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远千里跋涉而来,不光是为了查岳家的案子,更是为了看一看在他的治理下世道是否太平,百姓是否安乐,他所有的出发点皆源自与生俱来的责任感,他的理政之睿和爱民之心完全超出了她对于明君的认知,他的满腔热血教她沸腾,而他一心一意为她剔罪昭雪的举动更是让她日夜难平。
    这天下,就只有一个这样的陛下。
    若是能早些与他相识就好了。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让岳凌兮微微一惊,脚下跟着倒退了几步,脱离了楚襄的怀抱,瞧见他眉头扯了一下,她低下头小声道:“我先回房梳洗了。”
    说罢,她骤然转身进了船舱,长裙摆荡,在空中留下一串涟漪。
    海上日出总是比其他地方要快,不消片刻,海面上已是一片金光闪闪,璀璨耀目,到了正午时分更是照得人睁不开眼,在外面站一会儿便觉得周身暖洋洋的,分外舒爽。
    影卫们在甲板上支起了伞纱,既透气又遮光,两人的午饭就在这里吃了。
    也不知流胤从哪儿请来的厨子,不但南方菜做得好,连海鲜也不在话下,楚襄捞上来的东西一个都没落,什么芙蓉蟹斗、羊肚菌煎扇贝、翡翠虾仁,个个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鉴于这些东西剥起壳来太费时间,书凝便洗了手过来伺候着,楚襄却让她退下了,此起彼伏的海浪声中顿时只剩下默然相视的两个人。
    “江南十月的膏蟹最是肥美,不知我今日捕获的这些如何,试试看。”
    楚襄挑了只个头比较大的放进岳凌兮碗里,又亲自斟了两杯菊花酒,霎时香气四溢,再转回目光,却发现她兀自戳在那儿发愣。
    “怎么了?不喜欢吃?”
    岳凌兮抬起头来,竟是满脸困惑:“陛下,这个要怎么吃?”
    生长在海边的她居然连螃蟹都没吃过!
    楚襄气息微滞,心口被某种坚硬的东西扎得刺痛不已,却未露出丝毫异样,只把螃蟹又拎回了自己这边,一边慢条斯理地拆解着一边教她怎么弄。
    “喏,从肚脐这里下手,逆着方向与蟹壳同时掰开,再把腮和心都去掉,掰成两半,肉就露出来了。”
    楚襄仔细地剪开了蟹身外面包裹着的硬壳,又剔掉中间的透明薄片,然后才递到岳凌兮面前。白花花的蟹肉一阵颤动,上面那层金黄流油的蟹膏已经快要淌到楚襄的手指上,岳凌兮连忙抬手去接,谁知楚襄动都不动,只用那双深邃得几乎能溺死人的眼睛看着她,她瞬间领悟,以袖半掩,默默地含入了口中。
    黄脂细腻,嫩肉清甜,果然鲜美到无以复加。
    蹲在暗处偷窥半天的书凝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陛下平日吃蟹都是御厨拆好了送上来的,哪里自己动过手?现在教修仪倒教得头头是道……”
    流胤冷冷地立在一旁,本来就对她这种听墙脚的行为颇为不屑,听到她对楚襄如此不敬,顿时忍不住低斥道:“你也知道都是别人伺候陛下,如今陛下纡尊降贵地喂修仪吃东西,你还想怎么样?”
    “陛下哪里是喂饭,分明就是下饵……”
    尽管书凝压低了声音,那一串咕哝声还是钻进了流胤的耳朵眼里,他不禁气结,伸手提起书凝的衣领,像拎小鸡似地把她拎走了。
    “走了,不许偷看!”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船的另一头,这边的两人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岳凌兮吃饭向来是细嚼慢咽的,这点入口即化的东西都是半天才吞下,楚襄也不着急,等她吃完了又把另一半递过去,她却轻柔地推了回来,道:“陛下也吃。”
    楚襄扬起了唇角,顺着她的意把蟹肉咽下,尔后又道:“菊花酒去腥又散寒,此时来饮再好不过,我知你酒量不佳,但还是喝两口比较好,待身子暖和了即可。”
    海上风凉,又吃了这等性寒之物,他怕她生病。
    岳凌兮端起琉璃杯晃了晃,酒液如波浪般涌上杯壁复又落下,所过之处具无沉淀,清亮且馥郁,她小小地抿了一口,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辛辣烧喉,于是干干脆脆地喝完了,谁知刚放下杯子就发现楚襄在看她。
    做什么?
    岳凌兮眼中出现熟悉的困惑之色,楚襄觉得这表情甚是好笑,却没有出声,只抬了抬自己油光泛滥的双手,眉梢一扬,再次看向她。
    短暂的迟钝过后岳凌兮恍然大悟,将手探向他的酒杯,刚要举起来喂他喝下,他却悠悠开口了。
    “我要喝你那杯。”
    他神色闲散,却隐隐透着一股拗劲,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就像漩涡般吸引着她,教她难以抗拒,待酒液重满,纤纤素手如愿送至他嘴边,他噙起一抹疏淡的笑,徐徐饮至见底,性感的喉结轻微耸动着,她看了竟有种这一杯更加可口的错觉。
    “很甜。”
    岳凌兮看了看那个只剩区区几滴酒的杯子,然后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发现果然与她喝的并无二致,是有点苦的,于是她眉眼不动地说道:“陛下,菊花本就味苦,酿出来的酒怎么会甜?”
