便连夜让家中的工匠赶制了一把绣着大朵牡丹的团扇,每日出游必携此团扇,穿绣牡丹的轻纱丝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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