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辛固看着弟弟与弟妹离去,微微一叹,眼前兀的浮现出过往旧事来。
    十岁前,他还不是沈辛固。
    “沈辛固”这个名字,属于楚京城中安国公府的大少爷;而他,则被养父母取名叫做沈良。沈良的养父母虽为人纯善,却家境困顿。沈良小小年纪,就得捡柴卖薪,洗衣做饭,日子过得极是清苦。
    饶是如此,养父母却常常对沈良说:“你是大官之后,总有一日,你爹会上门来认你。那时,便是你向我二人报恩的时候。”说罢,还与他看一把小小金锁,上头写了个“沈”字,说这便是信物。
    沈良本以为这于山中捡柴的日子便是他的一辈子。未料到,有一日,一位贵夫人找上门来。这一找,便叫沈良的一辈子也变了模样。
    这位贵夫人,便是安国公沈瑞的正室夫人,吴氏。
    吴氏的长子沈辛固也不过十岁,在六七年前被拐子骗去了。寻寻觅觅数年,吴氏也没能寻到长子。京城人都说,都怪安国公沈瑞脾气古怪,结怨太多,甚至得罪了江湖中的道上人,这才惹来报复,丢了长子。
    吴氏多年寻觅无果,却突然听闻这山里有个小孩儿,七年前被收养,年岁与长子差不多大,身上还带着一把刻有“沈”字的小金锁,顿时心底大喜,笃定沈良便是被拐走多年的长子,立即要上门来接回孩子。
    沈良犹记得,那日山里下着大雪,一位披着灰鼠色大氅的妇人领着个玉雪可爱的小公子跨入房中。这妇人打扮得好不富贵,令漏风的破棚子都整个儿亮堂起来了。她牵着的那小公子,亦如菩萨前的童子似的。
    吴氏进来时,一边走,一边笑着对那小公子道:“殊儿,这就是你哥哥,也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哥哥被贼人拐去时,你也不过一岁余,也许是不大记得了……”
    吴氏笑着进来,待看到沈良的面孔,又僵硬了神色。
    原因无他,只因为沈良并非是她的孩子。
    就算孩子被拐去了多年,也许早已大改了容貌身材,可吴氏身为母亲,又怎能分不清自己的亲生孩子?
    沈良并非是她所要找之人,她心底无比清楚。
    遗憾之余,吴氏也有了几分警觉。这沈良与夫君沈瑞有几分相似,身上还有沈家信物。那养父母也说,这沈良乃是京城大官沈家之后。这其中,兴许有什么玄机。
    出于直觉,吴氏命人仔细调查沈良身世,果然叫她发现了端倪——
    事情便是这么巧,沈良确实是沈瑞的孩子。只不过,沈良的生母是个烟花女子;她偷偷摸摸生下孩子不久后,红颜薄命,早早地去了。老鸨好心养了一阵子沈良,舍不得继续花钱,便干脆丢给了一户生不出孩子的猎户人家来养。
    吴氏当即笑着说,沈良也是安国公府的子嗣,自然要接他回家去认祖归宗。沈良的养父母皆是千恩万谢,拿了百两银子,便眷恋不舍地送了沈良上了吴氏的马车。
    沈良第一回出远门,独自坐一辆马车,心底有些惴惴不安。尤是外头雪下的正大,风声呼呼,山里还有狼哮,让他心底愈发不安。
    入了夜,沈良的马车帘子却被撩开,一位八九岁的小公子偷偷爬上了他的马车。这小公子打扮的一身富贵,面孔如玉,口中脆生生道:“沈良,你不要待在这里。这马车今夜会被留在雪原上,你会冻死的。就算不是冻死,也会饿死,或者被狼吃掉。这是我亲口听娘说的。”
    沈良微惊。
    他自幼颠沛流离,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怕只怕,那吴氏生性狭隘,容不得他这样的私生子,想要偷偷摸摸弃他于雪原上。如此一来,便不动声色地除掉了自己。
    “大雪封山,没了马车,我也无处可去!”沈良极是惧怕,思念起养父母来,道,“沈家少爷,你能不能和你娘说说情?我不要去京城了,只想回我爹娘……我养父家。”
    沈辛殊支着下巴,愁眉苦脸地想了一阵,道:“这样吧,你偷偷藏到我的马车里来,我带你回家便是。路上有吃的穿的,我都分你一半。待到了家里,有爹爹撑腰,就没事儿了。我从小就听我娘说,我本应有个哥哥;可我又从未见过哥哥。你来的正好,恰好与我作伴。”
    少年沈良愣了愣,不知该不该应下。
    那时他想的是,这沈家少爷真是个生性良善之人。若是他日,他沈良能大富大贵,一定会记得这份恩情。
    这是沈辛殊第一次救了沈辛固。
    沈大老爷从思绪间挣脱,眼前已没有了少时满山原的大雪,只有安国公府的高墙飞檐,满目荣华。
    数十年前往事尚且历历在目,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沈大老爷默了一阵子,便回到书房去了。
    ***
    一日后。
    慈恩宫。
    “儿臣参见母后。”
    陆兆业拱手低腰,声色疏淡,向梅花案后的沈皇后行礼。
    他一袭玄袍,清冷容貌犹如冬日封雪,令人不敢多望。
    “太子坐下便是。”沈皇后虚虚一扶,露出端庄笑意。
    宫室内水晶帘半垂,叮当作响。沉檀熏香幽幽袅袅,如琼台仙云。
    沈皇后款步行至香炉前,拨弄一下鎏蓝香盖。丹色指尖落于一片宝蓝色中,愈显娇艳。她一边调弄着香盖,一边道:“想来太子也清楚,本宫欲与太子商议何事。如今那沈家的大小姐毁了容貌,兴许,沈家愿以其他姑娘代之……”
    “不必了。”
    不等沈皇后说完,陆兆业便打断她的言辞,眉目间俱是冷淡之意。
    “太子?”沈皇后手指一松,那香盖便落了回去。她面露不解之色,道,“那沈桐映毁了容,一个破了相的女子,又怎能做储君之妻?陛下也已给了格外恩典,说是会酌情再虑这桩婚事。”
    “娶谁都是相同,何必在意容貌?”陆兆业淡漠道,“就这样回禀父皇吧。”
    “……那倒也未尝不可,只是……”沈皇后咬唇,心底微微不敢,“太子想好了?”
    “就这样罢。”陆兆业道。
    沈兰池不愿嫁他,那娶谁都是相同,又何必在乎是哪个沈?
    如今陆子响愈发得势,怕是不日就要取他而代之,他须得将沈家笼络住。娶沈桐映,便是个好法子。
    大不了,过门后便搁在一旁,再也不碰就是。
    想到陆子响于国宴上逃过一劫,陆兆业眸色一暗,薄唇抿为一线,神情格外阴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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