    还没说完,庞大的暗影忽然蔓延过桌角朝她笼罩过来,她后知后觉地抬头,只来得及看清楚襄眼底一闪而逝的火焰,然后就被他深深吻住。
    “我是说你甜。”
    第39章 武陵
    “什么?跟丢了?”
    “……是的,老师。”
    黎瑞站在镂空白鹤骨瓷灯下,本就不豫的面色被摇晃的烛影照得忽明忽暗,越发显得阴沉,可是当他面对坐在太师椅上的老者时,他又格外克制自己的情绪。
    与皇帝的博弈落了下风,在老师面前总不能泄了底。
    老者转动着手里的两颗檀香珠,一时没有发声,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似没有什么表情,实则幽邃得教人难以揣测。黎瑞见此,深觉当初率先挖出岳凌兮身份所带来的优势感已经全部消失,为今之计只有重新找到楚襄一行人的下落,或可扳回这一局,他可不想混到最后,老师把他在朝中的资源都给了那个废物师弟。
    思及此,他试着提出解决办法:“老师,不如我让他们继续往灵江下游去找,岸口并不算多,只要每一个都布上我们的眼线,不怕找不到人。”
    老者依旧是闭目养神的模样,不发反问道:“你有没有见过寻常百姓家捉老鼠的机关?”
    黎瑞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嗤之以鼻:“什么机关,不过是一个笼子底下支根筷子,再放块点心罢了。”
    “你果然是没有见过的。”老者嘴角微扬,笑容却快得让人看不清,“笼子外头是有条路的,用零碎的稻米铺成,一直延伸到老鼠洞前。”
    黎瑞隐约有些不耐烦:“老师,您提起这个所为何意?”
    “你现在的行为就与那只上钩的老鼠一模一样,愚蠢地沿着陛下铺好的路去走,尽头又怎会有你想要的东西?”
    如此直白的讽刺顿时让黎瑞涨红了脸,差点拔身而起直接辱骂回去,可一对上老者那道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就莫名虚了,只好暗暗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假装平心静气地说:“还请老师指点。”
    老者的神情更加深邃了,似有种尽在掌握的感觉,但他很快就收回了视线,起身走到烛台旁一边添油一边缓声道:“我们是要知道陛下的目的地在哪,除了跟踪也不是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你不要本末倒置,中了他的圈套。”
    “可他确实是换走水路了……”
    “水路也不止灵江一条。”老者放下金剪,撑着桌案回身看向他,“若我是他,索性绕道东海,任你在灵江下游翻个底朝天,累死几批人马都找不着。”
    一语惊醒梦中人。
    据探子回报,最后一次碰面岳凌兮似乎已经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如果属实,那么楚襄肯定会采取对策,他既然能想到在下游蹲点楚襄不可能想不到,又怎会老老实实入套?难怪老师说他被牵着鼻子走,他确实轻敌了,这位年轻帝王自幼便以聪睿闻名,又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黎瑞感觉思路一下子被打通了,可紧接着又有更麻烦的事情要面对——东海沿岸港口甚多,天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他把目光投向老者,老者似乎早有预见,徐徐开口道:“这就要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上了,你觉得此次出宫,陛下是想干什么?”
    黎瑞皱了皱眉,道:“大抵是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之类的吧,抑或是因为太上皇及太后迟迟不归,陛下为尽孝心便前往西宫探望。”
    “以前陛下确实做过这种事,但这一次绝非如此。”
    老者的语气分外笃定,就像是已经有了答案一样,黎瑞听出来了,仿佛看见了曙光,忙不迭地追问道:“那依您看,陛下究竟去了哪里?”
    “江州。”
    这两个字沉若千钧,掷地有声——难道陛下是要到当地去搜查岳氏一案遗留的蛛丝马迹?
    黎瑞的呼吸变得有些困难,却强自镇定道:“老师,他们应该查不出什么东西,当年我处理得非常干净,没有人会联想到我们身上。”
    “最好是这样。”老者冷哼一声,末了又道,“你只管派人去江州,找不到也无须再找了。”
    只要楚襄没去江州,去哪儿都不关他们的事了。
    有了目标,计划自然要制定得详细些,两人的密谈一直持续到入夜,淡凉的月色洒落满庭,辉光一片,殊不知它也同样照亮了千里之外的武陵城。
    再次站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岳凌兮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他们是傍晚时分入城的,在城北的府邸安置好之后她就独自出门了,急切地想要看看自己幼时生活的地方变成了什么样子,孰料才走进那片区域,回忆就汹涌而来。
    还记得从前父亲跟她说过,当年他们迁来江州的时候事事不顺,先是房子漏水,紧跟着父亲教书的差事没了,再后来又收到了外祖去世的噩耗,一连数月他们都沉浸在困苦之中,就在这个时候母亲怀上了她,因为两人都是初为父母,所以这个小小的生命结晶对他们而言极为宝贵,这个家也由此驱散了多日以来的阴霾。
    到了她出生那日,洞庭湖上突然放晴,雁阵排云直上九霄,甚是壮观,父亲喜不自禁,当即就以这座城的谐音为她命名,大有凌云展翅之意,也不管她只是个瘦瘦巴巴的小女孩,兀自抱着逗个不停,仿佛她真能继承他的才华,替他完成未酬的壮志。
    产后虚弱的母亲看到这一幕,显得有些落寞寡欢。
    有了她这个嗷嗷待哺的小儿,又取了这个名字,恐怕父亲此生是没有要回王都的想法了,而且,目前的情况也不允许他们再长途跋涉一回了。
    后来妹妹也出生了,母亲就彻底放弃了回去的想法,因为每天操持家务就足够她烦恼,一家四口的衣食住行全都压在她身上,昔日的荣光无限的世家贵女,已经沦落到为了几枚铜板就能与菜贩争得面红耳赤的地步。
    父亲也知母亲辛苦,一边努力赚钱贴补家用一边想方设法讨她欢心,比如妹妹来临时,他就从他们二人的名字里各抽一字组成的她的名字,以示对母亲的尊重和疼爱,母亲甚是受用,虽然在坐月子,整个人却像未出阁的少女那般娇艳。
    不过她也曾听过母亲喃喃自语,说后悔没能给父亲生个儿子继承香火,后来父亲安慰了什么,她都记不清了。
    往事种种,再难回首。
    秋风萧瑟,卷起一地枯枝碎叶在半空中打着旋儿,犹如群鸦乱舞,岳凌兮独自走过喧嚣的市集,两侧水袖翻飞,似浓云卷雾,周围的酒楼商肆渐次落在了身后,景色却越来越熟悉,直到转过拐角,豁然开朗。
    那是她的家,亦不是。
    这些年楚国大肆发展航运和渔业,沿海州府都相继富饶起来,江州更是首屈一指,原来武陵城的南边全是贫民区,现在全都焕然一新,破烂的棚户变成了整齐划一的田字坊,坑坑洼洼的土路也铺上了灰石砖,而她从前居住的泥瓦房早已被推平重建住进了新的人家,恰逢华灯初上,炊烟一缕缕地飘了出来,显得生气勃勃。
    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罢了。
    岳凌兮不断给予自己心理暗示,这才忍下举足踏近的冲动,刚准备转身离开,路边茶摊的老板娘忽然冲她招了招手。
    “姑娘,来喝杯擂茶吧,自家种的豆子和茶叶,味道可好了!”
    岳凌兮犹豫片刻,随后挽着裙摆坐到了木条凳上。
    天已经黑了,想必这老板娘也快要收摊了,所以最后这一杯料加得特别足。只见她把绿茶、芝麻、花生仁和各种草药一股脑地倒进了陶钵里,三下五除二就捣成了碎屑,然后过网筛滤,再投入铜壶加水煮沸,很快,一阵浓郁的香气在街上弥漫开来。
    等到水烧得只余三成,倒出来恰好是一杯,她将其放上托盘,又点了一滴淡黄色的液体进去,然后才端到岳凌兮的面前。
    “这可是我们家的独门秘方哦,姑娘不妨试试看,不好喝不要钱。”
    老板娘乐呵呵地看着她,富态的面容看起来甚是和蔼可亲,她从善如流地低下头啜饮了一口,尔后吐出两个字:“好喝。”
    是家乡的味道。
    热腾腾的烟气从她面前飘过,弄得她的眼睛湿润不已,她却出神地瞅着杯中漂浮的豆粒,仿佛感受不到那股炙热带来的不适,思绪起起落落,宛如落叶一般渺无定所。
    “姑娘是本地人吧?”
    老板娘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同她闲扯,她愣了愣,下意识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在西夷定居多年,她早已没了江南女子温婉而甜美的气质,就连口音也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位大婶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板娘笑了笑,一口武陵腔越发浓重起来:“哎哟,自从南城变了样,你这样的小姑娘我见多了哎,都是小小年纪就嫁出去了,回来探亲却发现娘家都不见了,心里自然是难过的哟!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什么相见不相识……哎,记不清了!”
    一席话说得岳凌兮哑口无言。
    是了,她确实梳着妇人的发髻,也难怪老板娘误会。
    压抑多时的惆怅再度袭来,她紧抿着唇,放下几枚铜板就准备离开,不经意地抬起头来,忽然瞧见拐角处闪过一张熟悉的俏脸,她神色突变,抬脚就追了上去。
    “哎,姑娘,你的茶还没——”
    老板娘的话像是被截断一般消失在空气中,只因那抹丽影已经远去,杏色裙摆宛如一条滑溜的小鱼,甩着尾巴就从墙角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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